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三十六)
天上明月高懸,雲絮如絲如縷,順着風自東向西飄動。在雲的背後更高更遠的地方,漫天繁星密布,大大小小的斑點就如黑絨布上灑滿了白色顏料點子,看久了也使人天旋地轉,覺得眼花。
陵越從房間悄悄推開門出來,他走的是通向泳池的後門。約莫是怕驚動前門的守備,悄悄出來又悄悄地合上,由泳池的旁邊翻越矮欄杆出去,回憶着先前進來的路線一點點反推,小心翼翼。
歐陽說的半夜到訪的那個人,想必就是阿霆此行要見的重頭人物。陵越在偷溜出門之前先聽到了阿霆在隔壁開門的聲音。他們雖是住同一棟別墅,房間卻分了兩間。也許阿霆也知道有些事情不便讓陵越知道的太多,在他們那樣的環境,危機總是與掌握的細節多少成正比,與無知成反比。
但這一路同行即便阿霆什麽都不說,以陵越的觀察與分析能力,還是能從中找出一些端倪。
阿霆說過他不碰毒,不碰軍火,并沒有在欺騙陵越。他與歐陽合作撈偏,歸根到底還是做生意賺錢。歐陽找合作夥伴不會找與自己同類型的競争者與自己争食——他要找的是能彌補自身不足的人,也就是現有業務中最缺乏的一塊職能,來完善他這一條隊伍。
歐陽前有金三角的種植場做毒/品供貨,後有龍幫的舊部幫忙分銷,可以說是萬事具備。陵越思前想後,之前一直都不明白他缺少的是什麽。一條産品販賣線從生産到銷售最後貨款收訖,照理已經完成了閉環。但賣毒/品跟普通商品又不一樣,收來的貨款需要多一道工序——漂白,就是通常說的洗/錢,才能安全地落入各個幕後老板的口袋。
而這項工作,就需要一個聰明得可以游走于黑白之間,懂得變通又懂得鑽空子的人來執行。阿霆,自然是當仁不讓的最佳人選。
洗/錢有許多種方法,其中較為靈活的就是經旅行社轉手。一來旅行社進出金額大,二來賬目靈活,套現容易。阿霆這一路走走停停,名義上是旅行,每每入住酒店總是有旅社高層前來殷勤接待,表面上看來順理成章,仔細一想,卻是在和各家合作對象談定合作達成共識了。
他如此興師動衆,一路從北到南把手上的牌亮出來給人看,除了真的有生意上的需要,另一半倒很有些曬馬的意味,像是在告訴什麽人,說自己有實力也有能力,可以辦得成大事。
而這個人,除了歐陽恐怕還有今晚要到的貴賓。
雖說陵越對阿霆裝成失憶,但阿霆信了多少,他其實是沒有底的。那些真正要緊的事,阿霆也不會随随便便在陵越面前交底,正如這地方跟歐陽的關系,還有那個晚上會到的神秘人。陵越只是影影綽綽地聽到個大概,并不确切了解其中的底細。
夜風微涼,吹在皮膚上能掠起一層雞皮。陵越屏息在樹叢中安靜而腳步迅速地穿梭。前方忽然轉來了巡邏的守夜人,他連忙蹲下身體,手臂上一下銳痛,似乎被草叢裏伸出的枝葉割破了手臂。
陵越忍耐着沒有發出聲音,等人過去了之後才慢慢直起身,繼續前行。
手上的傷口漸漸麻痹,癢和痛交替傳來,陵越禁不住伸手在傷口上抓了一抓。豈料那痛癢就如一條攀援而上的毒蛇,漸漸沿着他的手臂爬上,纏繞住脖頸,蔓延到半身。
連陵越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呼吸已經漸漸變得粗重起來。
“什麽人?”不遠處巡邏的守夜人終于發現。
這地方雖是酒店,卻空寂得只剩下植物,一個大活人藏匿其中很難不被發現。陵越當斷即斷,轉身就走。然而那刺傷他手臂的不知是什麽植物,除了渾身奇異的痛和癢,連雙腳都被影響得不聽使喚。陵越跌跌撞撞地走出幾步,頓時眼冒金星天旋地轉,他才走到房間前的泳池邊,已覺得自己簡直就要癱倒在這路上。
