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四十二)
陵越死死盯着他,雙眼一眨不眨,似乎是要硬生生看着那顆子彈從槍膛裏出來,穿入自己的頭顱裏。
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是在用他的生命挑戰屠蘇的良知。
——“陵越,無論事情如何,你都要活着回來。”
紫胤在最後一次聯絡時,如此囑咐過。
然而面對眼前的屠蘇,陵越早将這些叮咛忘記。他一生穩重,做什麽都會冷靜地思考對錯權衡利弊,唯獨這一次,卻連上級的耳提面命奉為聖經的警察守則統統抛棄不顧,把一切都豁了出去,乃至他自己的性命。
陵越甚至覺得,要是自己的鮮血能喚醒屠蘇一絲絲的愧意,讓他明白跟随歐陽少恭是堕入黑暗的開始,那麽就算自己葬身在此也是值得的。
屠蘇舉起槍,抵在陵越的額頭上。整個洞中只剩下他們的呼吸。
然而等了一刻,槍聲卻沒有響。
“派你來,是香港警方的主意?”屠蘇冷聲問。
陵越沒明白他的意思。
屠蘇說下去:“那麽,我們在這裏,你也一定已經通知他們了?”
陵越與他對視:“……是。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帶當地軍警趕到,你們就算現在要逃,這裏沒有車沒有飛機,也逃不了多遠。”
屠蘇皺了皺眉,回頭去看歐陽:“歐陽大哥,我看……我們現在還不能殺他。”
歐陽道:“你是說,要把他當成人質,等萬一有人追來也好有籌碼的談判?”
屠蘇點頭。
“我看你根本是不忍心殺他!”雷嚴大聲道,“少爺,我剛才聽你叫他‘師兄’,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和這差佬究竟是什麽關系?”
“他們倆是深厚得不得了的關系。少爺這十年來,就是被這差佬帶大的,日日夜夜形影不離,你說,是什麽關系?”歐陽道。
陵越厲色道:“歐陽少恭!屠蘇他本來有機會過新的人生,是你,偏要拉他走歪門邪道!屠蘇他和你不一樣,他本性善良,你這樣處心積慮地拉他下水,無非是想弄髒他的手,拉他來墊背,你的居心何其險惡!你簡直,是蛇蠍心腸!”
“呵,說得好!”歐陽少恭緩慢地拍起手掌,幽幽說道,“雖然少爺說留你一條命是為了方便我們跑路,但要是我現在割下你的一條舌頭,可能……對效果也沒什麽影響?”
說着他轉過頭看了看屠蘇,後者卻是一臉麻木,像是根本不在乎他說到做到,割下陵越的舌頭。
于是歐陽意興闌珊,又自顧自說下去:“不過陵越師兄,你說我害雲溪少爺,可真是冤枉我了。你問問他,這一路以來,他跟着我們走我有沒有逼迫過他?”
陵越沉默,他看着屠蘇的側臉,後者卻連轉過頭來與他對視都不願。
歐陽不等他說話,續道:“陵越師兄,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他好,可是在這十年裏,你究竟有沒有問過雲溪少爺真正的想法?你和你那個上司,你們連真正的身世都不敢告訴他,憑什麽就覺得自己給了他新生?憑什麽就覺得你們為他安排的就是他想要的?他心中希望的活法究竟是怎麽樣,你們有沒有哪怕一秒鐘,在心底考慮過?你滿嘴仁義,大道理一籮筐,可是到頭來不還是把人像爛泥一樣捏,想揉圓就揉圓想搓扁就搓扁。你們不過是希望可以永遠牽着那根線,像掌控傀儡那樣地掌控他,因為這樣你們才覺得安全!”
