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阮侯澤開車過來的時候, 梁卓已經打車離開了。戚百合像是有些怕冷,裹緊了身上的外套才鑽進車裏。
“你開到房車營地就行,先送你, 我找代駕回去。”她靠在座椅上說。
“我打車回。”阮侯澤偏頭看了她一眼, “說你地址。”
戚百合也沒力氣争,報了小區名, “金域府。”
阮侯澤找了導航出來,問她,“是這個嗎?”
戚百合連看都沒看一眼, 就“嗯”了一聲。
阮侯澤看她情緒不太對,想也知道梁卓肯定是說了什麽,車子開了五六分鐘,他降下了車窗, 才出聲詢問, “怎麽了?”
柔軟的風撲在臉上,戚百合恍神地看向窗外, “那年我走以後,你跟他......說了嗎?”
其實她早該猜到的, 那句分手她說得不明不白, 辛其洲這麽多年都沒聯系過她, 想來也是知情了,才能接受她消失得如此幹幹淨淨。
阮侯澤應得很幹脆,語調稍稍擡高幾分, “不說能行?”
他轉過頭,看向前方, 聲音又變輕了, “還不如給人一個痛快。”
車子開進小區, 阮侯澤就走了。戚百合從地下停車場進電梯,獨自站在角落。
電梯在一樓停下,周郁野帶着一個女生進來。四目相對,戚百合面無表情地跟他打完招呼,眼神随意地劃過,經過他身旁的那個女生臉上的時候,突然頓了幾秒。
很眼熟,但她沒想起來。
袁織雨也是如此,她立在牆邊,又看了戚百合一眼。
周郁野倒是沒注意到這些,按了樓層後,站到了戚百合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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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身上都帶着酒氣,氣氛有些詭異的寧靜,但戚百合陷入自己的思慮中,并未察覺。
她住16層,周郁野在19層,公司統一安排的住所,倆人經常在電梯裏遇見,也不算什麽稀奇事。
電梯即将抵達16層的時候,周郁野清了清嗓子,驀地開口,“跟誰喝的,也不送你回來?”
戚百合沒精打采地走到電梯門旁邊,懶散地應,“送到停車場了。”
門開了,她剛要出去,又被叫住,周郁野落拓地站在她剛剛站得地方,表情很随意,“晚點去找你,談點事。”
“電話說吧。”她今天很累。
總算回了家,戚百合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望着天花板發了許久的呆。想起什麽,她起身去了廚房,從冰箱裏拿出了一打精釀。
畢業以後,因着工作的原因,她喝酒的場合變多了,染上了嗜酒的惡習,說是惡習也不确切,她只在家裏才會敞開懷喝,喝醉了就睡覺,也沒多少人知道她的真實酒量。
把茶幾拉到落地窗前,戚百合席地而坐。
窗外夜色斑斓,橘色的道路上車流如織,她把下巴擱在膝蓋上,怔怔地看着外面,感覺腦袋已經有些不清醒了,她從地毯上撈起了手機。
在她的微信好友列表裏,有一個賬號,是她只敢在喝醉以後才去看的。
在分開的八年時光裏,戚百合并非毫不在意。
剛畢業的時候,人人網是最熱門的社交軟件,那會兒還叫校內網,想要找人只需要輸入學校的名稱,校友關系縱橫交錯,但凡你想找的人注冊過這個軟件,總能尋到他的蛛絲馬跡。
戚百合找過,輸入那三個字以後,出來的賬號卻沒一個是他。
她只能從旁人一些只言片語的動态中獲取他的消息,她只知道,辛其洲那年的分數足夠錄取清北,但不知為何,他拒絕了招生辦打來的電話。
這一行跡被二中的學弟學妹們口口相傳,辛其洲這個名字逐漸成為了一個符號,被隐藏在一個天之驕子最後卻走向離經叛道的故事裏。
再傳奇的人物都會落幕,漸漸的,沒有人再提起他了,那個火爆一時的軟件,也慢慢退出了市場。在獨自一人的角落,戚百合再無隐秘窺探的途徑。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放棄大好前程,也沒有人知道,塞上秋風鼓角,城頭落日旌旗,那個少年也曾鮮衣怒馬,有多意氣風發。
......
