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
阿霆也見到了屠蘇。
他們早在醫院見過面,也交談過,不過那時候是借着陵越的身份,說得也是歐陽安排好的臺詞,并不算是正式的照面。還有之前幾次,兩人都是匆匆一見旋即分開,談不上真正認識。
阿霆與陵越雖然長了張一模一樣的面孔,說到底是不同的人,表情神氣說話的習慣全都截然不同。熟悉他們任何一個的人見了另一個,其實都不容易搞錯。
阿霆代替陵越出現的當天,屠蘇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神智未算清醒,加之他先前受過刺激,心神都是恍惚的,所以才被阿霆魚目混珠蒙混了過去。
如今他站在這兒,神智清晰,雙眼清澈透亮,分明也是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的表情,只是一樣的臉孔,卻從少年的清朗換成了冷峻,五官線條繃緊了,眼角眉梢裏透着冷漠,像蘊着殺氣。
阿霆看了歐陽一眼,心想這大概就是他要的結果了。韓天雲的兒子,韓家唯一的血脈,帶着韓家的名望和聲威橫空出世,必能令江湖上偃旗息鼓多年的韓家舊部一呼百應。
何況,韓天雲給兒子的遺産一定不止“韓”字這個姓氏這麽簡單。
阿霆緊了緊握在手中的陵越的手,快步從屠蘇的面前經過。幸好,他想,陵越已經失去了記憶。面前的是百裏屠蘇還是韓雲溪,都已經與他再無關系。
少年的身姿挺拔,看着兩人從他身邊擦過也仍是目不斜視。
待他們進屋後,歐陽便向屠蘇走去,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問:“有什麽感覺?”
屠蘇的表情像是被他拍醒過來,終于露出少年人該有的一絲鮮活,詫異地反問:“什麽什麽感覺?”
“那可是你心心念念的師兄啊。”
“曾是。”屠蘇的臉冷下去,“你也說過,這十年,是個夢而已。”
歐陽點點頭:“現在夢醒了,你後不後悔?”
“沒有人該為夢後悔。”屠蘇的眼神平視前方,看的并不是歐陽,而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沉夜色,“因為夢境本就不是真的。”
歐陽看看他,無聲地笑起來,然後招呼似的又拍了他一下:“夜涼,進去吧。”
山中莊園雖是歐陽的地方,但也的确是座度假酒店。準确地說,它是屬于歐陽的度假酒店。這裏只接待個別VIP,多是歐陽生意上的夥伴。他這十年來在東南亞多方經營,已經編織出一張錯綜複雜的人脈網絡。這些人縱貫政界、軍界、商界,因為他知道,在東南亞這片弱肉強食的叢林裏,權勢、子彈和鈔票同樣必不可少。
酒店進門經過了大堂,是一塊露天庭院。穿過了庭院中央鋪的石子路,有重重部落織錦圍住的一片會客區。歐陽和阿霆單獨穿過會客區的大門進裏面的房間談話,陵越和屠蘇就被留在了外面,對着滿牆色彩濃重的壁挂坐着。
陵越一行剛剛落腳,還沒有吃飯,服務生十分周到地端了一大盆熱帶水果上來。大約是習俗或是為了保持新鮮的緣故,水果都是原只未曾切開,五顏六色的,摞在竹編的籃筐裏倒也顯得十分悅目。
服務員開口,是十分生硬的廣東話,大意是說可以為他們服務。
這邊屠蘇沖他揮了揮手,第一次在陵越面前說了話:“自己來,你先下去吧。”
陵越沒有擡頭,卻把每一個字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屠蘇的神情變了,甚至樣貌也随着神情而發生了細微變化,但說話的聲調還是沒變。還同以前一樣。還是那個屠蘇。
竹籃裏的水果每個都飽滿新鮮,有當地産的山竹青芒,還有當地不産的猕猴桃和葡萄。大大小小,形狀各異,但每個都圓潤好看,顯然是經過了精挑細選才端上桌的。
屠蘇伸手在籃裏挑了挑,拿起一只青芒,然後另一手執水果刀,在那青芒的表皮上破開一道。
陵越的眼神仍是沒有偏移半分,半垂着眼睑有些落寞地坐着,視線正對面前茶幾的咖啡色玻璃桌面。那桌面上,是屠蘇褐色的倒影。
一個芒果尚未削完,又一個服務員匆匆趕來,手裏端一只托盤,盤中是支手機。她把嗡嗡鳴叫的手機遞到陵越面前道:“先生,電話!”