陵越想起屠蘇小時候因為不适應而不想去學校,是自己硬逼着他去,結果他一次次與人打到鼻青臉腫回家。他想起屠蘇說“我不想上大學。我想和師兄一樣,考警察。”可是他卻硬是不管不顧地把他塞進了大學的校門,絲毫沒有考慮過屠蘇自己的志願。
一次又一次,陵越逼着屠蘇做他不愛做的事,看他不情不願地點頭,又悶聲不響地把所有不情願都吞下肚去。
他是一心想要為屠蘇好,但是現在聽了歐陽的話,陵越卻也不由得懷疑自己究竟是在幫屠蘇完成夢想,還是通過屠蘇實現自己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是不是他為屠蘇所做的這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陵越的心隐隐發痛,好像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屠蘇的心會不和他在一起。這種可能性從來就沒出現在陵越腦中,因為從相遇的那一天開始,他便覺得他們是一體,他便認定了他們不會分離。
然而此刻,陵越看着屠蘇的背影漸漸有些心慌,胸中的情緒不斷翻騰,夾雜着心酸叫他忍不住脫口而出:“我從來沒有把屠蘇當做傀儡!因為……”
歐陽看好戲似的看他:“因為什麽?”
陵越的喉嚨一啞,沉默了一下,然後聲音也随着眼神變輕:“他在我眼中比一切都重要。”
屠蘇的肩膀微微一震。
這話就是連歐陽聽了都有些吃驚。他大概沒料到陵越會說得這麽直白大膽,又說得這樣動情,也是緩了一緩,才道:“哦?那麽等到最後由他來送你最後一程,你也算是可以死得瞑目咯?”
咔嗒一聲脆響,是手槍保險關上的聲音。歐陽與雷嚴循聲望去,看見屠蘇把槍收起來,別在腰上。
“當務之急,我們是不是先把貨款取出來再考慮怎麽逃命,怎麽殺人?”屠蘇道。
雷嚴本來覺得陵越的生死與他無關,始終高高挂起,一聽到屠蘇提及“貨款”二字,才來了勁頭:“可是這向導已經死了,我們怎麽知道去哪裏找貨款?”
他的一雙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屠蘇也沒理他,淡道:“我知道。”
歐陽在旁邊道:“在哪?”
屠蘇伸手,伸手指向窗外。
所有人都順着他手勢向窗外看去,他所指的位置是絕壁上的洞窟。那個他父親為了給他祈福積德,而費盡功夫建造的半山佛洞。
夜幕中,黑魆的洞口愈發深不見底。
像一個吞噬萬物的口袋,要把人世所有的貪婪與欲望一并收攏進去。
山勢陡峭,容不下大批人馬同時上去,最後只有歐陽、雷嚴與屠蘇三個人登入洞裏。
“雲溪少爺,這貨款究竟是收在哪裏?”雷嚴舉着火把,感到洞內空氣窒悶,已經有些不耐煩起來。
歐陽也說道:“是啊少爺,既然馬上就要有人追來,我們還是盡快把東西找出來,也免得夜長夢多。”
屠蘇卻不理會他們兩個,甫一進佛洞就徑直來到佛像前,用手上的火把點燃香案上的燭臺。
燭火燃起,搖搖曳曳。屠蘇雙手合十,在一個蒲團上跪下,然後緩緩躬身,虔誠無比地俯首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又一個頭,直到磕完三個頭才重新站起。
“這地方是我爸為了替我積福而修的佛洞,他生前為求我平安曾花費許多心力。”屠蘇的手指摩挲在香案上,沿着香案由洞的一邊走向另一邊。
空氣不但窒悶,還有很濃的香灰味道,可他聞在鼻中卻不覺得難受。被供在蓮臺上的佛像原是寶相莊嚴的,被那燭火從下往上一照,卻顯得猙獰可怖,如地獄閻羅。
屠蘇回過頭,看着洞中的另兩個人面無表情地道:“有這樣的地方做墳地,也已經可以算是福氣。”
“什麽墳不墳地?”雷嚴從那話裏品出一絲不對味來,一臉謹慎地回看他,“別開玩笑了,等我們拿到了貨款,出去就有福可享了,這怎麽會是墳地?”
“不。”屠蘇淡道,“不會有這一天了。”
歐陽反問:“你什麽意思?”
屠蘇皺眉:“是我低估了你們,害洪叔白白送命。”
歐陽道:“這裏是不是根本就沒有什麽貨款?我就知道,你不殺你師兄就證明了有問題。”
屠蘇道:“你們手上沾了這麽多人的血,到今天才贖罪,已經是老天無眼。”
歐陽少恭硬擠出一個虛僞的笑臉,慢慢向屠蘇逼近:“雲溪少爺,我想你一定是誤會了什麽。我們殺了那老家夥是因為他不識時務,他遮遮掩掩不肯将貨款收藏的地方說出來,根本就是有心私吞。我們這樣做是為了你着想,怎麽到頭來你還要錯怪我們?我們可都是一番好意的啊,什麽時候騙過你,又為什麽要騙你呢!”
