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诘問
送走了染荨,染蘅便帶着雪黛,搭上了太乙城最常見的晝間公共交通——三輪木車。
三輪木車自青陽流傳而來,除了車頭是一個仿船舵而制,可改變木車行駛方向的圓盤以外,其餘結構、配置都與二輪馬車類同——都是木頭制造,都帶了車廂,都配了車夫。
不同點在于,馬車車夫常人亦可擔任;而木車車夫,卻唯有能讓車輪自行旋轉,帶動木車自動行駛的青陽靈士才可勝任。
然可以勝任,不等于皆願就任。為方便四國調動、派遣各方靈士,由白藏國管轄,給文化教育提供支持的‘四供’之一——厚德院,奉令将靈士按靈力強弱劃分成了三類:
僅能與處在自身周圍的個別特定事物建立聯系,靈力淺薄,堪堪入門的低階靈士,為‘篤信’之士;可解答篤信士所提疑問,與任意地點的多數特定事物建立聯系的中階靈士,為‘致诘’之師;洞悉天地奧妙,靜觀世間百态,大徹大悟,靈力渾厚的高階靈士,則為‘大盈’之宗。
四國靈氣充溢,遍藏機遇,又不缺幸運之人與勤勉之士。
每年都會出現一批有幸與天地結契的新晉靈士與少量勤修不辍,突破了自我的有志能人,因而每年臘月王侯鑒,厚德院都會舉辦一次面向各國靈士的能力大考,來評定或重新評估報考靈士的靈階高低。
想在太乙城定居、晉升的靈士,都會積極應對這場大考,因為唯有通過了考核,他們才能前往闾閻司領取、更換自己的居住、通行證明——一個镌刻着自己基本信息,且與自身靈階名稱有關的随身飾品。
篤信之士,應信道沖不盈,以勉勵自我,将勤補拙,故篤信士領取的證明飾品,為一通體镂空的玉戒章——好學戒,選用的玉料則與自身國家的代表色挂鈎;
致诘之師,應究萬物始終,以敦促自我,智圓行方,故致诘師領取的證明飾品,為一形狀渾圓的玉璧墜——圓善墜,選用的玉料則是代表‘大地本色’的黃玉;
而能與天同道的大盈之宗,獲得的證明飾品卻是一含有缺口,瑜中有瑕的玉玦墜——寓意‘警惕自我,卑以自牧’的若沖墜,選用的玉料則是代表‘天地祥瑞’的紫玉。
分派完證明飾品後,闾閻司便會把大考結果作為依據,為靈階變動的靈士安排、推薦相應的新職務——靈階越高,可勝任的職務就越多,而像駕駛木車這類操作簡單,又異常勞累的活計,自然不會讓肩負重任的致诘之師以及年高德劭的大盈之宗來擔任。
每個靈士領取的證明飾品都被就職于厚德院的致诘師附了靈,靈士可通過附靈事物互相建立聯系,從而進行對話,因此這随身攜帶的證明飾品,也相當于一個靈士間的小型聯絡工具。
國主、聖尊以及四柱之主這等天選人士,皆無須參加靈階大考,但他們同樣擁有一兩套可用來證明身份、聯絡他人的專屬附靈飾品。
染蘅呼喚木車車夫,用的便是她的專屬附靈飾品之一——她大拇指上戴着的另一枚精致玉韘——由白藏國參州玉井郡所産的頂級玉料打造,全方位彰顯其一國之主身份的雕龍執木竹青玉戒玺。
靈地最大的布行錦繡舫坐落于外城北市,染蘅進車廂前卻吩咐車夫要馬不停蹄,一路向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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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染蘅找了番說辭哄騙了染荨,辰時飯點已過,但她和雪黛兩人都腹裏空空,唯剩饑腸。與不太合身的衣裳相比,優先解決她們越發喧嚣的肚子才是明智之舉。
