第11章 蓮荷
寒暄過後,漆綽便準備帶着染蘅、雪黛前往錦繡舫的最後一個板塊——供至尊、聖賢裁新衣、解煩憂的山水庭園‘相見歡’。
相見歡建在逐浪灣對岸蒼茫的遠山之中,但聽說需入水乘魚才可抵達,之前對每樣新鮮事物都躍躍欲試的雪黛卻露出了猶豫之色,擔憂地問道:“…我們不會溺水嗎?”
江河淨如洗卻深無底,既能容納萬千,亦能吞噬衆生。面對水川這等無法輕易駕馭又擁有絕對力量的事物,雪黛本能地有些抗拒。
聽出雪黛的懼怕,漆綽立時從腰間絲綢香包中倒出兩顆泛着淡淡金光的圓潤紅果,向前奉上:“這是比玄冰果靈氣更甚、口味更佳的沙棠果,吃下一顆便能在水中暢游整日而無溺水之憂。”
“沙棠果?”聽到了只在典故聖籍中見過的瓜果名字,染蘅眸光一閃,“據傳沙棠之樹乃玄英虛洲天壘域的獨有神樹,其木材造船不腐,果實利于修行,甜而無核,食之不溺,極其珍貴…此等珍果應屬玄英名門特供,就這樣交給我們不太好吧。”
初次相見就慷慨饋贈兩顆神樹果實是圖什麽?為防溺水,産量頗豐又能維系半日的玄冰果不一樣有效嗎?後者也就口感折磨人了點…
回想起幼時初次品嘗玄冰果時的感受,染蘅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似乎早料到了染蘅的反應,漆綽聽後答道:“聽聞陛下締緣,微臣來前便略備了一點薄禮,還望陛下笑納。”
不辦婚宴也能收到神樹果實當賀禮,怎麽看都是我賺了…
染蘅并不想錯過這個品嘗沙棠果的機會,當即道謝,叫雪黛同她一起接過了果實食用。
的确如《太素奇珍記》記載那般,味甘而無核,但除了蘊藏靈氣,也沒什麽特別之處…就跟吃李子沒兩樣。
染蘅一面細品味道,一面默默評價,雪黛見狀也不再多言,學着染蘅輕咬起手中沙棠。
做完準備工作,三人便不再久留,同乘橫公魚潛入了水中。
水面泛波又瞬間歸于平靜,但第一次搭乘巨魚,又是第一次潛入水中的雪黛,內心卻如浪濤般洶湧澎湃。
四面有漆綽布下的隔水護罩,腹中有預防溺水的沙棠果仁,防範措施已是萬全,但仍未戰勝所有恐懼的雪黛,入水後卻始終沒敢睜開雙眼,大口呼吸。
雪黛再是懵懂也能感知得到,她對于入水的過度反應會被他人視作異常。越想融入周圍環境便越在意周圍的反應,雪黛不想被排斥在外,便唯有把恐懼埋藏于心,獨自承受、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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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雪黛假裝自己一切安好的演技還不夠自然純熟,她沒發現自己心情一低落就會垂首不語,但有一個人卻早有覺察,并在入水之前就将自己的目光鎖定在了她的身上。
染蘅坐在雪黛的前方,因為知曉會有護罩隔水,入水之前她并未為雪黛取下幕離。
入水不過少頃,但染蘅卻在這短暫的時間中,隔着一層薄薄黑紗充分感受到了雪黛心中的忐忑——雪黛雙目緊閉,眉頭緊鎖,睫毛直顫,兩手還一直拽着染蘅的衣擺發抖,她沒被江水吞沒,卻快要被自己內心的恐懼給侵蝕了。
染蘅不忍再硬着心腸繼續觀望下去了,她收回視線,長嘆一聲,随即喚來幕離,伸出空着的右手,反手蓋住她布袍下擺邊的一雙顫動纖手,沉聲道:“害怕的話,可以靠我背上。”
