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緣契
鴻蒙七十三年元月二日,辰時五刻,太乙內城‘月柱’玉鏡臺。
快有二十年了吧。
伐柯在踏上臺內由玉石堆砌供上下通行的攬月階時,扶着她頭戴的冠帽,眯眼望了眼頂上的碧雲天:快有二十年,沒有在春辰時分來玉鏡臺了。
在太乙城,木氣濃郁的寅、卯、辰時被城民合稱為‘春時’,春時即便下雨,也惠風和暢,春意盎然,更別提今日春時正陽光明媚。
倘若伐柯并非一名純正的陰坤體軀之人,大抵也會感到心曠神怡吧。
伐柯不是她的本名,自她在鴻蒙五十年臘月王侯鑒接任玉鏡臺臺主一職起,伐柯就成了她的專用代名詞。
每任玉鏡臺的臺主都叫做伐柯。
被冠以伐柯之名的她們,不屬于四國中的任何一國,只屬于雲、日、月、星‘四柱’中的‘月柱’玉鏡臺,所以她們的職位交替不受國主更新換代的影響。
伐柯本為‘欲制伐木斧柄,必先拿斧砍柴’之意,玉鏡臺掌管、記錄着四國國人婚姻與緣契的狀況,恰似助力砍柴的那把斧頭。
雖為助力之斧,但她們玉鏡臺正廳婵娟廳懸挂的卻是‘無為而治’四個大字。
終身大事,當順天應命,切不可強求,而她們能做的,也不過是等待有緣之人的登門呈報罷了。
上任二十餘載,伐柯早已不必事事親為,即便被哪家達官貴族請去證婚、祝賀,也是對方來配合她的時間。
畢竟上任之前的她,是一名貨真價實的白藏國人,而她尋覓到的一生伴侶,同樣是一名屬于陰坤體軀的玄英國人。
兩個陰坤體軀的人湊在一起,當真吸收不到半點木、火陽氣,所以哪怕她健康的體魄能夠适應太乙所有的氣象,也依然沒改掉她喜陰厭陽的本性。
然而如此厭煩陽光的伐柯,今日竟然在初陽高升的辰時,換好了繁瑣的特制長袍,一路快馬加鞭,從自家宅邸趕來了玉鏡臺。
她當然不是專程挑冷清時間來臺內視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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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客駕臨,她豈敢怠慢。
思忖時,伐柯已在攬月階階石的傳送下,從玉鏡臺最底層來到了最頂層九層的瑤鏡廳外。
層數越高,就意味着離太陽越近,伐柯一刻也不想停歇,急不可耐地走下了攬月階。
“老身來遲,”
伐柯理了理冠服,又催動着可操控金石的覓金之力,讓眼前阻擋她與尊客見面的那扇厚重玉石門自行朝裏打開。
“讓青陽聖尊、青陽國主以及……”
伐柯跟着自己的視線,一一念出尊客稱呼,卻在看見那名坐在染蘅身旁,穿着簡樸,容貌出衆,秀發半黑半白的面生少女時愣了一愣:
……這就是青陽國主的契侶?生得倒是傾國傾城,可這發色…也只有靈子才能如此勻稱了吧。
“…以及國主的有緣人久等了。”
思緒只是一瞬間,在被人察覺有異之前,伐柯已經作着揖把話給補充完整了。
“臺主言重了…”染蘅在染荨咄咄目光的逼迫下,咬牙牽起了自己身旁的懵懂少女,引導其與之一齊還禮,“是我們的唐突造訪,叨擾了臺主。”
天知道染蘅有多不想見到她正前方這位手捧紫縷良緣簿,頭戴紫晶九曜冠,頸挂紫玉曳月墜,身穿紫棠弦月袍,卻鶴發又童顏的中年婦人。
不…天不知道!
天若知道,又怎會讓她在立下終身報國豪言的第二日,就遭受了命運的戲弄?
染蘅第一次對天意産生了不滿。
她額上的契印,分明是證明她與天地有着聯系的存在,為何會突然因為一個以天為父,以地為母,無須祈靈便自主化形,卻連自己多大,之前本體是什麽都給全忘記了的陌生兼野生靈子而發光發燙?
‘結契之士,一逢天賜眷侶,即召金光,鍍紫氣,互締良緣。’
染蘅雖還記得幼時在書中看過的這句話,也認識一對十年前便意外締緣,至今仍未定緣坐實關系的不凡契侶,卻從沒想過這種罕見之事會落到她自己的頭上。
她自認自己在交友往來上足夠敬小慎微,從未做出過什麽僭越之舉,可她再怎麽提防,也提防不了從枕衾裏憑空冒出來的大活人啊。
冒也罷了…咋就偏挑她回歸本我,坦無一物睡大覺的時候冒,還被最不該撞見的人給撞了個正着!
這下好了,她就像坑蒙拐騙似的,把一個心智正常,能讀書辨意,卻寫不好字,也缺乏世間常識的妙齡少女給帶到了玉鏡臺來登記成為契侶。
若不是她聲稱要細水長流、循序漸進,恐怕親尊已讓她們當場定緣結為正式的眷侶了。
不過定緣尚可毀緣…更莫提登記在簿主要是為警示他人,她們已與有緣人相逢的締緣了。
加上清楚此事詳情的人屈指可數…
盡管她占了人家便宜是個不争的事實,但終歸沒真正壞了人家清白,待其懂得人情世故,時機也趨于成熟,她們再解除關系即可。
“…蘅…染蘅……染蘅!”