和雪黛在車廂這一狹小空間共處,令習慣了與他人保持距離的染蘅略感不适,幸而第一次乘木車的雪黛,注意力都在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景上。不用費勁心思苦想話題,染蘅便慢慢放松,靠上廂內軟枕,閉眼沉思起來。
染蘅在想雪黛頸後那匪夷所思的印記,因為她從未耳聞世間靈士的契印還有第五種形态,可她卻親眼看見了。
直接詢問雪黛緣由,顯然得不到什麽有用的信息;可告訴染荨,她又怕雪黛這個特殊的契印,會致使她們日後解除契侶關系困難——畢竟僅此一例,玉鏡臺應對會變得萬分謹慎。
所以她決定自己先暗中調查,就連讓帝女雀同染荨飛回青陽,也有着為自己争取調查時間的打算——因為她和染荨,現在都能和帝女雀進行心靈交流,帝女雀的所見所聞,一不小心便會成為她們倆的共同見聞。
昨夜她封鎖了一切聯絡工具,僞裝成入寝模式,卻還是在書齋外與碧槿碰了個正着,便應了這個理——因為染荨從帝女雀那知曉了她當時的狀況,并将她根本沒睡的事實告訴了碧槿。
而意識到帝女雀會暴露自己行蹤後她又特意叫了帝女雀帶她去兩儀苑閑逛,實際也是為了借帝女雀之耳,把她終生報國的內心想法間接轉述給染荨。
盡管結果十分不盡人意…
思及此,染蘅微睜雙眼,望着雪黛的俏麗側影,發出無聲嘆息:也不知這場鬧劇何時才會落幕……
太乙城乃四國文化的聚集之地,它包容着每個來往之人的妝容打扮,卻唯獨不允許城民擅自在服飾上使用紫、黃、竹青、朱紅、象牙白、漆黑、靛、赭、皓、缁這十種色彩,以及青龍、朱雀、白虎、玄武、纏枝、火焰、璎珞、波浪、行雲、圓日、弦月、飛星這十二種紋路——只因它們皆為靈地棟梁專屬。
每位國主都有一套由四國成衣匠聯手打造的寝宮便服、會客常服、議事公服、出征戎服以及典禮祭服。除寝宮便服由國主自己決定面料顏色及服裝款式以外,其餘幾套皆嚴格按照先祖規定執行。
國主應在特定的場合穿相應的服飾,但國主私下出游時選擇的微服卻沒有任何限制。染蘅此刻穿的便是一套極為普通的松柏綠布袍,若非她尚未對自己的儀容加以掩飾,車夫見到她時,恐怕都認不出來她乃何人。
有木車車夫同守衛四合門的保寧校做溝通,染蘅和雪黛無須出示路證,便暢通無阻地來到了外城東市荟萃街路口的車馬站點。
荟萃街在通往青陽國的東知還關旁,因為靠近青陽,整條街都綠草如茵,蔥蔥郁郁,行走其中,仿若置身林間。
此時又正是夏時,陽光普照下,游蝶飛莺也不再害羞,四處盤旋,争妍鬥豔,給荟萃街又多添了一份山林韻味。
但荟萃街最令人神往的卻不是這貼近自然的怡人環境,而是那雲集四方的美味佳肴——街上行肆栉比,店鋪林立,可無論是嘴上吆喝的,還是挂上招牌的,都無一不與‘食’有關。
甫一到香氣四溢的荟萃街,雪黛便坐不住了,她掀開門簾,就想提起裙擺往街上跑,但卻在邁出車廂前被染蘅拉了回來:“別急,你的面容頗為搶眼,貿然下車恐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還是先把這個戴上再出去吧。”
說着,染蘅便把她剛剛借周圍環境催力融成的箬笠罩到了雪黛頭上,而後又從車夫為不願暴露身份的貴客而準備的箱子中取出了一條長皂紗,鑲進了箬笠頂部,制成了一個簡易的及腰幕離:“好了。”
雪黛卻很是不喜這頂遮擋視線的尖帽子,噘着嘴不停地擺弄帽檐:“可這樣我就看不清東西了…”
“且忍耐這麽一回,日後你熟悉了太乙,随時都可以再來。”
抑制自身靈力可以淡化自己的外表特征,染蘅一邊安撫,一邊将自己青翠得打眼的眸發顏色,以及因為締緣而繞上了一圈金邊的嫩葉印記褪至深沉、黯淡。
雪黛目睹了染蘅易容的全過程,也想學着染蘅改顏易色來摘除頂上累贅,卻始終不得其法,而郁悶地發問:“為什麽我的頭發沒變化呀?”
