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麻木
蒼術報完菜名後就沒了聲響,從通靈木中傳來的唯剩悠揚的笙聲。悅耳動聽的笙樂很快就平息了染蘅的怒火,桌上的膳食鮮香可口,折騰了半日後又着實饑餓,染蘅便敞開肚子吃了起來。
每道膳食中都蘊藏着一股淺淡的靈力,同為青陽靈士的染蘅十分清楚這股靈力的來歷,只因這是掌勺的那位青陽靈士為引導出食材本味而注入的。
一想便知她們的膳食由誰操辦,即使染蘅對蒼術适才的言行有諸多不滿,也不得不承認,他做的這些飯菜在色香味形方面,都稱得上‘佳妙’二字——就是搭配菜單的品味差了點。
染蘅沒有在用膳時說話的習慣,因而她吃到半飽,才注意到了雪黛的異常。從坐到染蘅對面的椅子上起,雪黛就一直垂着腦袋不言不語,後來笙樂奏響,也未好轉,反倒更加心事重重,完全不見之前的天真模樣。
“雪黛,飯菜不合你胃口嗎?”
染蘅覺得有些抱歉,她只顧自己吃得開心,卻沒發現雪黛連筷箸都沒動兩下。她們青陽國的人追求食材本味,但其他國家的國民卻并非如此,就算雪黛的契印比較特殊,但她也更接近白藏、玄英國人,所以她喜歡的八成不是寡淡素食,而是味濃肉多的山珍或海味。
“不是…我吃得慣,都挺好吃的。”
雪黛在苦思一個令她十分困惑的問題,原本想直接詢問染蘅,但方才見染蘅心思全放在飯菜上,根本沒關注她,她不知怎麽的突然就不想問出口了。
“那你怎麽吃這麽少?一個小糖點沒那麽撐肚子吧。”
盡管染蘅沒有動搖過日後要與雪黛解除契侶關系的想法,但在她們保持契侶關系的這段時間裏,她也沒打算在物質上虧待雪黛。
她拐彎抹角地把染荨留下的紫檀木簪哄騙過來,其實也不是怕雪黛背地裏說她壞話,而是怕染荨私下聯絡雪黛,教些什麽不該教的知識。
“就…忙着想事情,沒顧及到吃的這邊。”
雪黛還是沒學會撒謊,一被追問就放棄了抵抗。
“想的什麽?為何不直接問我?”
桌上菜肴還剩了大半,不幫雪黛找回食欲這浪費可就大了。
“我怕打擾到你吃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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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顧慮那些,你有什麽不明白的,随時都可以問我。”要是換個人問,她還不放心呢。
聽染蘅這麽一說,雪黛心裏舒服了不少,這才仰首道:“那我問了…但你聽了,不能生氣哦……”
染蘅催道:“有什麽好生氣的?快問吧,問了好好吃飯。”
吃完她們才好離開鼎食軒。
雪黛直起身子,用澄澈眼眸緊緊盯着染蘅:“就是…那個……‘恩愛到老’…也能用于我們之間嗎?”
“……”她居然懂這個詞的意思!
染蘅一時語塞,下意識地想移開視線,卻怕被雪黛看出破綻而忍耐了下來。
“當…當然能了,你想啊…至交契友,擁有的不就是情投意合的長久交誼嗎?這跟相親相愛,恩愛到老指的不都是同一個意思?”
說得染蘅自己都快要信了。
“有道理…”雪黛點了點頭,似乎認可了染蘅的說法,卻沒有停止提問的攻勢,“那‘琴瑟和鳴’和‘新人’也是類似的意思了?還有這些菜的名字,聽上去都成雙成對的,這些都是結交新友時必點的菜嗎?”
“…是也不是。”
謊話難圓,染蘅累了。
“什麽叫是也不是?”
雪黛不滿意這種模棱兩可的答案。
染蘅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讓濃郁茶香沖散了她心中不暢:“你會有明白的那一天,但不是現在,所以現在…就先這麽認為吧。”
染蘅也很想把實話告訴雪黛,但雪黛現在認識的人實在太少,即使教授雪黛情愛方面的知識,雪黛短時間內也很難分清情緣與情誼二者的區別,還很有可能混淆她們之間的關系,百害而無一利。
“一定是因為我太笨了,不能立即領悟…”
想到了木車上的失敗嘗試,雪黛自省了起來。
“凡事都有一個過程,別太心急,也別太低看自己。”染蘅可沒想打擊雪黛求知的積極性,忙勸慰道,“與其虛耗大把時間去苦想那些怎麽也想不明白的事,還不如盡情享受當前。再不動筷,飯菜可要涼了,這一頓能抵我十幾日的開銷,不多吃點就糟踏了。”
“…嗯!”雪黛一面颔首,一面拿起筷箸,對着一桌子的豐盛美食放下豪言,“你放心,我會把剩下的都吃光的!”
