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
昨日之日轉瞬即逝,就是定格在相框中的場面也有一天會積塵落灰,不複光鮮。
芙蕖拎着雞毛撣子,在陵越屠蘇的居所中打掃。這處公寓空置已三月有餘,客廳矮櫃上的合照相片薄薄撲了一層灰。芙蕖一面撣,一面拿袖子掩住口鼻,還是被嗆得咳嗽連連。
“大師兄和屠蘇真是的,不說一聲就這麽走了。”芙蕖一邊抱怨,一邊手下不停,“屠蘇也真是可惡,你說休學實習就休學實習吧,怎麽也不當面告別一聲。他先前病得都剩下半條命啦,有什麽事這麽等不起,非要投胎似的這麽趕!居然鑰匙都是寄回來要我保管的,打個招呼這麽難嗎?”
肇臨捏着拖把,看着芙蕖嘴巴動了一動,又動了一動,終究是沒有出聲。他無聲地長嘆一口氣,然後轉過身去,卻被芙蕖拖長聲調地一聲叫住:“肇臨!”
“什麽?”
“鬼鬼祟祟的,想說什麽呢?”
肇臨向來就是好八卦的,先前扭扭捏捏是正愁沒有由頭,聽芙蕖開了口,于是忙不疊就說道:“我聽說屠蘇他休學根本不是為了實習!”
“那他去哪?”
“恐怕比實習重要得多!”肇臨一臉神秘,“不過你可千萬別往外說,這我也是在我大哥講電話時偷聽來的。他好像,是被帶去認祖歸宗去了!”
“你是不是電影看多了?”芙蕖伸指戳戳肇臨腦門,“他從小就跟大師兄一樣無父無母的,哪來的祖宗可認?”
“真的,不騙你!我可以對燈火發誓!這事還真不是我瞎編得出來的,屠蘇走的第二天警方就展開行動了,其實上一回他在圖書館查資料我就應該看出來的……”肇臨并指向天,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
“你到底在說什麽呀,屠蘇離家,又關警方什麽事?”
肇臨這才把從陵端那裏聽到關于屠蘇身世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末了道:“我就說屠蘇練拳時候的那份狠勁,怎麽看都和其他師兄弟不一樣。我還聽說,他曾經背着我們偷偷去打過黑拳,好像還贏了呢。哎,這你要是不信,去問問陵越大師兄就知道了……”
芙蕖聽他提到陵越,眼神就黯淡下來:“大師兄,我也好久沒見到他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屠蘇,師兄……”
電視機旁的相框裏,陵越和屠蘇依舊勾肩搭背,陵越笑得春風和煦,屠蘇則板着一張木頭臉。芙蕖看着兩人的照片,不禁憂心道:“你們究竟去了哪裏,究竟在幹些什麽呀……”
現在不是春天,也并非旅游旺季。
阿霆帶着陵越卻好像是組了個豪華私家旅行團,一連十幾天內換了數個度假村,從大馬緬甸一直游到泰國,看起來馬不停蹄,仔細一看卻又像什麽正經事也沒有做。
熱帶雨林草木繁茂植被豐富,深深淺淺的綠色初看養眼,看多了卻是一樣的叫人厭倦。
陵越騎在象背上,大象每走一步就搖擺一下,他的身體也跟着上下起伏的晃動,同後面的人靠近又分離。
阿霆坐在他後方,一手繞了過來環在陵越腰間,防止他在颠簸中掉下去。自陵越失憶之後他的态度就比先前要更放松些,與陵越相處也沒有了之前的距離和小心。且因為阿霆要處處照顧着陵越,兩個人看起來比尋常親兄弟還要親密一些。
阿霆告訴陵越兩人是血緣至親,說自己是他孿生弟弟,這次帶他出來是散心兼療養,順便看看對他的身體恢複有沒有好處。
“山裏空氣不錯吧?”阿霆指了指周圍的密林,“別看這裏荒無人煙,再往前既百公尺,你就能看到別有洞天了。裏面是個新建成的度假酒店,全是整幢別墅帶泳池,餐廳還聘請了米其林大廚掌勺。一會兒我們就有口福了,看你中午沒吃多少,到時候可別跟我搶啊。”
陵越表情有些木然,聽到阿霆故意逗他,也配合地笑一笑:“不會跟你搶的。”
“我開玩笑的。你最近胃口這麽差,要是再少吃身體不是更好不起來了?”阿霆雙手環在陵越身側,把頭微微靠過來,在他耳邊道,“想吃什麽就吃什麽,要是給媽知道我虧待你,不知會怎麽責怪我。”
陵越醒來之後,阿霆沒多提以前的事,更沒說陵越從小是在孤兒院和拳館長大,沒見過母親一眼。因而現在這番話聽來,倒像是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有尋常兄弟相依為命的錯覺。
陵越聽了,低下頭去輕輕一笑。柔軟的額發原本随意垂在額前,這時被風帶起一點。他笑的時候臉頰上隐隐露出一顆酒窩,眼角低垂眉線舒展,眼神有說不出的溫柔,與阿霆記憶中的母親倒有十分相似。
阿霆看着這樣的笑容,心髒就不自覺地漏跳了一拍。
“霆哥,越過前面的小溪就到了。”手下人過來報信,把阿霆從片刻走神中拉回來。
“好。”阿霆收拾起心情,神色随即銳利起來,“吩咐大家小心點,這條路比較偏僻,小心路上有獵人的暗樁。”
分明是說偏僻,又要小心暗樁。阿霆這句話仔細一咀嚼,就知道是暗語了。
嘴上說是度假旅游,實際這話的真假明眼人多少能夠猜到。阿霆這樣的人做什麽事都不會無緣無故,他們跋山涉水地到這鬼地方來如果只是為了曬太陽度假,簡直不符合阿霆凡事講求效率的原則。先前那兜兜轉轉的路線,刻意停留的站點,想必都各有原因。只不過阿霆心思細密,他不想旁人看出端倪,旁人就抓不出把柄。
或許,身邊最親近的人可以例外。
陵越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雙目望向遠處茂密的林深之處,竟顯出一絲與密林相呼應的深邃來。
夜幕走得比腳步快。
待大象圓木樁一樣的四肢慢慢悠悠繞過溪流,阿霆這一行還沒看見度假酒店的影子,夜色已經降下來了。林間活動的動物換了一批,晝伏夜出的鳥獸陸續登場,在他們耳邊發出各種古怪陌生的聲響。
“快到了。”阿霆在陵越耳邊低聲說道。
陵越擡頭,微眯起眼,果然看見離他們不遠的前方有建築的輪廓。建築裏的燈光被周邊高高矮矮的樹叢遮去了,像是刻意掩藏蹤跡似的,如果不是按圖索骥絕對留意不到。
小弟們搭好了凳子,讓阿霆和陵越從大象下來,接下來的路程徒步進去。兩個人的手緊握着,一個挨着一個從巍然高聳的象背上爬下。阿霆在剛落後卻伸手在陵越身上猛地一拽,極快地把他拽下來,擋在身後。
此時他別在腰間的槍已握在手裏。
“誰?”阿霆掃了一眼路旁漆黑的樹叢,厲聲喝道,“出來!”
