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四十)
少年是這裏的土着,嘴巴裏嚷嚷了半天誰也聽不懂的話。雷嚴兇巴巴地沖他吼了一通,大約是他臉上猙獰的表情和野蠻的語氣實在吓人,孩子怯怯地看了他半天,終于明白過來他的是想讓他帶路進村。年幼的孩子畢竟膽小,他見眼前人可能正是他奉命要找的對象,便縮着脖子點了點頭,像東南方向指了一指。
一行人于是跟在孩子身後,從村旁的一條隐秘小道繞到了不遠處的一座山崖邊。面前映入眼簾的是一面高聳入雲的山壁。峭壁上山石嶙峋,幾乎不生草木。在近乎直立的半山中間有一個巨大黝黑的山洞,洞裏袅袅冒着青煙,不知是怎麽回事。
山崖腳下有座破舊的茅屋,少年走近了茅屋就開始嚷嚷。沒多久,一個頭發花白身形瘦削的老人從屋裏推開門出來。他看見屋外的一行人先是一愣,然後目光掃到屠蘇臉上,皺了皺眉,很快淚水就盈滿了他的眼眶。
屠蘇看着老人莫名激動起來的樣子很是吃驚,也凝神打量老人的長相。眼前幹枯得像是被吸血鬼吸幹了血的身軀與他記憶中的一個身影慢慢重合,屠蘇猶豫了一下,終于試探着叫出來:“洪叔?”
“韓少爺!”洪向導老淚縱橫地迎向屠蘇。
十年的等待與期盼,像是他眼中的淚水一樣奔流不絕。他緊緊地摟着屠蘇,像一個久別重逢的親人那樣,抱了很久很久才放開,才松開他的肩膀,又伸手捧起屠蘇的臉上上下下地端詳。末了,洪向導才擦一把眼淚鼻涕,拿已經有些生疏了的中文講:“我派人去打聽過你的消息,可是這十年來誰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裏,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是我不信!天哥的血脈怎麽會就這麽沒了?天哥一向最疼愛你,他那麽有本事,就算他自己逃不過一死,也一定會想辦法讓你活下來的!究竟是什麽人,用什麽方法把你藏起來這麽多年,這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屠蘇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 ,輕輕拍了拍老人背心:“洪叔,這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我再慢慢講給你聽。我們這次來,是有重要事要麻煩你。”
“重要事?”
屠蘇道:“當年我爸被警察追捕是因為交易現場被斷正,但當時的貨雖然被即時收繳,貨款卻被我爸帶走藏起來了。後來他逃跑中發生意外,再沒有人知道這筆錢的下落,我只記得他臨終前叫我來村子找你……洪叔,你知不知道這筆款究竟收藏在哪裏?”
洪向導自看到屠蘇就一直是慈眉善目的,身形雖然枯瘦但表情慈祥,因而不覺得駭人。他聽屠蘇說出來意,臉上表情倏地一轉,忽然就透出一分淩厲與嚴肅。他仔仔細細地掃過站在屠蘇身後的那一批人,然後盯着屠蘇一字一句地問:“少爺,這些人都是你信得過的人麽?”
屠蘇聞言回頭看了一圈,眼神經過陵越的臉上時停頓了一下,對向導道:“我信得過。”
“可是我信不過!”洪向導劈口就駁了回去,“天哥是衰在什麽手上,你別忘了!是二五仔!是叛徒啊!”
他這一句話說的聲嘶力竭,幾乎是有些凄厲。叫在場的所有人聽了心頭都是一凜。
“當年我全家被政/府軍清洗,一家大小七口最後死剩下我一條賤命,要不是天哥剛好經過我們那條村子把我從刀口上救下,我早就跟我那苦命老婆還有三個孩子到陰曹地府見面了!是他給了我新生,還把我們村子裏剩下的活人都聚到一起,給我們錢,讓我們遷到這裏重新開始生活。你說,天哥的大仇我怎麽能不報,他死得這麽不明不白,我又怎麽能甘心!”洪向導枯槁的手握緊成拳,在身邊廊柱上狠狠捶了幾下,那原本就不甚牢固的廊柱被他震得空空作響。
他頓了頓,又道,“天哥的仇就是我的仇!我活到現在就是為了等你,讓你知道當年的那個叛徒是多麽忘恩負義,天哥不計前嫌從別的幫派讓他過檔,他竟然吃裏扒外把天哥出賣給警察!這種人,這種人簡直應該千刀萬剮!”
