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 辛其洲去了趟停機坪。
自從戚百合離開以後,那是他第二次去。
第一次是在分手的第二天,辛其洲和梁卓一起, 他們喝了很多酒, 梁卓出了店門口便扶着路邊的樹幹吐了起來,辛其洲站在不遠處的臺階上, 手裏夾着煙,望向夜空的目光有些怔忪。
阮侯澤似乎是有些不忍心,走過去, 同他說了一些事——
一些他只會在醉酒狀态下,才能相信的荒唐事。
那天的最後,是阮侯澤把他手中的煙盒抽走,遞了一包南京過去, 上升的煙霧在眼前缭繞, 辛其洲看得不甚分明,阮侯澤的面容有些落寞, 聲音也充滿寂寥的無奈。
“這個味淡,對身體好。”
他說, “年輕時都只顧着貪戀濃烈, 忘記為以後打算。”
辛其洲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成績出來以後, 他又去了趟停機坪,阮侯澤那段時間整天泡在店裏,無所事事, 又沒精打采。
辛其洲剛坐下,阮侯澤就知道了他的來意。
他夾着煙, “啧”了一聲, “546。”
辛其洲怔了幾秒, 點了點頭,“很好。”
大約夠得上本一的分數線了。
總算,她還有一項沒落空的東西。
阮侯澤吐了口煙,又看他,“你呢?多少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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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其洲靠到了沙發上,聲音很輕,“721。”
“嚯!”阮侯澤一下子坐起來,把酒杯往他那邊推了推,“這分可以上清北了吧?”
辛其洲接過杯子,目光有些渙散,“也許吧。”
一聲吉他聲響,停機坪每晚的演出開始了。
他循聲看向背後,不大的一方舞臺上,一束追光落在中央。
那天過去的是一支民謠樂隊,主唱是女生,留着齊耳短發,穿着一條藏藍色的棉麻連衣裙,嗓音清冽又自然,臺下不少歡呼的人,大部分都是男生。
一些久遠的回憶像潮水倒灌,将他空洞的思緒填滿。
辛其洲轉過身,視線收回來,又撞上了吧臺上的一抹粉白色彩。
那盆百合現在就放在櫃子上,和一排盆景擱在一起,顏色鮮亮得有些格格不入。
阮侯澤注意到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甚在意地說,“在家也沒人澆水,我就搬到店裏了。”
辛其洲緩慢地點了點頭,然後看向他,“我能帶走嗎?”
阮侯澤不置可否地擡起下巴,“随你。”
“謝謝。”他起身去抱花,冷不防聽到身後的聲音。
“為什麽不問我她現在在哪?”
辛其洲腳步頓了頓,他穿一件黑色的T恤,隐在暗處,只能讓人瞧見寬肩長腿的大致身形,在聲色犬馬的場合裏,安靜地像一道影子。
阮侯澤還在盯着他,辛其洲喉結滑動,眼尾溢出澀意。
“我應該沒資格知道。”
戚百合換了手機號,離開了沅江,再也沒有回來過。
填報志願的那天,梁卓試訓的結果正好也出來了。他去網吧找辛其洲,高興地通知他,他被省隊錄取了。
辛其洲正在填報院校代碼和專業代碼,聞言只是點點頭,“恭喜。”
梁卓對他的反應很是不滿,湊過頭去看,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操”。
半個網吧的人都看過來,辛其洲也摘下了耳機。
“你那分數,去這些學校?”梁卓難以置信地指着電腦,“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分數首都的學校随便挑的。”
辛其洲靜靜地看着他,眉眼間盡是硝煙散盡後的倦怠。
他說,“你知道我想做什麽。”
梁卓意識到什麽,愣愣地看着他,“是不是太突然了?”
“不突然。”
梁卓眉心輕擰,語氣仍是猶疑,“就為了小百合?”
辛其洲的手指在鍵盤上方凝滞了一瞬,他面無表情時,身上總有種冷冽的疏離感,叫人不敢靠近。
梁卓嘆息一聲,“我這好不容易有了個着落,你又放着大好前程不要了......”
