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四十一)
村莊中的房子雖然破敗,有幾間收拾一下還能勉強住人。
他們走了足足有兩天,在跋涉的過程中或許還不覺得疲累,但一停下來卻是把繃着的精神都松懈了,手和腳酸痛得簡直難以動彈。
歐陽看了一眼雷嚴手下叫苦連天的小弟,冷笑一聲:“沒想到靠山吃山的人也會這麽腿軟。”
雷嚴手下的人都是火爆脾氣,聽到奚落當即要翻臉,卻被他們老大摁了下去。雷嚴看也不看歐陽,冷冷頂道:“做事是靠腦,又不像你恭哥當年,光靠蠻力就能搏出位。”
誰都看出這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些轉變。
大約是獵物近了,饑餓的野獸便會按捺不住心中的貪念,在還沒看到獵物影子的時候,竟然就先想要撕咬起來。
陵越在阿霆睡下後偷偷摸出屋子。
他走在夜晚靜寂的村莊路上,心髒跳動的聲音像是響過了腳步。他知道那一晚約他見面又給他留藥的是誰,也終于知道在泳池裏救他的是誰,半夜來喂他服下特效藥的是誰。
一路以來,因為知道而等待,因為等待而忍耐,但到了這個時候,陵越已不能再忍,也不能再等。他必須弄清楚屠蘇的心,必須做出決定。
說真的,陵越并不能确定那個與他從小相依為命親如手足的屠蘇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屠蘇恢複記憶之後想起了什麽,又抛棄了什麽?他對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又說明了什麽?
陵越感到屠蘇對自己應該還有情誼,可不知道那情誼的界限能到哪裏。屠蘇現在與歐陽這幫人在一起,如果不是心甘情願,那又是為了什麽?自己從小對他的諄諄教誨,要他辨別善惡分清是非,這一切的努力究竟有沒有白費?
金鱗不是池中物,陵越從小就知道屠蘇與別的孩子不同,但他萬萬沒想到,屠蘇會背負這樣的命運。韓氏夫婦死于非命,紫胤費盡心機想讓這韓家的唯一血脈遠離江湖風雲,奈何還是敵不過命運的漩渦,将他一次次卷了進來。
也許對屠蘇來說,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找到父親的遺物,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沒有一個人會願意自己是無主的飄萍,在人世裏被浪打浮沉。誰都會希望自己雙親健全,和別的人一樣有父有母,有家有根。
陵越聯想起自己剛遇到阿霆時的感覺,他又何嘗不想找到自己的骨肉兄弟,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呢?但人活于世,總是有許多不得已的無奈,屠蘇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正如陵越不能選擇自己與阿霆是不是兄弟。
不論是否願意,今天過後屠蘇将會拿到他父親留下的遺産。如果他真的打算繼承韓天雲的遺志,那麽今天之後,無論他與陵越之間情誼如何也必須,一定,要有個了解。
是與非,黑與白,在陵越心中永遠都是不可逾越的界限。
他的腳步一步沉過一步,對于真相的恐懼甚至超過了求知的欲望。一瞬間,他有點不敢去想萬一屠蘇對自己的仁慈只是一時心軟,如果這是他所剩下的良知的全部,如果他除了對自己的感念外已經徹頭徹尾變成了另一個人。如果是這樣,那自己能不能狠下心來大義滅親?
陵越握了握垂在身側的拳頭,在心中不斷祈禱他的屠蘇不要做出令人失望的選擇。
靜寂的村莊在月光下似鋪了一層青霜,村裏沒有雞犬之聲,連聲狗吠都聽不見,倒是顯得格外安寧。
陵越滿懷戒備地走上村間小路,卻聽見前面傳來壓低嗓門的說話聲。
“誰叫你自作主張?現在事情覆水難收,你開心了滿意了?”
“歐陽少恭,你別搞錯!這件事會鬧到這樣地步,你也有錯!原以為你将那姓韓的小子收得服服帖帖,韓天雲留下的鑽石就是我們的囊中之物,現在事情鬧僵,你倒将過錯都推到我頭上。呵,你小子做人是不是太精明了點!”
