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糖畫
二十四年一度的承緒大禮吸引了不少四方游客前來太乙,天聖祭方過半日,大多游客尚未歸去,街巷仍然熙來攘往。
染蘅大大方方地走在荟萃街上,毫不擔心被誰給認了出來,觀看青陽承緒大禮的人雖多,但能看清她面貌的卻不過寥寥,絕大多數人記住的不過是她那打眼的發色,而不是她的長相。
荟萃街上随處可見販夫販婦,吆喝的粑類小吃有糍粑、豆粑、葉兒耙、玉米粑;糕類有米糕、紅豆糕、綠豆糕、桂花糕;餅類有春餅、蔥花餅、荷葉餅、南瓜餅;酥類有栗子酥、玫瑰酥、蘭花酥、海棠酥;還有油條、燒賣、陽春面、七寶羹、蓮子湯、青團子、糖葫蘆…應有盡有,一應俱全。
但面對種類如此豐富的街頭美食,饑腸辘辘的染蘅卻始終不肯伫足,她早決定好了要去的場所,所以一刻也不願停留。
許是愧意未消,雪黛下車後便變得十分安靜,雖然她不停地張望着周圍的特色小吃,卻一直配合地跟在染蘅身後——直到瞄見了和其他叫賣的街販都不太一樣的糖畫小攤。
糖畫攤主是一位深綠眸發的老翁,老翁衣裝簡樸,卻不失整潔,任四周何等喧嚣,都兀自埋頭作畫,因而他的攤位也較其他賣力叫喊的街販冷清。
用糖漿作畫超出了拿筆都尚且寫不好字的雪黛想象,何況老翁還揮灑得行雲流水,勝似揮毫潑墨。雪黛不想錯過任何細節,專心致志地觀賞起老翁繪畫,連自己還杵在街路中央,會妨礙其他行人都沒注意到。
染蘅走過了幾十尺的路才發現雪黛掉了隊。愛在晝午活動,陽氣充足的青陽、朱明國人俱身高體壯,傲然挺拔,縱是在女陽坤當中已屬高挑的染蘅,面對他們也占不了任何視角上的優勢,更莫說放在女陰坤當中仍算嬌小一派的雪黛。
但染蘅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人群中的雪黛——她小巧的身姿和專注的模樣勾起了周遭行人的憐惜之心,為了不打擾她觀賞糖畫,大家都紛紛從她背後繞行,而她的正前方便自然而然地多出了一截突兀的空路。
單純之人的心思一讀即懂,染蘅當即折返,行至雪黛身邊,附耳而問:“你喜歡什麽形狀的糖畫?”
在烈陽照射,茂林映襯下,染蘅本已黯淡的綠沉眸發竟煥發出了別樣的光澤色彩,令剛回過神的雪黛側首一望,又不由愣怔。
“你喜歡什麽形狀的糖畫?我讓攤主畫給你。”
見雪黛遲遲不語,染蘅又柔聲複述。
“我…我喜歡……燈…燈籠!”
雪黛莫名心慌,連忙挪開視線,途中瞥到了某家店鋪牌匾旁的挂飾,便順口喊了出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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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白晝卻提出想要燈籠,染蘅只覺有趣,點了點頭,便走到了糖畫小攤前,問老翁要畫,雪黛見狀也緊跟其後,還了街路正常。
老翁精湛流暢的糖畫技藝很快又掠奪了雪黛注意,接過老翁遞來的糖燈籠時,雪黛已遺忘了方才種種,只一味感受新奇糖點帶給自己的歡愉。
見雪黛情緒高漲了不少,染蘅便放下心來,讓雪黛與她并排而行,繼續朝原定地點前進。
原以為之後會一路相安無事,哪知夏時火傘高張,糖漿易融,雪黛吃到中途,發現自己手中還剩大半的糖燈籠開始滴落甜淚,竟堵住染蘅前路,掀開皂紗一角,把糖點送到了染蘅嘴邊:“染蘅,它化了!你快幫我吃一點!”