在大多數人眼裏,締緣和定緣沒任何區別,都算締結了姻緣,所以染蘅也懶得去顧慮,坐在最前方導航的漆綽聽到她說的話後會怎樣看待她和雪黛了。
染蘅終歸知道是她自己有錯在先,她來這人世間的年歲着實太久了,久到她都快忘記自己幼年第一次入水時所感受到的驚恐了,不然她也不會這麽粗枝大葉地帶着一個剛化形半日的懵懂稚女潛入水中,直面江河的浩瀚與自身的渺微了。
若她還是那株在山間狹縫中茍延殘喘的半枯蘅草,莫說潛江入水,就是讓她的根莖離開土壤一瞬也無疑是在讓她自取滅亡。
靈地厚德載物,卻也極致殘忍,它能包容萬物的誕生與成長,卻不願接受任何一具腐朽屍骸污染了地脈的澄淨。
萬物應天而生,死後也要随天而去,地上不會有它們的屍骨和殘骸,能證明它們作為一個實體存在過的,便只剩那些由它們屍骸分化,漂浮在空中,又很快消散全無的零星光點了。
若雪黛的本體真是一片雪花,那她必然也害怕消融于水川,消逝于塵間,此時感到恐懼,也算她的一種靈魂本能了。
不過須臾,染蘅便已感慨萬千,若非腰間突然環上了一雙素淨藕臂,她還會繼續讓思緒騰飛。
染蘅借她後背供獨自掙紮的雪黛依靠,卻并沒想過還要把自己前腰給一同搭上,但唯恐加劇身後之人心中不安,染蘅既不敢擺脫腰間束縛,也不敢出聲訓斥元兇,別擅自添加多餘動作,因而她也不知,靠在她身後的嬌小少女此時已睜開了雙眼,正笑逐顏開地打量着四周的澄碧江水。
逐浪灣對岸的蔥郁當中有一座四面環山環水的美麗島嶼,此島雲蒸霞蔚,五彩斑斓,春可賞柳,夏可戲魚,秋可聽楓,冬可品雪,終日終年,皆似仙境。
然能被稱為仙境的場所,都不是常人能夠輕易前往之地。環抱着島嶼的高山巍峨,河水急湍,共同構成了一道天然的保護屏障,阻隔着常人的涉足、窺探。
若非錦繡舫的初代主事——玄英四家寒家始祖,現任玄英國國主寒漣的曾祖父寒游,将錦繡舫最高規模的第七板塊‘相見歡’定在了此處,恐怕這座島嶼的旖旎至今仍無人領略。
染蘅一行從島邊的一彎深潭上了岸,橫公魚則用鋼盔一角頂着雪黛的幕離留守深譚。
幽碧深譚的後方垂挂着一簾飛瀑,瀑布湍急如牛,砸入譚中濺起了大片水花,但因為有漆綽同行,染蘅與雪黛二人均滴水不沾。
深譚不遠處乃一座白牆黑瓦的恬靜庭園,庭園正門懸挂着一面刻有‘相見歡’字樣的石匾,正門之下則伫立着數名窈窕娴靜的留駐侍女,共同迎接着尊客的到來。
漆綽早在水中便察覺到了後方異樣,但出于禮數,她一路上既未回頭,也未出聲打擾,然而即使是終日與娉婷來往,也有了足夠心理準備的漆綽,上岸後看清雪黛的真實容顏後,仍不由自主地愣神了片刻,這些閱歷、定力都比不上漆綽的侍女見到雪黛時則更加失态了。
好在染蘅不是什麽過分拘于小節的君主,行至庭園正門,見一衆侍女都怔楞地盯着雪黛而忘記了行禮問安,她非但沒有生怒,反而一陣竊喜:看來也不是我一個人在她面前犯傻嘛…都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然尚未正确認識到自己容貌殺傷力的雪黛,發現周圍的生人都在盯着她看後,還以為自己有什麽不謹之處,連忙攥着染蘅袍服,躲到了染蘅身後。
染蘅卻側身攬着雪黛肩膀,把她推到了自己跟前,躬身笑道:“這個不用怕,她們只是覺得你長得漂亮。”
雪黛聽後擡首望了一眼滿臉笑意的染蘅,又環顧了一圈四周恍然驚醒,争先致敬的侍女,才放下心來,扯着染蘅袖角輕聲問道:“…那你呢?”你也覺得我漂亮嗎?
