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祈靈
青陽之人受木氣熏陶,崇尚自然,提倡從簡,因而竹倚齋與尋常人家的書房相比,沒什麽大的不同。
書案後的齋壁上懸挂着一幅寫有‘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的大字,乃染蘅在今晨青陽承緒大禮上,題給她自己的忠告之語。
四國國主每二十四年一換,國主本為天定,并非民選,但新國主若未通過在上任第一年年末進行的國位考核,便得不到民衆的認可,進而失去國位。
因此每代新國主上任,都要在年初舉行的承緒大禮上給自己的寝宮題名,書齋題字,以抒其壯志豪情或敘其處事原則。
染蘅給自己寝宮題名‘枯榮’,寓意‘草木盛衰,得志失意,皆有定數,皆是平常’;又給書齋題字‘抱木生于毫末’,寓意‘大生于小,多起于少,當下馬看花,足履實地’。
國主身份在世人眼裏尊而不凡,但在染蘅自己眼中,卻稀松平常——無非是能吸收更精純的靈氣,運用更強勁的靈力,去保家衛國,反哺國疆罷了。
可染蘅又格外在意,自己能否通過臘月王侯鑒進行的國位考核,順利參加登極大典,因為她不想讓她的親尊——第三代青陽國國主染荨失望。
‘親尊’二字,乃四國一類特殊群體呼喚親長所用。
靈氣充沛,可集天地之氣化乾坤之力的人,謂之‘靈士’;而此類應誠者祈願,承天地寄托,自萬物中化人形的群體,則謂之‘靈子’。
靈氣源于天地,靈士聚靈氣化靈力,便是與天地結契,故靈士身上均結有一道契印。
四大名門出生的靈士比尋常靈士實力更強大,特征更明顯,因而國位繼承人無一不是從四大名門未婚适齡的傑出後輩中産生的。
國主乃一國之中靈氣最旺盛、靈力最強大的人,國主的後代必為靈士,所以也最受萬衆矚目。
排除國位考核失敗的情況,每代四國國主都是在同一天登極,同一天禪位。
為防後繼者之間年齡差距過大,思想難以契合,四位初代國主在《鴻蒙律》中針對國主的終身大事作出了一項硬性規定——
但凡有一國國主解決了婚姻大事,則後一年內必有另一國國主把此事提上議程,直至最後的孤寡國主老有所終。
如此,便可使幾位國主後代的年齡之差保持在三至五歲上下,也方便其餘有意競争下一代權貴之位的名門望族,适時調整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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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偶爾也會出現醉心國事,無意私情的國主。
他們不想打破先祖規定,又不得不孕育後代,便只剩一條前往‘雲柱’天命府祈靈司祈求上天賜予靈子的兩全之路可走了。
染蘅的親尊染荨正是這樣的一名國主。
十八年前的元朔,染蘅響應了染荨的祈願,從一株蘅草化作了人形,降生到染荨身邊,承接起了染荨的血脈。
天地會遵循祈靈之人意願,來決定靈子化形時的年齡。染蘅在化形當天已是名滿月嬰孩,雖尚不能言語,卻已頗具靈智,安靜而乖巧,因此降生沒幾日,她便被政務繁忙的染荨送去了青陽,托給了族中老者管教。
保留着部分化形前記憶的染蘅,自幼便十分敬重賦予了她第二次生命的染荨,即使一年到頭能見到染荨的次數不多,她也從未改變過把染荨視作自己一生榜樣的想法。
豈料染荨邁入不惑之年後,竟突然在意起了染蘅的終身大事,屢屢催促染蘅早日尋覓愛侶,讓想要效仿染荨,祈靈延續血脈的染蘅頭疼不已。
這不,口頭規勸無果,還改變策略,強行提供定情信物了。
“大好日子,不該為此等俗事亂心。”染蘅行至案邊,将錦袋鎖進了書案抽屜中,“劄記也寫完了,睡前先去兩儀苑散散心吧。”
坐落于內城正中的兩儀苑,乃四國鮮花草木的濃縮、彙集之地,也是天性親近植物的染蘅每次來太乙必然前往的地點。
終究年輕氣盛,枯坐半日得以解放,染蘅的心情難免雀躍,吹熄燭火後,她便動作迅疾地換風帽,披大氅,又一次離開了竹倚齋。
——快到子時了,要避人耳目,就得趕在最後一場承緒大禮結束之前回來。
染蘅望了眼正飄落鵝毛大雪的天穹,便擡腿跨坐到了闌幹上。
“雀兒——”
伴随着自己的呼喊,染蘅縱身一躍。
“——啁!”