“我不愛……”
染蘅滿臉錯愕,且不提愛不愛吃,她活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碰到把自己吃過的東西毫無顧忌地遞她吃的人。她很想直接回絕,但看着面前這雙隔着層皂紗仍清澈如水的晶瑩眼眸,總有種說出實話就會扼殺少女純真的罪惡感。
到底是自己曲解了事實在先,又不想駐足太久堵塞路上交通,掙紮片刻後,染蘅便咽下了沒說完的話,接過竹簽咬了一口。
“剩下的你自己吃,”把糖燈籠還給雪黛時,染蘅還附送了一條幹淨的棉帕,“吃完擦擦嘴。”
言罷,染蘅便繞過雪黛,咀嚼着嘴裏糖塊眼望起前方景色,只是她瞻覽風景的綠眸中隐隐透出了幾分挫敗。
荟萃街尾的鼎食軒乃靈地最負盛名的酒樓,與西市琳琅巷上清一色的白瓦房客舍不同,荟萃街上的所有食肆都屬木質結構,而鼎食軒不僅是街上最宏偉的那棟木質建築,所采用的構架木材也是比其他店鋪更名貴的檀木。
每逢國主換代,鼎食軒也會跟着進行一次人員更換。能在鼎食軒這樣的一家酒樓就職,活計再辛苦也衣食無憂,更何況與其他的食肆相比還算不上辛苦,客源亦多上許多,因而遠離家鄉前來應聘職位的人也數不勝數。
蔣昆仲便是聽聞了鼎食軒的盛名,抱着成家立業的想法,從青陽國箕州翳鳳郡來到太乙城應聘的一員。
他的家鄉翳鳳郡盛産花草植物,雖然與盛産果蔬糧食的心州大辰郡及盛産名貴木材的尾州東維郡并稱為了‘青陽商貿三大郡’,但卻是這三郡中排最末尾的那一個。
畢竟與日常息息相關的果蔬糧食及一樁生意勝百樁的名貴木材相比,他們家鄉出産的花草植物不是沒那麽大的必要性,便是沒那麽高的收益額。
盡管留在家鄉同樣不愁吃喝,但蔣昆仲還是不顧親人的反對,堅持來到了太乙,別的不提,能開闊視野對他而言就比什麽都重要。四國聯系已越發緊密,而他的出身又極為平凡,再安居一隅,固步自封,他怕将來某日自己會被時代淘汰。
好在之前一直有幫家裏打點花草生意,蔣昆仲不但幸運地通過了鼎食軒的職位考核,還當上了這一屆鼎食軒的第二把交椅——春夏時段的賬房先生。
今日春寅時,蔣昆仲換上了具有鼎食軒特色的賬房服飾——領口各繡了兩根箸的艾青色回字紋長衫,又借用了安置在正廳賬臺上那塊筆筒大小的通靈木向守在郡長家公用通靈木旁的親人報了平安,之後他便正式以賬房先生的身份就職,從春卯連軸轉到了夏巳。
鼎食軒共有七層,每層樓的廳堂及目标客戶均不相同,而樓外又未設攬客的夥計,所以最先與每位客人接觸的蔣昆仲也要兼任指引道路的職責。
一樓往複廳乃正廳,廳內沒有一張餐食用的桌椅,只有一庖屋、一傳膳屋、一笙樂屋、一牽引屋、一議事屋、一休憩屋,以及一個對外迎客送客的賬臺和兩個用途不同的通行木梯——‘林下伴’與‘登仙引’。
位于賬臺右邊的林下伴是一座通往二至四層的迂回木扶梯。二至四層供尋常百姓用膳、筵宴使用,每層均有四個分廳,并取了不同的廳名加以區分——
二三層乃用膳專用層,廳名分別為香蔥、鹹豉、鮮蒜、澀椒及酸筍、甜棗、苦茶、辣姜;四層則乃筵宴專用層,廳名分別為餐松、啖柏、煮柳、焖槐。