斂起愁緒,戚百合點開了微信,好友列表第一位,純白的頭像,昵稱是一串看起來像随手打出來的字母,被她備注成了“A”。
點開對話框,聊天記錄停在三年前——
“你們已經成為了好友,快來聊天吧。”
這個微信,她加了三年,個人資料看了幾千遍,關聯的手機號已經倒背如流。
安靜的晚夜中,戚百合想起那通不明不白的電話。
那是在她畢業後的第一年,剛簽約不久,公司對她的發展還沒有規劃,随手把她塞進一檔美妝綜藝裏當模特,出鏡就是一張素顏,然後讓明星嘉賓在她臉上嘗試各種妝容。
戚百合沒有過敏史,也不知道自己會對一種叫“香葉醇”的成分過敏,那天錄制結束,她回到後臺就開始渾身起紅疹,周郁野率先發現她的不對勁,打車把她送進了醫院。
她在病床上昏睡了不知道多久,感覺到冰冷的藥水正在注入血管,她終于清醒過來,剛看清牆上的鐘表,淩晨兩點,枕頭旁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一串陌生的號碼,戚百合沒在意,接聽後說了一聲“哪位”,可是卻什麽回應都沒得到。
安靜的通話仿佛能聽到電流劃過的聲音,對方一開始還算有耐心,但漸漸的,戚百合聽見了他逐漸淩亂的呼吸。
就在戚百合想要挂上電話時,某個瞬間,窗外突然亮如白晝,幾秒後,幾乎能讓天崩地坼的雷聲響起,戚百合捏着手機的手機漸漸泛白。
她重新将手機貼近耳邊,近乎貪婪地捕捉着所有動靜,直到幾分鐘後她的手機沒電,自動關機。
許是病後情緒脆弱,許是那道驚雷來得恰如其分,總之,當戚百合再次打開手機時,就把那串號碼輸入了微信好友添加的界面。
那個號碼再也沒有打過來,對應的賬號上也沒有發過一條動态,戚百合心裏有隐約的預感,但也沒有去求證,就在這是與不是之間,她多了一個發洩情緒的出口。
三年多以來,每當她想起辛其洲,總會打開“A”的個人資料,即便什麽也看不着,手上重複的動作已經成了肌肉記憶。
在她心裏,辛其洲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即便他沒有去讀一流的大學,沒有學到熱門的專業,他依舊不會生活得很差。他是那樣優秀,足以站在雲端睥睨芸芸衆生的天之驕子,怎麽可能會流于平庸?
這個想法支撐她度過了每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直到今天,她遇見梁卓——
戚百合終于知道,辛其洲為什麽那麽輕易就答應了她提出的分手,她絲毫不懷疑他的真心,也知道自己的離開有多不明不白,可在阮侯澤告訴他真相之前,辛其洲從來沒有開口問過。
她從前想不通的,如今全懂了。
大約是因為他也習慣退藏于密,所以知道,無論再靠近的彼此,都有無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
最後一罐精釀喝完,門鈴響了。
戚百合踉跄着走過去,擰開把手,周郁野站在門外。
“不是說了電話說?”她醉酒時不願意見人。
周郁野還是剛剛那身衣服,站在門框下,皺着眉打量她,“又喝了多少?”
“一打。”
周郁野瞥了她一眼,戚百合已經赤着腳回到窗前坐下,她盤着腿看向窗外,背對着他,頭發松松垮垮地挽成了一個低馬尾,身上一件純白的素T,面料輕薄,彎腰時能看見顆顆分明的脊珠。
“聽說你拒了玮姐給你找的活兒?”周郁野走到廚房,問了一句。
戚百合也沒轉身,“沒拒,就說再考慮兩天。”
周郁野從餐臺上抽出杯子,聞言擡頭,“考慮什麽?”