心念才這麽一動,下一刻陵越就重心一歪,整個人向前倒去。
“那邊!”守夜人已經聞聲而來。
在陵越近乎絕望的同時,人卻在接近地面的前一刻停住了去勢。陵越憑僅剩的觸覺感到背後伸來一雙手,從協下穿過來将他整個人支撐住,而後有個模糊的聲音在耳邊說:“屏氣。”
陵越還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麽意思,很快就被人打橫抱起,而後周身一股冰冷沁涼的觸感由下至上淹沒了他——而他只來得及在同一時間閉住呼吸。
看似平靜的泳池裏,水流也并不完全是靜止的。水面被夜風吹得清波陣陣,水下也便有暗流湧動。若有似無的水流擦過身上如輕薄的絲綢擦過皮膚,已不讓人覺得涼,只感到輕微的舒服的癢。
水流同時堵住了陵越雙耳,讓他聽不到身邊任何聲響,睜眼也是無盡的黑,看不到任何光與影。他像個聾子,又如同個盲人,在陌生的冰冷包裹下只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在這樣千鈞一發的時刻卻感覺到無比的安穩。
也許這心跳也是自身後那人身上傳來的。
在漫長而無盡的靜谧中,他們如同老僧入定,似有靜默到永恒的勇氣。然而人的體能終究有極限,陵越在下水前沒來得及吸足揚起,時間一久就顯出了頹勢,身體來回地顫動,幾乎控制不住要探出水換氣。
他當然知道貿然出去會冒多大的風險,負責巡邏的都是歐陽的手下,一旦自己露出馬腳,就是白白把刀交到他們手裏,讓他們指住自己咽喉。
他愈是明白就愈是忍耐。人在極限之中,什麽感官都格外分明。方才被冰冷的水流暫時壓制下去的痛和癢又一次湧上來,一來一回地如一把鋸子拉扯他的頭腦,不兇猛,卻也足夠磨人。
就在陵越被這酷刑一般的窒息和痛癢折磨得快要發瘋的時候,忽然嘴上傳來輕柔的壓力。他睜開眼,眼前什麽都看不清,卻仍然還是能感到是那帶他下水的人游到了面前。那人慢慢地用唇打開他的唇,緊密嚴實地覆上來,然後續了一口氣給他。
這一口氣又讓陵越撐了很久,或者說,他的腦中其實已經沒有了關于時間的概念。之後的每一個時鐘滴答都如同他存在于這世間的最後一刻,陵越再也沒有心思去思考下一秒活下來如何,他會如何,歐陽少恭會如何,警方會如何,那些黑/道的大哥和遺老們會如何。
他的耳邊,眼前,指間,只有一個人的影子,一個人的氣息。
一個他現在不能在清醒時念出名字,卻在午夜夢回時于心底呢喃過千百遍的人。
之後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陵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房間。乃至第二天醒來,他都在懷疑昨夜是不是一個夢。
右臂臂彎上方的豁口仍舊鮮紅猙獰,傷口周圍腫起了一圈,看來比昨晚更嚴重。陵越伸指碰了碰,疼痛中隐隐透出麻癢,熱帶植物的毒性狠辣,如這裏極端到張牙舞爪的天氣。
然而這真實的痛楚才令他确定昨晚的一切不是幻覺。不知為什麽,這個事實的确定竟令他生出一絲欣慰,一絲竊喜。
早餐布置在主樓的餐廳。飯桌前阿霆的表情很不好看,陵越早上醒來後,還沒來得及和他說話,這時剛一碰面,不知就裏也不敢多問。
歐陽姍姍來遲,一面把餐巾抖開鋪在膝上,一面如同和主人般招呼:“昨晚都睡得好嗎?”