而位于賬臺左邊的登仙引卻是一座通往五至七層的垂吊木直梯。五至七層沒有用膳或筵宴的區別,只有地位高低的不同——
五層乃四國靈士、權貴專用層,廳名分別為酌古、斟今、飨昭、宴胧;六層乃四國精英、名門專用層,廳名分別為透碧宵、淚紅雲、霜天曉、烏夜啼;七層則乃四國國主、聖尊及四柱之主專用層,廳名分別為頌聖朝影、空亭日暮、松風水月、星河長明;除第五層外,每個分廳還有相應的國籍限制。
但無論是林下伴還是登仙引,都不依靠人力運行,它們靠的是那些坐在牽引屋中,保障鼎食軒內勤的青陽靈士的靈力。
蔣昆仲忙活了兩個時辰,指了無數次賬臺右邊的林下伴,卻一次也沒有指向登仙引。倒不是鼎食軒不受權貴、名門的歡迎,只是今日乃陪伴家人的上旬休沐日,大多達官貴人又是跟随新國主初來乍到的新官員,沒有應酬,也用不着外出用膳了。
朝食時段已過,鼎食軒內仍舊賓客如雲,但樓外排號的客人卻肉眼可見地減少了。蔣昆仲也因此獲得了片刻的喘息時間,他并非靈士,即使是同樣養陽的夏時都要戴上箬笠才敢行走在豔陽底下,到了滋陰的秋時冬時更是大門都不敢一邁了。
所幸秋冬時段會有另一位來自白藏國畢州殊口郡的賬房娘子接替他的職務,今日再堅持兩個時辰,他就可以乘坐酒樓後門外的馬車返回自己的租室了。
正思考着,挂在正門門檐上的木鈴又響起了,蔣昆仲連忙起身,看向前方,禮貌招呼道:“歡迎二位客官。”
進樓的是兩個一高一矮的綠衣女子。高的那位同身長七尺五寸的蔣昆仲齊平,其眸發綠沉,一看便知是來自青陽,雖然年紀不大,穿着也頗為樸素,卻眉清目朗,舉止端方。若非她渾身學子氣韻,還結有靈士契印,蔣昆仲都險些把‘姑娘’二字給輕率地叫出口了。
至于另一位……
蔣昆仲垂眸微移視線,想借此看清那位戴着頂幕離的矮個女子皂紗後的面容,但他還沒來得及細看,就發現皂紗前突然冒出來了一大片松柏綠布料,心頭兀地一驚,再擡眸,便對上了一雙靜如深潭卻莫名有壓迫力的濃綠眼眸:“店家,可以讓我們上樓了嗎?”
“可…可以,”盡管判斷來客身份乃他的職責,但如果冒犯到人家就本末倒置了,橫豎有靈士在內,去個第五層總不會錯…思定後,蔣昆仲翻開廳堂簿,鄭重問道:“第五層的四個廳都是空着的,請問二位客官中意哪一個?”
賬臺後方的牆上懸挂着刻有每個廳名稱的木牌,當二至四層的某個分廳滿員或五至七層的某個分廳有貴客莅臨時,蔣昆仲就會把那個分廳的木牌取下,來提醒後來的客人這個廳已經高朋滿座或已被其他貴人捷足先登。
“飨昭廳。”
綠發女子似乎早有打算,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
“好的,請二位稍等。”
蔣昆仲背過身去,正欲伸手取下刻着‘飨昭廳’三個字的木牌,讓負責運轉登仙引的靈士感應到傳送位置的信息,卻驚覺木牌旁通往鼎食軒內部的暗門被人給打開了。
“昆仲,你要取的牌子,該是這一塊——”
手中兀然多出來了一塊方正硬物,蔣昆仲下意識地低頭一看,便看見了他意料之外的四個大字——頌聖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