雪黛眸發光澤亮麗,一看便頗具靈根,但染蘅卻無法從她身上感受到絲毫的靈力波動,念及雪黛化形不過半日,凡事都一知半解,便寬慰道:“或許是你還沒掌握到煉化靈氣的訣竅吧。”
“什麽訣竅?”想快速融入周圍的雪黛一聽便來了興趣,連急着下車的事都給抛到了腦後。
“概括起來也不過八個字,靜心、凝神、納元、施行。”染蘅幼年修習《煉氣訣》時也費了不小的勁,雖不指望雪黛能一下掌握,她還是為她耐心解答了。
“靜心凝神,納元施行……”雪黛一邊默念,一邊阖眼,按照自己的理解來領悟訣竅。染蘅坐在一旁,靜靜看她嘗試,不一會兒,就聽到了一聲毫不意外的哀嚎:“…還是不行,我什麽都感覺不到!”
“你才将将化形,用不着太過心急,方才親尊給你指的那座喚作萬象樓的塔裏也有許多講授這方面知識的書籍,你可以帶上我的這個印信,去那裏借書閱覽,慢慢研習。”說着,染蘅便把之前一直挂在她腰間的青檀木圓印章遞了出來。
印章隐有檀香,底部篆刻着染蘅的姓名,章身又呈現着一幅青龍飛騰,踏雲而舞的景象,做工之精細,絲毫不遜于染荨之前贈給雪黛的那根紫檀發簪。
雪黛以為染蘅也同染荨一樣要将印章贈予她,剛探出手去拿,卻又見染蘅把印章收了回去:“以物抵物的道理你應該懂得吧,你用我的印信借書,我就少了一個印信,你若不拿一個屬于你自己的東西作質物,我便不能将它給你。”
雪黛全身上下唯有三樣東西真正屬于她自己,然而染荨離開前又特意交代過她,除非沐浴就寝、微服出游,都不得将比翼環和朔月佩離身,能抵換印章的,便只剩下了木簪這一個選項。
隐隐覺得有些不對,雪黛攥緊手呢喃道:“但親尊也說了,你的話都不可全信…”
鹿死不擇蔭,染蘅神色自如地問道:“你蘇醒過來時,是先看到的她,還是先看到的我?”
“…是你。”
“方才在玉鏡臺同你一起攜手并進的,又是她,還是我?”
“…也…也是你。”
“那你為何更願意相信她說的話,而不是我的?難道我們不是剛完成了結拜禮的天成契友?”
“我…我……我這就給你!”雪黛越聽越感到羞愧,回答不上染蘅的問題,她便只能低垂着腦袋,把她裝在衣袖暗兜裏的紫檀木簪拱手奉上。
還好她什麽都不懂…
染蘅一手取木簪,一手擱印章,交換好兩樣東西後,她便把所有暴露身份的飾品藏好,微笑着起身,先一步走出了車廂:“記得放袖兜,車夫也等急了,我們下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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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1:雖然加了靈階設定,但這并不是一篇修真文。
注2:玉韘(shè)特指玉扳指,本為射箭用具,所以只佩戴在大拇指上。
之後出現的戒玺(又稱皇戒)都是韘,而戒章(戒指)則都是指環,不限制佩戴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