雪黛兀自糾結了許久,要不要出聲提醒牽着她的手走在她左側,卻跑神到忘我的這位豐颀女子。
她比染蘅足足矮了半個頭,若叫喊出聲,定會引起不遠處邊走邊交談的兩位長者注意,她雖不明白兩位長者的身份意味着什麽,卻能感受到她們氣質的不俗,以及身側之人對她們的忌憚。
她擁有意識後看見的第一個人便是染蘅。
染蘅教她穿衣,為她取名,又告訴了她許多她不曾知曉的事,她不想害她為難。
可若不出聲…
那位讓她跟随染蘅來到這個四處都挂着紅繩白鏡子的古怪地方,外貌與染蘅有七八分相似,但瞳中纏繞枝葉線條的那只眼睛卻與染蘅不同的青衣長者,似乎察覺到了染蘅的心不在焉,每當視線掃過她們所在之處,臉色都會暗沉幾許。
她不是沒想到更為隐秘的晃手提醒之法,然而根本不起作用,也不知是她的力度不夠、方式不對,還是染蘅走神走得太過。
眼見青衣長者有意朝着她們的方向靠近,權衡之下,她還是選擇了叫喊出聲。
“啊?雪…雪黛,怎麽了?”
驀然聽見占據自身思緒的人出聲,染蘅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
不等回話已領悟對方用意,染蘅心念一轉,忙松開只敢輕捏對方指尖部位的右手,伸進自己左袖暗兜裏掏出了一個錦袋。
随後又挂上一抹沒到虛假程度的淺笑,俯身将她從錦袋中取出的那枚細小物事,遞到了對方跟前:“雪黛,這是親尊托我送你的相識之禮,你且收下——”
“——收什麽收?你就不能親自為她戴上?”
身後傳來了預料中的問責之聲,染蘅卻故作訝異地回頭:“親尊?您和伐柯臺主已經商定好玉鏡材料了?”
“哼,商定個材料花得了多少工夫,何況對象還是來時就拟好了備選的伐柯。”
染荨睨了眼在她面前耍小聰明的染蘅,又和顏悅色地望向正好奇打量染蘅手中物事的雪黛,“雪兒,喜歡我為你倆挑選的這款定情信物嗎?”
“喜歡!這奇怪鳥兒就像真的一樣!”雪黛興奮回應後又面露遲疑,仰首提問,“可是…什麽叫做定情信物呀?”
“——就是我方才說的,紀念你我相識,互示友好的禮物。”
染蘅搶在染荨之前回答了雪黛。
染荨聞言沉聲道:“盡耍小聰明!”
正欲開口向雪黛解釋‘定情’含義,卻聽得站在瑤鏡廳中央玉案後的伐柯喚道:“青陽國主、雪黛姑娘,玉鏡已備好,可以開始了。”
伐柯也知打斷他人對話是一件失禮之事,可春時将盡,夏時欲來,她着實不願拖着一身長袍在豔陽高照天之下活動,便只能硬着頭皮當一回失禮之人了。
她在進門時就看出了青陽國主與那位雪黛姑娘之間的微妙關系,但信奉‘無為而治’理念的她既不會助誰強求婚姻,也不會幫誰強拆良緣。
緣分乃天定,但情愛之事,終究還得看二人自身的意願。
若緣契真能左右彼此心意,那此時此刻來找她的,就不止這麽一對尊貴契侶了。
“伐柯臺主請稍等,我們這就過來!”
染蘅如釋重負,正想拉着雪黛逃離此處,卻被一聲呵斥給吓到頓住。
“等等!給雪兒戴好了比翼雙飛環再過去!”
“…噢!”
染蘅也不願繼續在此磨蹭,擡起雪黛的白嫩右手後,她便麻利地把自己手裏攥着的那枚玉制指環,套到了雪黛的環指之上。
“雪兒,你也替她戴上。”
“…哦。”
既然是互示友好,那互相幫對方戴相識之禮也沒什麽好奇怪,雪黛依葫蘆畫瓢,取出錦袋裏僅剩的那一枚玉制指環,笨拙地套到了染蘅伸出的左手上。
“好了,去吧。”
“……嗯。”
染蘅沒有多言,把空蕩的錦袋收回暗兜,便攜着雪黛之手,走向了玉案。
見兩人就位,伐柯确認道:“二位準備好了嗎?”
染蘅垂眸看了雪黛一眼,回道:“準備好了。”
雪黛不明就裏,仿着染蘅口吻道:“…準備好了。”
伐柯繼續引導:“那便将你們空着的那只手一齊放到這塊羊脂白玉鏡上吧。”
二人聞言照做,然而她們剛把手貼合平滑鏡面,環指指尖便似被細針戳破般倏然一疼。
零星幾點血珠,渲染了整塊玉鏡,鏡面登時射出白光,晃得染蘅和雪黛險些睜不開眼。
“道出汝之意願,待白光停止,你倆便成了玉鏡臺登記在簿的締緣契侶。”
“……不才染蘅,願與此刻相攜之人結為契侶。”
“…不才雪黛,願與此刻相攜之人結為契侶。”
“你們二人,日後若決定與彼此攜手共度一生,便可再次來到此處,将這塊見證你們天賜良緣的無雙玉鏡領回你們共同的居室。”
“日後若決定分道揚镳重覓情緣,則分取連心之血,為對方抹去契印中的締緣痕跡。屆時此鏡自會斷裂,無須再來。”
話音剛落,白光驟強,須臾之間,又歸于平靜。
唯有鏡面上兀然浮現的一雙姓名,在向在場之人宣告,她們方才所見非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