“要是能早點通知我對方改期,我想我能睡得更好一點。”阿霆沒好氣地道。
陵越這才知道那個傳說中的貴賓并未如期而至,他昨晚差點搭上性命的冒險最後竟是一場空城計。
“抱歉,我也是臨時才接到通知。”歐陽提起刀叉,緩緩切割盤中的食物。
阿霆道:“是麽?可我怎麽聽說,曼谷的天氣問題早在傍晚就出了通告,機場的所有航班都受到影響,雷嚴從曼谷過來,山長水遠的,總不見得是坐車颠過來?”
陵越這才知道與他們合作的另一個大人物是金三角的大毒枭雷嚴。在香港警方的資料裏,關于雷嚴的背景并不多,只依稀知道他近年來聲勢很猛,有一支自己的雇傭兵,裝備火力不遜于正規軍,兵強馬壯,還幫緬甸撣邦反攻過政/府軍。
“你的意思,是我刻意擺烏龍?”歐陽似乎對阿霆的挑刺頗為不滿。
阿霆一臉諷刺:“呵,你是什麽用意,恐怕只有你心裏才清楚。”
飯桌上的手都漸漸停下。誰都能感覺到兩人之間氣氛的變化,一股低沉的氣壓在兩人之間翻湧,好像暗示着昨晚發生過什麽不愉快。只是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誰都不願先行挑明。
陵越垂着眼,屠蘇也板着臉,任由歐陽和阿霆交換着詞鋒。兩人漠然如觀衆,仿佛這與他們毫無關系。
陵越的手臂沒有敷藥,只能慢慢地動作,緩緩放下刀叉,緩緩擱到自己膝上,盡量不顯出受傷的樣子。
歐陽也放下刀叉,卻是不顧禮儀地铿然一聲,半擲在桌上,語氣卻是反常的帶了笑意的:“要是提前通知,又怎麽捉鬼呢?”
阿霆牽了牽嘴角,滿不在乎道:“什麽神神鬼鬼?我說恭哥,要是怕鬼你就不該走這條夜路。走陽光大道就好了,太平安穩,無驚無險,包你不用這麽膽戰心驚。”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昨晚我的人發現有人半夜鬼鬼祟祟地摸出來,只是沒有斷正,給他溜掉了。所以霆哥,別怪我多嘴提醒你,”歐陽說到一半,眼神在對桌阿霆的陣營臉上掃視了一圈,“你的人裏,有鬼。”
陵越的心髒猛烈跳動起來,接下去的沉默就像拖慢的秒針,每走一下都能刮出嘶啞刺耳的噪聲。等到阿霆再開口時,陵越簡直已能感覺到背脊上的汗意。
“歐陽,我不是第一天出來混。有本事你就抓到人再來說話。傭金我已經減到兩成,要是想要再找什麽借口故意壓我價錢,我随時可以走人。不過……”說到這裏阿霆又笑了笑,“你這單生意有多棘手不用我多說,要是你找得到別人合作,坐在這裏的也不會是我。我勸你別再玩什麽花樣,等雷嚴到了,我們一起把貨起出來,快點把生意搞定才是正事。”
歐陽沒有反駁,可見他這條巨蟒也有被人捏住七寸的時候。只聽那低氣壓的沉默沒有持續多久,歐陽終于又拾起刀叉,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一臉輕松地扯開話題:“我們的廚師手藝很不錯的,只是得盡快吃,東西放涼就不是一個味道了。霆哥說得對,今後大家要同舟共濟,我也不該随随便便疑神疑鬼。這一餐,就當我賠罪吧。”
桌邊衆人各自觑着彼此的臉色慢慢開動,刀叉摩擦之聲靜靜響起。如此尴尬的早餐持續了一會兒,一個服務員走來,彎腰到歐陽身邊說了句什麽。然後見歐陽的背脊一挺,鄭重地放下刀叉,正色道:“雷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