呼聲剛落,一道清脆鳥鳴便劃破了夜空。
只見一只白喙赤足的豔麗青鳥,倏然從天而降,踏雪而來,飛掠至枯榮廬,穩穩接住了半空中的染蘅。
此鳥乃青陽國主代代傳承的禦獸——帝女雀。
染蘅在今晨的青陽承緒大禮上與帝女雀締結了第一道血契,得以與其氣血相融,進行心靈交流。
青陽之國,終年春光明媚,木氣萦繞。
而良禽向陽而飛,擇木而栖,最喜在春和景明、枝繁葉茂的青陽築巢,也最喜與屬于少陽體質,見陽則歡,近木則喜的青陽國人接觸。
身為第四代國主的染蘅乃青陽這一代體質最強健,木氣最豐沛的人,因而她與帝女雀相交不過半日,便已像老友般親昵。
“雀兒,帶我去兩儀苑,要快要隐秘。”
染蘅坐在帝女雀的背上,一邊撫摸它光滑柔順的羽毛一邊笑道。
“啁啁…”
帝女雀卻不安地撲棱了幾下雙翼,連啼鳴聲都變得低沉了些許。
兩儀苑深夜無衛隊駐守,但兩儀苑四方卻由‘四柱’包圍——四柱中實力高強的能人異士時刻觀測着周圍的動态,見到鬼祟之物,便會一齊出手攔截。
帝女雀雖是翺翔天地、通曉人性的上古神獸,卻也是只擁有愛美之心的正常雌鳥,它害怕自己美麗而珍貴的青羽被這些高強靈士給誤傷。
染蘅讀出了帝女雀的不安,撫摸得更加柔緩:“別怕,他們認得你,不會出手阻攔。”
“啁——”
帝女雀這才放下心來,疾如離弦之箭,迎雪騰飛上天。
須臾之間,帝女雀就把染蘅從內城東的青陽宮帶到了內城中的兩儀苑。
兩儀苑乃靈地地脈所在,鮮花草木,沙粒亂石,應接不暇,數不勝數。
饒是在青陽國見過無數奇花異草的染蘅,也叫不出兩儀苑中每一株花草的名字。
帝女雀聽從染蘅的指揮,迅速繞了寬廣的兩儀苑一圈,而後便沖着兩儀苑的中部地帶飛去——它要去供四國國主共商國是所用的無極殿外。
無極殿正殿外有一片寬闊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個由黑、白砂石自然形成,半黑半白的對稱大圓盤。
大圓盤加上其黑、白半圓中各自包含的白、黑色對稱小圓點,恰能象征‘世間萬物陰中含陽,陽中含陰,陰陽互相包含’之意,因而大圓盤又叫做陰陽太極盤——
無極生太極,太極本無極,共築天地兩儀。
染蘅從帝女雀的背後跳下,立于太極盤的中心,遙望正前方的無極殿,任雪花浸透自己肩頭。
明月高挂,大雪與花香互搏,相繼在染蘅眼、鼻争寵,然染蘅此時卻無心顧念。
對染蘅而言,今夜将是她放縱自我的最後一夜,待她以國主的身份走進無極殿那刻,她背負的便多了千家萬戶。
“曾幾何時,我也是一株生長在山野林間無人知曉的尋常草木。若非親尊祭血呼喚,我早已枯索,化作塵土。”
“我為親尊所育,為青陽所養,血肉皮毛皆非自身所有。既得天獨厚,承此重任,定殚精竭力,不負衆望。”
似乎感受到了染蘅心情的沉重,帝女雀縮回嬌小原形,躍到了染蘅的肩頭,輕啄起她的臉頰。
“險些忘了我是為散心而來…雀兒,多虧有你相伴。”
思緒被打斷,染蘅心頭一松,便攬着帝女雀,仰躺到了太極盤上。
心情放松之下,仰望着滿天飛雪,撫摸着柔順羽毛,不免生出困意。
坐落于兩儀苑西北方的‘星柱’醉夢閣尚未敲響報時的荏苒鐘,染蘅索性把眼一閉,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偷閑小憩。