“暫時不想工作。”
玮姐是戚百合的經紀人,但也不是專屬的經紀人,換句話說,她手裏帶着六七個像她這樣的十八線藝人,曝光不夠,也沒什麽代表作,不能給公司帶來多大的利潤,平時只能靠跑跑商演,串個綜藝來謀生。
戚百合倒沒什麽怨言,有多大本事就賺多大的錢,她沒有創作能力,公司給什麽歌她就唱什麽歌,雖不至于大紅大紫,但吃穿不愁,小富即安。
但玮姐不這樣覺得,她始終認為戚百合長着一張能紅的臉,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沒有放棄她,只要一有機會就把她送上各種節目刷臉,有時是在網劇裏出演只活了兩三集的路人甲,有時是在一些不溫不火的綜藝做串場主持人。
公司甚至還逼着她考了個主持人證。
這次玮姐給她找的活兒依舊如此,在一檔旅游綜藝裏當一站的導游,就在淩南市。
周郁野把一杯熱水放在她面前,聲音很輕,“不想去就不去了,明天我跟玮姐說。”
“不用。”戚百合抱着膝蓋,“我自己跟她說。”
周郁野“嗯”了聲,沒有再說話,她後知後覺地擡頭,看到他似乎在發呆,于是開口,“還有事嗎?”
“沒了。”他雙手插兜,聳了聳肩,語氣自然,“電梯裏那個是我表妹,博士畢業,剛來淩南市工作,還沒找到房子。”
戚百合好笑地看着他,“跟我說這些幹嘛,我還能去找狗仔投稿?”
周郁野漫不經心地擡了擡下巴,指着那堆空酒瓶,“要我幫你帶走嗎?”
“不用。”戚百合背對着他擺手,“趕緊走吧。”
周郁野走了,大門關上以後,他照常按了下把手,檢查門鎖。
戚百合頭腦昏沉,聽着聲音消失,從窗前站了起來。
洗完澡出來,躺到床上,枕頭下面的手機震了一下,拿出來看,是梁卓發來的微信。他的電子請帖。
戚百合打開看了一遍,婚紗照上,新娘笑得很甜。
“太漂亮啦。”她發消息過去調侃,“郎才女貌。”
這一年,梁卓的昵稱不再是中二的成語,一個簡單的“卓”字,頭像是他開得那家籃球訓練館的門頭照片。
他說,“我這算什麽郎才女貌。”
戚百合捧着手機,一時不知道該回什麽。
梁卓似乎意識到什麽,又發了一條過來:“我下周二回去,這幾天有空的話帶我女朋友跟你吃頓飯。”
戚百合:“好。”
那天晚上,她輾轉了大半夜,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夢裏她在湖邊散步,不小心跌進湖裏,嗆水的滋味很不好受,她大聲呼救,辛其洲趕過來,朝她伸出了手。戚百合努力去夠他的手,幾乎快要夠到了,辛其洲突然撤回手。
他跳進湖裏,游到了她身邊,冰冷的湖水中,她聽見辛其洲說,“我陪你一起死。”
在夢裏她明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可當戚百合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睜開眼以後,說了一聲“喂”,突然就笑了出來。
這什麽亂七八糟的夢。
玮姐聽到她的笑,“啧”了聲,“怎麽你還未蔔先知了?”
戚百合穿上拖鞋,走到廚房倒水,“什麽意思?”
“有個活兒。”她頓了頓,“你先把午飯吃了,然後好好打扮打扮,把你最好看的衣服穿上,過來公司一趟。”
戚百合喝了口水,斟酌了語氣,“玮姐,你上次說得那個綜藝......”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玮姐語氣提高幾度,“不是那個,另外一個。別說那麽多了,你先忙起來,記住我的話啊,好好打扮,要那種端莊大方,一看就能鎮得住場子的。”
戚百合挂上電話,安靜的喝完了一杯水,然後又給阮侯澤打了個電話。
他這次不知道要在淩南市停留幾天,人老了老了,反倒變得任性起來,說走就走,有時連個招呼都不打一聲。
戚百合解釋了自己今天有工作,盡量早點回來,晚上在家做飯給他吃,阮侯澤的聲音很不耐煩,“忙你的去,別管我。”
她又無奈地挂上了電話。
簡單做了頓午飯,她按照玮姐的意思挑了件奶油白蕾絲旗袍,尖胸掐腰,符合端莊優雅的要求。妝容上倒是沒花多大心思,這些年許是因為工作,她全然沒了小時候對于化妝打扮的熱情,沒有通告要跑的時候,通常都是素面朝天。
趕到公司時,已經是下午四點,玮姐在大廳等她,一見面就拉住了她的手,表情很激動,“你的機會來了!”