染蘅扶額,再囑咐道:“凡事亦應适度。”
她可不想出了鼎食軒,又送人去杏林堂。
染、雪二人用完膳後,又歇息了一陣,才離開頌聖朝影,重新搭上登仙引。離開之前,染蘅把她注入廳外木門的靈力都收了回來,也将木門的控制權交還給了鼎食軒。
登仙引帶二人從七層回到了一層,但打開的門卻不是走向正廳的北門,而是正相反的南門。
南門外只有一條長長的助走通道,二人踩上平滑傳送帶,行至通道盡頭,便見到了一輛車廂繪着鼎食軒标志筷箸的馬車——她們來到了鼎食軒的後門,而這輛馬車則是蒼術離開鼎食軒前為二人準備的。
此時接近夏午,夏午時分乃陽氣最旺,陰氣最弱的時候,雖然雪黛看上去沒有任何不适,但考慮到她乃天生弱陽的陰坤體軀,染蘅便果斷放棄了走回荟萃街頭去搭乘公共交通的原定計劃。
二人的下一站乃外城北市逐浪灣,從東市開往北市約莫三刻鐘的時間,沿途風光旖旎,但雪黛這次卻全程沒向窗外張望——因為她上車沒多久就睡着了。
盡管外城東區道路平整,馬車行駛也足夠平緩,但見雪黛困乏,染蘅還是起身騰出了主座,讓雪黛側躺而眠,睡得更加舒坦。
幫雪黛摘去幕離後,染蘅又取了一個軟枕,墊到雪黛頸下,之後才安心地坐到窗邊次座,拿出戒玺提醒錦繡舫的主事,她将以私人身份攜伴造訪。
午時二刻,馬車抵達北市站點,染蘅叫醒雪黛,與其一同走進了逐浪灣。
與隸屬青陽的荟萃街不同,由北國玄英統管的逐浪灣,乃太乙城唯一的港口市集,它山環水抱,鳶飛魚躍,小販、店家也多是喜陰厭陽的玄英、白藏國人,所以正午此時實為逐浪灣最冷清的時候。
若把荟萃街比作靈地‘食’之雲集,那逐浪灣便是靈地‘衣’之大成。
生活在深沉海底,終日不見陽光的玄英國人,氣質陰柔,心思細膩,她們縫制出來的衣物好比镂月裁雲,巧妙無比;而玄英靈士又可自由駕馭無孔不入的潤澤水川,她們能把細小水珠灌入穿針之線,讓針線自己以迅雷之勢快速勾勒出一件精細的成衣,大大節省勞力和時間。
逐浪灣岸邊帆樯林立,商船如雲,然大半非全天營業的布行、綢緞莊此時并未放下跳板,比起店面,它們更像一道港灣山水中的布景。
但在衆多未開店的船舶當中,卻有兩艘首尾相連的華麗畫舫,正跳板平放,旌旗高揚,這便是染蘅和雪黛的趕赴之地——玄英國的國營布行錦繡舫。
太乙城的公共建築以九為聖,以八為瑞,以七為貴,但廣廈萬間的整座城中層數、布局在七以上的建築卻僅有十二座——它們分別是連天接地的雲、日、月、星‘四柱’,提供資源的醫、工、教、農‘四供’以及滿足需求的食、行、住、衣‘四需’——四柱為聖,四供為瑞,四需為貴,四國各占一領銜名額。
總共七層的鼎食軒乃四需中的‘貴食’,錦繡舫正是與其同等地位的‘貴衣’,但建造七層畫舫有諸多不便,因而錦繡舫是以複數建築布局成了七個板塊。
陽從左升,陰從右降,故青陽、朱明以左為尊,白藏、玄英以右為尊。錦繡舫對外公開的兩艘畫舫同樣依循此理,所以無官無權的平民、富人只能進入左邊的那艘畫舫,而右邊的那艘則唯有造福百姓的權貴、精英才可進入。
左邊那艘畫舫喚作‘思佳客’,其一層為指引、結賬,挑選布匹、佩飾的‘披襟解帶’廳,二、三層則各有四個由複數雅間組成,供平民、富人量體裁衣、賞樂觀景的分廳——兩層分廳分別以‘舞衫’‘歌扇’‘戀衾’‘倦枕’,‘鳴筝’‘彈瑟’‘揚琴’‘尋誦’為名。
右邊那艘畫舫喚作‘訴衷情’,各層分布、職能皆與思佳客相同,只是一層大廳名為‘振衣濯足’,而二、三層供權貴、精英使用的八個分廳,則分別以‘一枝香’‘一痕紗’‘一斛珠’‘一庭霜’,‘畫屏春’‘鼓笛慢’‘殿前催’‘雲霧斂’為名。
然而染蘅帶着雪黛來到錦繡舫外,卻越過了兩艘畫舫,徑直朝漂浮在訴衷情右側寬闊水面的一條八尺巨魚走去。
巨魚頭罩兩角鋼盔,形如赤色錦鯉,背上還坐着一名披輕紗,頂華勝,眉心結契的黑發女子。女子身着一襲衣領繡梭的黛螺色回字紋齊胸襦裙,指戴一枚戒面雕梭的黑晶戒章,年歲約莫雙十,面容姣好,眼睛狹長且尾部翹起,擁有與生俱來的妩媚之姿。
黑發女子便是染蘅事先聯系過的錦繡舫第四代主事,來自玄英四大名門之一漆家的漆綽。
載着漆綽的巨魚乃漆家始祖漆維在世時有幸收服的上古珍獸橫公魚,捕捉到了染蘅身影,漆綽當即從橫公魚背後跳下,踏着倏然騰升的水浪翩翩落至岸上,朝染、雪二人屈膝行禮:“錦繡舫新任主事漆綽,恭賀青陽國主與天賜佳偶締結良緣。”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天之內聽到的類似話語太多,染蘅已經開始感到麻木,她面色無波地颔首致謝,還綽有餘暇在心中調侃起自己:去玉鏡臺締個緣,全天下都以為我成婚了,接下來我是不是還得辦場婚宴收賀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