“雷嚴,我告訴你,這件事沒有你本來也可以做成。我拉你入夥不是必須的,你不要三分顏色開染坊!沒人知道那個該死的向導會這麽難搞,要不是你心急,我們本來可以演完這一場戲,也不用眼睜睜看着他把秘密帶到黃土裏,讓所有的功夫統統白費!”
“那怎麽辦!人不死也死了。誰知道老家夥嘴這麽緊,軟硬不吃,還給我來自殺這一套。呵,以為我手上沒沾過血,還怕添他這一條人命?”
陵越已聽出這是雷嚴與歐陽少恭的聲音,但是當他要靠近再聽得清楚些,那說話聲又停下了。
少頃,歐陽少恭的說話聲終于想起:“總之先離開這裏!回去想辦法再找人收屍!”
“好,這件事,你別想賴在我一個人身上……”
兩人腳步聲漸漸遠去,陵越從藏身的樹叢後出來。
那個老向導雖然早年跟随韓天雲助纣為虐,但為人一片忠心信守諾言,在韓天雲死後一等就是十年,一個部下的人能為東主做到如此,委實也不容易。
陵越并非對他心生同情,只是覺得那洪向導畢竟是難得的忠仆,被這兩個人害死實在不值。況且那洪向導身上藏着韓氏遺産的重要線索,要是這樣一命嗚呼,所有線索也會跟着被切斷。于是陵越略一想就改變路線,沖洪向導的住所走去。
崖下小屋靜谧依舊,屋裏亮着一盞昏黃的燈,陰陰沉沉的,卻像是已經沒有了生氣。
陵越進門的時候,老人已經徹底死透了。一根竹筷被他握在左手中,由左至右捅進耳朵裏,血從耳孔冒出來,沿着臉型的輪廓流到脖頸上,臉上,再順着五官的凹凸一直向下填滿了每一道皺紋的溝壑。
不敢想象那雙拿杯子都顫抖的枯槁的手是如何把東西這樣直捅入自己的腦子裏的。老人不單有這一處傷,全身上下、手腳各處都有許多勒痕與血跡。而屋子的另一角,那個土着少年也是渾身血跡。他手腳都被綁起,左面臉頰被血污染紅了一大片,仔細看才會發現原來他的耳朵已被割去。
陵越皺起眉,大概能想象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一定是雷嚴和歐陽少恭抓了這孩子來威逼老向導說出貨款的位置,那老向導寧死不從,又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養子因此飽受折磨,所以一急之下只有自己了斷性命。
陵越捏緊的拳頭微微顫抖,他當差并非一兩年,但這麽喪盡天良的命案卻還是第一次遇見。像雷嚴那樣的人渣已經是泯滅人性喪心病狂,簡直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老人與少年的慘死叫陵越震驚,也令他唏噓。
但就在此刻,忽然歐陽少恭的聲音在他背後猝不及防地響起:“誰在那裏!”
事出突然,陵越就是連躲避也已經來不及。也在被叫住的同一刻,一種不詳的預感忽然在心中升起,叫他背後印出一身冷汗。
這樣的時機,這樣的巧合,要說不是設計好的圈套,誰能相信?他剛才分明見到歐陽少恭與雷嚴是往相反方向走去,怎麽可能會那麽快就折返回來?還恰好是在自己剛剛進門,翻查過屍體之後。
屠蘇從歐陽和雷嚴兩人身後看見屋裏的情景,立刻撥開了他們上前來,失聲叫道:“洪叔!”
歐陽少恭錯開一步攔住他,像是故意提醒他陵越的存在似的,盯着屍體旁的陵越說道:“好一個斬草除根,陵越師兄……不知道這時候叫你一聲師兄是不是久違得很呢?”