“什麽意思?”戚百合詫異地看着她。
玮姐一邊拉着她往會議室走,一邊解釋,“藍鯨平臺要開一檔新綜藝,宣傳投資很高,贊助商來頭也不小,上個月他們不是找郁野約了首主題曲吧,反正就是速度與激情那種風格的,然後今天他們宣傳組過來試聽,誰知道副導演也來了,他們那節目缺個女主持人,在我們公司藝人資料牆上看到了你的照片,一眼就相中了。”
說到這裏,玮姐唏噓地嘆了口氣,“還好讓你考了個主持人證,技多不壓身,我真是有先見之明。”
戚百合忍不住打斷她,作為娛樂圈的邊緣人,“我那些履歷有什麽值得被一眼相中的?”
“人家就是要生面孔。”玮姐不滿地拍了一下她的手,領着她走到會議室門口,壓着聲音說,“副導演就在裏面,待會兒會讓導演跟你視頻一下,如果合适,估計就會讓你去節目組試鏡了。”
玮姐幫她理了理旗袍襟處,細聲叮囑,“別緊張,放輕松哈。”
戚百合本來是不緊張的,被她這麽一說,坐在椅子上時多少有了些拘謹。
副導演姓李,看着年紀不大,随便問了她幾個問題,然後就打開了面前的筆記本電腦。
“抱歉,我們陳導現在正從外地趕回來,為了節省時間,他想視頻面試一下。”李副導将攝像頭對準她以後才問,“戚小姐不介意吧?”
一旁的玮姐連連擺手,“不介意不介意。”
戚百合:“......”
其實她還挺介意的。
因為她從來沒參加過哪次線上面試,是對方能看見她,而她卻只能看着攝像頭的......
李副導帶着耳機,似乎在跟導演說話,幾秒過後,他擡頭,“戚小姐,可以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嗎?”
“哦,可以。”
戚百合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不自覺端正了身體,穩了穩氣息,唇角勾出标準的笑,不疾不徐地開口,“陳導您好,我叫戚百合,今年二十六歲,入行五年,現擁有《播音員主持人證》和《全國普通話一級甲等證書》,曾參與主持過的節目有《我是大美女》、《音源小子》、《麻辣鮮食》......”
這些綜藝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糊,想把乏善可陳的履歷說得豐富多彩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戚百合也說不出什麽新鮮的,一本正經地介紹完,心裏就開始打鼓。
李副導開始跟導演溝通,一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一會兒一個“嗯”,一會兒一個“好的”,就連一旁的玮姐也有些緊張了。
時間過去了大約兩分鐘,終于,李副導摘下了耳機,擡頭了。
他說導演對她的履歷很是滿意,戚百合幾乎懷疑自己聽錯。
玮姐喜笑顏開地問,“真的嗎?”
李副導又點了點頭,“我們的節目跟其他節目不同,是一檔新興的競技類項目,之前國內只舉辦過職業聯賽,娛樂性質的競賽,形式和賽程都需要摸索,戚小姐參與主持過的節目範圍涵蓋很廣,形象也好,導演初步判斷還是很适合我們節目的。”
戚百合感覺自己還沒睡醒,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玮姐将李副導送出門,回來興高采烈地說,晚上要應酬。
戚百合回過神,“我晚上約了人。”
“推掉。”玮姐一邊劃手機一邊說,“不管約了誰。”
戚百合皺眉,拿出手機給阮侯澤發消息,漫不經心地問,“跟誰吃飯?”
“剛剛那節目的導演,還有藍鯨平臺的高層。”玮姐說完,又心滿意足地嘆了一聲,“這可是S級的大綜藝啊,得趁着他們還沒找到更滿意的人之前趕緊敲定下來,你今晚好好表現啊,最好明天就能簽合同。”
戚百合低頭打字,沒應聲,玮姐又理了理她的頭發,“你這妝太淡了,待會兒我叫個化妝師過來,重新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