帝女雀不忍驚擾,也溫順閉目,栖在她的懷中。
一人一鳥,皆沉醉于這深冬雪夜的片刻靜寂,因而她們未能察覺有一片泛着紫光的奇異雪花飄落到了她們當中——
雪花穿過染蘅氅衣,沒入染蘅胸口,卻沒留下丁點水漬的痕跡。
子時的鐘聲敲響時,帝女雀剛把染蘅送回了枯榮廬,它不喜雪天寒濕,任務達成,便直上九霄,回雲間栖息。
主房蘭栖築在枯榮廬的第三層,染蘅小憩片刻,困意卻愈發濃厚,憶起翌日沒有要事,便回房摘帽脫衣,簡單梳洗,不着一物地入榻深眠。
四國國人受陰陽四氣影響,形成了四種不同的體質——青陽國人為耐陽喜木的少陽之體,朱明國人為耐陽喜火的老陽之體,白藏國人為耐陰喜金的少陰之體,玄英國人為耐陰喜水的太陰之體。
又以軀身辨性,按總體胸、腹特征,劃分出了前胸平、下腹陡的男乾之軀與前胸陡、下腹平的女坤之軀。
陽即日,日即乾;陰即月,月即坤。
然而正如兩儀苑的太極盤所示,乾坤日月互斥互駁,卻又相輔相成。
當陰陽相抱,日月相交,乾坤相融時,二者便合而為一。
四國國人的體質、軀身亦是如此。
因而四國中非陽乾、陰坤體軀之人,均融合乾、坤兩種軀身的特征,又可謂之‘并逢之軀’。
少陽坤體的染蘅,正有着這樣的并逢之軀。
平常百姓,不願坦襟露腹,多着裏衣、亵衣就寝,然蘅草所化,遵從自然的染蘅,卻最喜以坦無一物的狀态墜入夢鄉。
或許是兩儀苑的美景刻進了心田,染蘅覺得今日的夢鄉格外芬芳、軟綿,遲遲不舍離去。
她不去想今時何時,自己又睡了多久,若不是隐隐感應到竹林躁動,她連眼皮都懶得擡動。
“……欸?”
然而睜眼那一剎那,染蘅就被吓到完全清醒了——她的胸口,竟埋着一個頭發半黑半白的赤身少女。
這是玄英國人,還是白藏國……啊!
感官霎時清晰,陌生少女噴灑在胸間的吐息擾得染蘅頭皮發麻,意亂心慌,她一時不知該先出聲叫醒少女,還是該先動手把少女挪出自己懷抱。
“咯吱…”
偏偏此時竹樓作響,枯榮廬有人來訪。
沒時間想這些了!
染蘅撐起身子,正欲抛下少女更衣迎客,化解當前危機,卻不料懷中少女竟在此刻發出輕吟,轉眼蘇醒。
“嗯…”
“姑娘,你為何會在……”
染蘅話說到一半,突然沒了聲息——她被少女仰首顯露的驚世容顏給弄失了神。
只見少女膚白勝雪,眉黑如黛,眸清似水,流盼生輝,雪膚黛眉照應其黑白均勻的及腰長發,足有一颦一笑牽人心腸之威。
青陽氣候養人,染蘅見過的貌美佳人不少,卻無一人能與眼前少女媲美,此時她忘了自己是誰,又身在何處,情不自禁地傾吐出心中感受:“天…仙……”
天仙般的少女聞言不見喜色,反倒一臉痛苦地垂下了螓首:“唔……”
染蘅這才回過神來,擔憂地詢問:“你沒事吧——”
話音未落,她額間的嫩葉印記卻突然迸發出金光,發燙至疼痛。
糟糕!
少女頸後同時乍見金光,不祥預感直串染蘅腦海,她一手撐着自己身子,一手捂着發燙契印,努力張口想要說出些什麽。
然而因後頸疼痛又重新跌回她懷中的少女和遭人猛然推開的房門卻合力把她的話給堵了回去。
“——阿蘅,你這兒為何會出現締結緣契之象!”
瞥見闖入蘭栖築的那位興奮的不速之客,染蘅整個腦袋都變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