樹叢如死般寂靜,過了一會兒,直到站着的人都以為是阿霆看錯了,那團漆黑的枝葉才抖動了一下,而後從那後面冒出一個人頭來。
阿霆望着那人,原本高舉的槍口往下垂了垂,像是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你們老大倒是膽小,迎客而已,何必做得這麽鬼鬼祟祟?怎麽,怕我帶一隊騎兵來把他的地方鏟平了不成?”
那人的臉是不是被這質問訓紅了黑暗中沒人看得清,不過聽他回話的語氣的确帶了十成的心虛:“恭哥,恭哥說怕霆哥不認得路,所以讓我們專程出來接你。”
“現在你接到了,可以帶我們進去了?”
那小弟掃一眼阿霆周圍的人,目光在陵越身上停留了一下,為難道:“他們……”
“怎麽,荒山野嶺的,難道要我的人在外頭喂狼?”
“這……”
阿霆放下的槍口又擡了起來,這次陵越聽到了保險打開的聲音。
“霆哥饒命!實在是……”那小弟幾乎吓得跪倒在當地。
阿霆的眼神裏透着與夜色如出一轍的陰冷,離開香港到了這沒王法的叢林裏,危機成倍而來,需要憑借的勇氣和膽色自然也不得不增長。陵越感到阿霆身上的殺氣似受到這片叢林的感染,帶上了桀骜的氣息。
據說在社團內部,阿霆與火爆明已經正式翻臉。先前阿霆的私幫生意做得有聲有色,火爆明就已經很看不過眼,後來火爆明設局殺警陷害阿霆,最後被反擺一道差點沒把自己送進監獄,兩人的梁子算是正式結下了。他們一個是後起之秀,一個是資深前輩,連社團裏的叔父們都吃不準該撐哪一個,索性高高挂起看他們鬼打鬼,等剩下哪一個,就把社團交給哪一個。
所以這一次,阿霆若不能做出點成績來,是絕對不甘心就這麽回去的。
“下面人不懂事而已,霆哥不用搞成這樣吧。”面前的樹叢被人撥開,一群人從黑暗裏緩步出來。歐陽正在其中。
那被阿霆用槍指着的小弟見到救星一般,立即嚎哭出聲,恨不得抱住歐陽少恭的褲腿喊委屈。
歐陽卻越過了他,走到阿霆面前,一手搭上那柄槍杆,慢慢壓下去,一面臉帶淺笑道:“這一路長途跋涉的,霆哥也是辛苦了。何必這麽大火氣?”
“歐陽,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阿霆拿槍管指指跪在地上的小弟。
“霆哥來,我當然無任歡迎,只不過其他不相幹的人……”歐陽說到一半,眼神越過了阿霆直投到他身後的陵越身上。
“他失憶了。什麽都不知道了。”
“哦?”歐陽臉上換了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反問的時候甚至沒有掩飾語氣中的懷疑。
“既然是合作,我就有本事保證一切正常進行。”阿霆道,“如果是我的問題造成意外,我會負責到底。這樣保證,不知能不能讓恭哥放心?”
他的眼神堅定,口氣中幾乎沒有商量的餘地。歐陽站在原地沉吟了一刻,表情才慢慢緩和下來。
“一言為定。”他露出一個默許的笑容,然後向旁邊側身,讓出一條路來,示意阿霆帶着陵越進去。
阿霆拉起陵越向前走去。陵越的腳步卻滞了一滞才勉強跟上。剛才阿霆與歐陽對答的當口,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另一個人影吸引過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向頭頂聚攏,讓他想要拼盡所能地聚焦了去看那個人,又再拼盡全力地壓制住自己看到後的表情。
在歐陽身後的不遠處站着的人,高高瘦瘦,站立的姿勢極其挺拔,有一股多年練功造就出的精神氣。他手和腳都筆直修長,像一株勁松。只是過去這棵樹苗尚未長成,陵越也從沒有在這麽遠的地方這麽仔細地打量過,以至于這時候看來,竟是格外的陌生。
不過隔了三個月,此時再見到屠蘇,卻像看見了另外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越蘇即将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