陵越在旁邊聽得心中一緊,關于紫胤當初如何卧底龍幫,這些細節除了警方高層外已經沒有人知道。但看紫胤後來會這麽冒險救下韓天雲的兒子,當年兩人必然也是共同經歷過生死患難,結下過一番情誼的。
“那個二五仔,呵,當年我看到他的時候就知道這個人不可靠,有問題。”洪向導微眯起雙眼,似在眼前重構出當年的人和事,“這麽聰明,又這麽能打。他怎麽會甘心只做一個副手?我提醒過天哥,說這小子靠不住。可是天哥說,阿洪啊,你心眼太小,心眼小的人怎麽做成大事?做大事是要冒險的,天哥這輩子啊不是毀在他的手裏,就是成在他的手裏,在用他的時候天哥就想好了,再蠢的人都不會和錢權過不去,更何況他是個聰明人,肯定會做正确的選擇。我當時想,天哥說得對啊,他是什麽眼光,他看人一定比我準哇!這小子跟了天哥這麽多年天哥從沒短過他什麽,幾乎是有求必應。我看着他手上的權力一天比一天大,照理說,做古惑仔的混到這地步應該知足了,出去混随便進一個社團都不會有這樣的運氣,于是我就放下心來,以為他是要安安心心地跟我們做兄弟。可是誰知道,我還是看走眼了啊!那個人,他要的根本不是權勢,也不是什麽金銀,他要的根本就是搞垮我們!一個什麽都不求,只求毀你的人,要怎麽收買!怎麽可能收買!所以無論天哥對他多好,多夠義氣,都是白費的,沒用的!因為混蛋根本就是想天哥死!”
洪向導說到激動的地方,牽動了肺部的舊患,躬起背來連連咳嗽。他咳喘的聲音像是在拉一個破風箱,聲音疏疏落落四面漏風似的。屠蘇看不過去,要上去扶他,卻被他一手隔開。
洪向導像是非要把攢了十年的說一次性說完似的,緊抓住屠蘇手腕,死死盯住他道:“天哥他其實是知道的,他知道他幹這一行,是不會有善終的。從那次,那次在山林裏被人伏擊,你吃了一顆子彈那時候起,他就知道總有一天他也會死于非命,所以他一早鋪好了後路。每一次交易,每一次,他都告訴我要是他出了事,千萬不要回去找他,帶上錢走,他說有機會,或許你長大後會用得着。咳咳……”
“洪叔,你先別說了,進屋喝口水休息一下吧。”屠蘇見他咳得厲害,拍拍他背脊,終于還是堅持把人扶了進去。
“半山上的那個佛洞,是在你受那槍傷後一年修好的。天哥說他這一輩子作孽太多,如果最後只賠上自己的一條命那都是賺的。他不是不想抽身,只是有時候人活到了一個地步,就不再是自己一個人能做主了,他身邊的關系牽連太廣太深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天哥早就做好了豁出去的準備,怕只怕江湖事情太複雜,來來去去終究會連累到你,所以他修了這個洞,還特意從泰國請了尊大佛,請高僧念經加持,又日日香火供着,這麽費盡心機就是想給你積福啊……”
屠蘇順着他的眼光擡頭,透過敞開的窗子看見峭立的石壁上那黑魆魆的山洞。洞穴裏沒有光源,根本看不出什麽端倪。但佛洞建在這麽高而險峻的地方,單是上下參拜就很不容易,也足以顯示出信徒的誠意。
屠蘇把洪向導扶到床榻上坐下,給他倒了杯茶。屋子裏簡陋,連茶杯都是損了一角的,看得出這些年等待的日子的确清苦。屠蘇道:“洪叔,我看村子已經荒了,你還留在這裏,就是為了等我嗎?”
“六年前這附近的局勢稍微好轉,不像以前那樣整天都打打殺殺,村子裏的年輕人就說要出去闖闖。幾年來,陸陸續續地都走得差不多了,就連我後來娶的老婆和孩子都跟着走了,只留下這麽一個收養來的孩子,本來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小的時候被我撿到,就一直陪我到今天。”洪向導慢慢啜了一口苦茶,長嘆一聲,“等我把天哥留給你的東西交代了,我也就沒什麽必要捱了,本來這條破命就該早點去陪天哥的。那半山上的佛洞供了天哥的衣冠冢,門口我存了幾十斤的炸藥,等我死後就埋到洞裏,把洞口的山石炸塌下來,這樣死了也能守住天哥,也算沒有違背當初的諾言。”
“洪叔,你千萬別這麽說,等辦完了事我帶你出去,你的病未必沒有藥醫的……”
洪向導一面咳出肺來似的咳得前俯後仰,一面又不讓屠蘇再扶他:“沒用的,也沒有這個必要了。我這一輩子,出生入死,刀山火海……夠了,很夠了……就是,就是現在你身邊的這些人,洪叔看了不放心啊。天哥的前車之鑒,你可不能不傷心啊……”
他這話是當着衆人面說的,歐陽與雷嚴聽在耳裏,彼此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卻是流過一絲心照不宣的神色。
“洪叔,你先躺下休息。反正我已經在這兒了,恐怕今天還要留宿在村子裏。不如我們收拾一下再過來看你?”
洪向導被人攙扶着爬上了床,屠蘇為他理好枕頭,那土着少年則服侍他蓋被。
當屠蘇搭着洪向導的手要離開時,驀地感覺到手心一涼,像是有什麽東西被塞到他手裏。
他緊了緊拳頭,沒有說話。
洪向導在床上翻了個身,帶着疲憊道:“我也累了,想先睡一會兒。就等你們把一切安排好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