“別再睜眼說瞎話!你不過是看我有利用價值才來接近我,你現在敢不敢回答我,當初到醫院來跟我說那番話的,究竟是我師兄還是那個阿霆?”
歐陽的臉色倏地一涼,在原地無聲地踱了兩步,才說道:“你是……從一開始就安了這樣的心思……”
他吸了一口氣,又問:“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
“我從來就沒有信過。”
歐陽冷笑兩聲,他的笑聲像樹林裏貓頭鷹的夜啼,透着說不出的陰冷。
“因為我的師兄,他絕不會對我說那樣的話。他為我做的一切,為我所做的犧牲,對我……”屠蘇頓了頓,道,“所以我知道,那天會說出那番話的,絕對不會是他!”
“你不過跟他生活了十年,就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他們怎麽洗去你的記憶,讓你像個殘廢一樣任人擺布,你難道都不記得了!”
“不,不論我的身份如何,不論我姓甚名誰,跟我想做什麽樣的人都沒有關系!”屠蘇咬牙,“就算我姓韓,也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命運,也可以走我自己要走的路!”
歐陽道:“呵,說得真是有骨氣。可你就不想想我們這些為了你不惜冒險不惜犧牲性命的兄弟們了嗎?”
“你們不是我的兄弟!”
歐陽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少爺啊,你這話可真令我失望啊。”
“別再假惺惺了,歐陽少恭。從我知道你們的身份起,就想弄明白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知道你跟他肯定是要求財,但除了求財,一定還有些我不知道的秘密。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問題原來是在他的身上。”屠蘇伸手指向雷嚴,眼神也跟着移到他臉上,“你告訴我,你怎麽會知道那筆貨款是鑽石?這件事除了我父親和當年參與交易的人以外沒有其他人知道,就連歐陽少恭都因為沒有直接參與交收而不可能看到。你,一個當時根本沒有參與的人,怎麽會知道?”
雷嚴哈哈大笑起來:“看來是我大意了,我一直當你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沒想到你還這麽有城府。沒錯!我當時的确沒有參與那場交易。那是占猜和韓天雲的大買賣,以我的實力在當時怎麽夠資格參與?不過這場交易裏占猜沒了貨物,又沒收到貨款,還平白無故地死傷了十幾個好手,都是拜你爸看錯人所賜!他自己瞎了眼帶了個卧底在身邊,卻要別人一起陪葬,你說,世上哪能有這麽倒黴的事!”
屠蘇道:“你跟占猜什麽關系?”
“哼,我跟占猜沒關系。可我的親弟弟,當年就在占猜手下做事。他當時雖然從交易現場逃了出來,但最終還是因為沒有帶回貨款,被占猜的人活活打死!他死前我們兄弟見了最後一面,我曾發誓一定要把姓韓的血脈趕盡殺絕!呵,你會這麽早懷疑我的确是我沒有想到的,但是你今天要以為自己可以得逞,就太天真了!我們這麽多人,你就孤身一個,跟我們鬥,你做夢都別想贏!”
“我本來就不要贏。洪叔本來就準備用炸藥封住洞口,死後長埋此地,現在他沒法做到了,可我會替他完成這個心願!”
屠蘇從後腰拔出槍,對準洞口邊被稻草與抹布覆蓋的木箱。在崖下的小屋裏,當歐陽逼他對陵越下殺手時他便想起了這裏和洪向導的話,他知道要同時幹掉歐陽少恭與雷嚴,只能先甩開他們的手下才有機會。
而這佛洞,這炸藥,就是他最好的機會。哪怕完成這一切需要他賠上自己的一條性命。
歐陽見他心念決絕,也終于不再花言巧語,臉上是徹頭徹尾的冷冽與陰狠,先前的假面具早已無跡可尋。
“少爺,我勸你還慢些動手,先看清楚來這裏跟你陪葬的還有誰。”他微微揚起嘴角,露出一種反敗為勝時才會有的快意,沖門口揚聲道,“把人給我帶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