染蘅未做多想,收回雙手讓侍女免禮時順勢答道:“應該沒人會覺得你不漂亮吧。”就連親尊都不怎麽敢看着你的眼睛說話。
“原來如此…”
雪黛聞言眸底放光,不知正在想着什麽。
進了庭園,繞過照壁,就能看見‘相見歡’的臨水正廳‘錦心繡腹’,廳內陳列着各種精美的绫羅綢緞,除了有用神樹樹皮、奇獸毛皮提煉而成的名貴布匹外,還有用四聖樹樹葉融合而成的罕見珍品。
正廳東西各有一扇側門,兩扇側門又各連接着一條游廊,而走到兩條貫通南北的曲折游廊盡頭便能抵達供貴客量體裁衣,休憩賞景的四個花廳——‘隔浦蓮近’‘燭影搖紅’‘月照梨花’‘玉臘梅枝’。
從青陽而來的尊客應前往位于正廳東北方的隔浦蓮近,因此為雪黛介紹完布料種類,又讓雪黛挑選好中意布匹後,漆綽便引着雪黛和染蘅進入了東側游廊。
沿途風景秀麗,滿園繁花彩蝶、掇山理水,令同樣是初次來到此處的染蘅産生了一種身處于兩儀苑中的錯覺。
穿過東北游廊,再跨過一扇四檩廊罩式垂花門後,就進入了名為‘隔浦蓮近’的花廳。
甫一進入,染蘅就看見了一樹嬌豔的粉梅和一池盛開的青蓮。蓮池連接着一片山林,山林之中則垂挂着一簾落珠山澗,右眼結有禦獸血契的染蘅視力極佳,因而她一眼便透過潺潺澗流窺到了藏在對岸山溪中的一座水榭。
這座隐蔽水榭正是漆綽将為雪黛量體裁衣的場所,盡管同為女坤之軀,但陽坤與陰坤仍然有別,所以染蘅并不能跟随二人前往對岸。
染蘅坐在池邊涼亭中,看漆綽與雪黛乘着荷葉緩緩駛進了山澗,才接過了身旁随行侍女端着的芬芳蓮花茶,細細品味起亭外的粉綠絕景。
池中青蓮雖然馥郁,但最吸引染蘅目光的卻還是亭外的那一樹繁盛粉梅,因為她隐隐感覺到,這樹粉梅蘊藏着一股精純的靈氣。
——也不知是這梅樹成了靈,還是哪片梅葉、哪朵梅花成了靈。
滿樹粉梅都形氣相近,很難區分出這股靈氣究竟來自何處,但昨日才擁有了執木之力的染蘅卻較起了真——她挨個檢查起每根梅枝的靈氣狀況,誓有不揪出此中靈物不罷休之勢。
染蘅一專注便會忽略地點,忽略時間,若非身旁侍女提醒,她還沒意識到雪黛已然折返:“陛下,雪黛殿下回來了。”
聞言當即側首遙望彼岸,于是便望見了一道玉立于一片荷葉之上,自遠處氤氲溪澗款款而來的水綠身影。
來人頭梳垂鬟分肖髻,腳踏透空錦繡履,上着如意輕羅衫,下穿蓮花留仙裙,天香國色配上插着流蘇絹花簪的清濁秀發,撐着竹骨綢蝶傘的纖白玉手,搖曳如畫,仙姿袅袅——正是改換容妝的雪黛。
雪黛所到之處,蓮荷競相避讓,雖然知道此乃雪黛身後的漆綽控制池水所為,但染蘅仍下意識地認為這是滿池的嬌嫩在自慚形穢。
染蘅的視線一直追随着雪黛,她已然忘了自己之前在為何事而忙碌,甚至踏出了涼亭,站到了正對着雪黛的池邊階臺上。
“——染蘅,你是來接我的嗎?”
望見染蘅現身,雪黛頓時乍開笑靥,歡快揮手,清雅脫俗的氣質全無,卻更添流光溢彩的風貌。
聽見雪黛喊叫的染蘅沒有回話,她渾身一顫,仿若初醒,卻不是為自己再次失态而悔,而是為腦中驟然響起的脆音而驚。
“——欸,你能不能把我摘下,簪入她的發間?”
染蘅猛然回首,只見方才還雷同一律的滿樹粉梅中,竟有一朵在閃爍着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