陵越有些茫然地擡眼,所有人進門時都将手機留在外面避免竊聽,這支手機屬于阿霆,多半是服務員搞錯了兩人長相,這才把手機送到陵越手上。
屠蘇放下水果刀,在一旁的餐巾上抹了抹手:“不是他。”
服務員愣了愣,眼神分明在問自己看得沒錯,怎麽就不是他。
屠蘇索性接過手機,向歐陽與阿霆所待的房間走去:“我送去給他。”
他态度娴熟,進出自如,顯然是對這裏的構造環境十分熟悉了,也顯出半個主人的姿态。甚或比以前在香港的時候,都要更加成熟穩重,每一個舉動都透露着獨當一面的風範。
陵越不知道這種變化可否稱作成長,但那看似成熟的一舉手一投足,卻是如同利刃揮舞,剜着他的肉,刮着他的骨。
三個月前的那種痛楚又從記憶中再次回到身上。
“我們晚到了一步,屠蘇已經被歐陽帶走了。”在陵越醒來的當天,就從紫胤那裏聽到了這個噩耗。
一股比冰更冷的寒意由天靈至尾椎穿透了陵越的身體,他當時甚至有一時的失語,像個不清醒的病人那樣在腦中反複否定着聽到的事實,在腦中試圖抹去這段話。
“我們事後調取了醫院錄像,發覺在歐陽趕到之前還有一個人去過。”紫胤卻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頓了頓道,“是阿霆,而且他打扮得很像你。”
陵越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阿霆假扮成他去見了屠蘇,他一定跟屠蘇說過什麽,讓屠蘇有所誤解,所以屠蘇才會甘心跟歐陽走。一定是這樣。
紫胤說:“陵越,警方決定終止你的卧底任務。歐陽現在露出了狐貍尾巴,他已經帶走了韓雲溪,就不會再像之前那樣有所顧忌。我擔心他們會對你不利。”
紫胤說了“他們”。
不是他,不是歐陽一個人。是歐陽,和韓雲溪。
“屠蘇不會的。”陵越脫口而出,“他會明白那個不是我。我們師兄弟相處十年……不會的。”
“陵越。”紫胤嘆了口氣,又停頓了一下,才把深壓在心中十餘年的那個秘密翻出來,往事重提像是要耗費他莫大的勇氣,紫胤又深呼吸了一次,才道,“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
“什麽事?”
“十年前出了那起交通事故後,我們給韓雲溪做過催眠。所以他會不記得以前的事,并不是什麽腦震蕩産生的後遺症,不是自然傷害。是我,對他做了手腳。”紫胤道,“歐陽肯定知道這件事,帶走韓雲溪之後,他肯定會想辦法恢複他的記憶。到時候他就會意識到,是我們隐瞞了他這麽多年,是我們騙了他。就算你并不知情,他也不會相信。說不定,他會連你一起追究……”
陵越沒有接話,紫胤也沒有再說下去。
這個事實的确讓陵越沒有想到。
擅自消除一個人的記憶,篡改別人的人生,這近似上帝的行為的确太過大膽,也太過任性,換了是誰被這樣恣意操縱想來都不會樂意。陵越沒想到冷靜理智如紫胤也能做出這樣瘋狂的行為來。雖然另一方面,這也能看出紫胤的初衷有多麽善意,他的願望是多麽熱切,多麽想要保全這個孩子想許他一世安寧。
但這樣的願望是不是能令人理解,甚至能因之原諒他做過的一切?
恐怕很困難。特別是……韓天雲當初也因為紫胤而死。
陵越的腦袋仿佛打起一個個死結,他費盡心思想去解開卻依舊徒勞。半晌,他終于放棄,只是抓着電話憑直覺說道:“Sir,我相信屠蘇。”
“陵越,你沒明白,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我引起的孽緣。是我害死韓天雲,又是我自作主張地把韓雲溪帶回來,你沒必要牽扯在裏面。你沒必要因為我而冒險,這些恩怨,原本就和你沒有關系。”
“他是我的師弟,怎麽和我沒關系?”陵越的話言簡意赅,理所當然,讓人無從反駁。
“陵越,如果我以上級的身份命令你呢?你還是要堅持抗命?”