他的語氣沒有一絲意外,像是蜘蛛看到獵物入網,正慢慢地,氣定神閑地步步逼近。
屠蘇回過頭,似是才發現同在房間裏的陵越,臉上也有一些驚訝:“師兄……”
陵越知道此情此境,自己已經萬難開脫,百口莫辯了:“我……”
歐陽牽動嘴角,臉上顯出一抹篤定的笑容:“怎麽,變啞巴了?你現在終于不再裝瘋賣傻,終于也知道演不下去了?”
陵越終于怒斥道:“歐陽少恭,這是你設的局!”
歐陽道:“我設局?陵越師兄,那我倒要問問你一路以來裝模作樣,你說的話又有幾分可信?你這樣處心積慮地裝失憶,是不是就想騙過我們,直到等來這樣的大好機會?”
“你早就知道……”
“是,我早就猜到了。不過你是不是裝作失憶,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歐陽笑了笑,“多餘的人,再怎麽樣都是多餘。對少爺來說,你和你的上司、師父都是不應該出現在生命裏的累贅。你的出現只會破壞我們的大計,讓少爺無法完成天哥的遺願,讓他一輩子翻不了身,一輩子都做你們牢籠中的傀儡!”
“屠蘇不是傀儡!我也,從沒有當他是傀儡!”陵越道。
“晚啦,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你是人是鬼,對少爺是什麽心思,你的所做所為已經替你證明了。”歐陽裝模作樣地在房中掃視一下,“啧,果然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出手真是利落,也真夠狠。”
屠蘇伏在死去的洪向導身前,他雖然與老人重逢不過幾個小時,但已想起不少童年時相處的記憶。他的父親母親都已經離世,在世上再沒有任何親人,與洪向導再見,就像是見到了熟悉親切的長輩。老人的目光讓他體驗到那份長久以來缺失的親情,也瞬間喚起對家對親人的渴望。可是相聚不過短短一刻,再見面卻是陰陽兩隔。屠蘇看到他死狀凄慘,一時難以控制情緒,兩行眼淚竟已默默滑下臉頰。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輕易表露感情的人,這時會失聲痛哭,也是真的情到痛處,無法不發洩出來。
“屠蘇……”陵越看他肩膀不住起伏顫動,忍不住想像從前那樣上前輕拍他肩膀出聲安慰。
歐陽少恭卻是先他一步踏出來,一手抽出随身的手槍,遞到屠蘇面前:“少爺,由你親手為洪向導報仇,他泉下有知也會瞑目的。”
他見屠蘇不接,便索性把槍塞到他手心裏,再掰着他的手指握好,湊在他耳邊如魔咒一樣輕聲念道,“咱們說好的,這些年來他和那個紫胤欠你的,都要讓他連本帶利還回來。怎麽,你忘了?”
他的聲音又輕又柔,卻如同地獄傳來的魔音,讓人頭皮發麻。
屠蘇看着他,眼神先還是有些懵懂的,很快就清明起來。他伸手一抹擦去眼角淚水,擡起手中手感陌生的槍支看了一眼,又轉頭去看不遠處的陵越。
他握着槍站起來,走出一步,停了一停,再走出一步。
歐陽看出他的猶豫,在旁邊道:“怎麽了,不敢動手?少爺,你也不是第一次殺人,何必這麽膽小?”
屠蘇愕然擡頭看他。
陵越也難以置信:“你說什麽?”
歐陽道:“上次在巷子裏你把大飛打到肋骨斷裂,你前腳剛走,他們後腳就斷了氣。是我替你清理的手尾,怎麽,你還真以為他們沒事?要是他們當時沒死,還會像現在這樣太平無事,不來找你麻煩?”
陵越吸了一口涼氣:“屠蘇,這是真的?”
屠蘇沒有回答,卻是歐陽說道:“少爺,你已經回不去了,何必再留戀過去?”
屠蘇似被他這話驚醒,這次卻沒有再停頓,腳下加快了步伐,向陵越走去。
“屠蘇,你醒醒!人不是我殺的!屠蘇,你醒醒!”
屠蘇的腳步不停,面無表情地向陵越逼近。他一手持槍,殺氣騰騰,一步一步朝陵越走來的樣子直似一只前來索命的羅剎惡鬼。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接下來會怎樣應該很好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