“Sir,我不能現在退出。”陵越這樣平時通情達理的人一旦固執起來最是叫人奈何不得,他們頭腦清晰理由充分,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絕不帶半點魯莽和冒失,“如果以警察身份我沒有辦法繼續追查下去,那麽就允許我辭職!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把屠蘇帶回來。我要他知道,不論他是百裏屠蘇也好,韓雲溪也好,他都是我的師弟!”
紫胤似乎是在電話那頭愣了愣,半天,才悠長地嘆出一口氣來,帶着三分惆悵七分無奈地說:“陵越,我真是沒想到你這麽固執……”
“Sorry, Sir.但是這件事我沒有辦法讓步。”陵越簡直寸步不讓。
“那麽……就只有我讓步了。”
于是陵越就以失憶的名義,順勢留在了阿霆身邊,如一件行李,被他随身帶着到西到東。兜兜轉轉,終于見到歐陽,又因歐陽而見到了屠蘇。
只是別後重逢,也不能和從前一樣上前噓寒問暖,只能從一方小小的玻璃鏡面中觑得一角倒影,從不相幹的對話中聽見對方的聲音。
陵越看着桌上屠蘇削了一半的青芒,想起以前在家裏的時候,都是自己執刀削水果給屠蘇吃。也許是陵越一直以來保護過度,他甚至忘了屠蘇已經超過當初自己第一次做飯的年紀許多,忘了他們師兄弟原本年歲上就相差無幾。有許多事情屠蘇都可以做,只是自己一直護着不讓他做,把他養鳥一樣地關在籠子裏呵護。可到有一天籠子被撞破,羽翼豐滿的幼雛終究還是要振翅飛走。
陵越拾起青芒和水果刀,在手中習慣性地削起來。
阿霆的這通電話不長,待他打完,屠蘇從房間中拎着電話出來,交還給門口等候的服務生。
他走到沙發邊,見到方才被自己削了一半的那只芒果,已經被完整切割好碼在盤子裏。芒果是對半切開,果肉連着皮,被分成一格格的小塊,芒果皮反着原來的弧度彎起,這些小塊便沿着刀口各自分離,只留下一面連着果皮。
這是陵越慣常的切法,品相媲美街邊那些排長隊的糖水鋪裏出品的果盆。
屠蘇記得小時候自己央求師兄教教自己,卻屢屢被他以刀刃太鋒利的理由拒絕,以至于到現在都沒學會究竟是怎麽切法,才能切得如此美觀整齊。
陵越伸手握住放水果的盆子邊沿,朝屠蘇原來坐的地方輕輕推了推。屠蘇卻沒有動,也沒有去看那盆鮮嫩多汁的芒果。
陵越等不到他動作,微微擡了頭,才看到屠蘇的眼神正盯住了自己。他這麽一擡眼,兩人的視線正好撞在一起。
“你們奔波這麽久,應該先飽餐一頓。拖你聊了這麽久都餓着肚子,這麽一想,是我做得不周到了。”不遠處的大門打開一角,歐陽的聲音便從裏面傳出來,“反正他要晚上才到,你吃好再睡上一覺,養足精神再來見他不遲。”
“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阿霆也笑得十分領情,回頭同歐陽握了一把手,道,“我正等着你的米其林大廚準備的大餐呢。”
他走出門,見到僵在客廳沉默如塊木頭的陵越,便大步過去拉了他起來,一把勾住他肩膀,往餐廳的方向帶:“哥,你是不是也餓了?一會兒就能試到大廚的手藝,到時你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你了。你想吃辣的還是不辣的,這裏濕熱得很,我看還是不要辣了,反正這兩天你也有些上火……嗯,哥,我還是陪你吃清淡的。”
他一聲聲“哥”叫得旁若無人,仿佛這間屋子裏就只有他們才是手足兄弟。
仿佛除了他,就沒有人再當陵越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