“沒關系。”鍵盤敲擊聲重新響起,辛其洲核對了志願無誤後,點下了保存按鈕。
梁卓還在一旁唉聲嘆氣。
辛其洲從椅子上起身,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好看的眉眼壓下來,嗓音有些沙,“人生南北多歧路。”
梁卓那時并不理解這句話,直到很久以後,他聽到了下半句。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戚百合的分數達到了一本線,但因為過線不多,最後聽了老戴的建議,去了北方的一所二本高校,讀了還算熱門的專業。
大學四年,只有剛開始的時候難一些,她沒在北方生活過,對氣候很不适應,秋天的時候手沾水會起小水泡,冬天天氣幹,經常流鼻血,有一次半夜睡着睡着感覺枕頭一片濡濕,暈暈乎乎地摸到手機,照見一片血紅。
好在室友性格都很好,她們都是本地人,對戚百合多有照顧,得知她過年過節沒地方去,經常邀請她去家裏小住。
四年,戚百合一次也沒回過沅江,她和阮侯澤一年大約能見上兩次,一次是春節,一次是暑假,都是在吉淮市,戚繁水的那套小房子裏。
兜兜轉轉,那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這幾年,戚百合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周玥一家,大二那年得知他們的房子已經賣掉了,她還輾轉找到了中介公司,試圖打聽周家的聯系方式,可惜一無所獲。
日子無波無瀾地繼續着,若說有什麽值得一提的,那就是她在大三那年成為了一名網絡歌手。
這事說來也巧,戚百合某次在酒吧給室友過生日,在招搖的燈光裏看見了一個人,姑且稱得上是熟人吧,周郁野那時已經是小有名氣的樂隊主唱了,他在剛開業的酒吧演出,遠遠看見了戚百合,便從舞臺上跳了下來。
戚百合看見他,才想起那個始終沒有通過的Q.Q號。倆人簡單聊了幾句才發現,她當時加的那個號碼是錯的,而周郁野那晚等了許久,沒等來好友申請,便以為她是在變相拒絕,沒有再打擾了。
他鄉遇故知,算得上一件幸事。
那幾年微信開始廣泛流行,戚百合的Q.Q也閑置了,周郁野加上她的微信,第一件事就是問她,當初的約定還算不算數?
他簽了一家娛樂公司,正在着手創作樂隊的第一張專輯,作為專輯主打曲的一首小情歌,副歌部分需要男女對唱。
戚百合還在猶豫的時候,對方抛來橄榄枝,“有豐富報酬的哦。”
她立馬答應下來。
後面的事情發展得出人意料,專輯一面世就受到了熱捧,那家唱片公司的營銷手段很強,幾乎算得上病毒式營銷,戚百合參與的那首主打曲僅僅用了兩周,便攀上了各大音樂軟件熱度排行榜。
小魚樂隊一炮而紅,周郁野憑着一張足夠能走偶像路線的臉,更是紅得發紫,各種通告跑到腿軟,又因為他總是在各大綜藝裏反複講述主打曲的制作過程,并提到和聲的女歌手,所以連帶着戚百合,也成為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歌手,之後,她也順利簽約了那家公司。
戚百合沒有規劃過自己的生活,也對人生的際遇和拐點全盤接收,原因無他,丁韪良給的那二十萬,她只留了十萬,剩下的幾乎全都付給了私家偵探。
也許人活着真的只需要一口氣,她的那口氣就是滿腔的恨意和不甘。
她恨那座城市裏的幾乎所有人,也對拮據的現實感到不甘。
無論如何,她都要找到周玥,當公衆人物既能站在高處,又能賺取豐富的報酬,她無法拒絕。
大四畢業,室友們都按部就班地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結婚的結婚,考公的考公,還有心懷夢想的,北上首都展現抱負。
那一年,她二十三歲,被經紀公司送上一檔音樂選秀類節目,拿了亞軍,算是在娛樂圈正式出道。
背井離鄉,孤身一人,除了工作以外,戚百合也沒有結交什麽可以談心的朋友,這麽多年來她始終都是一個人,除了逢年過節會跟阮侯澤見上一面外,就只剩下跟周郁野的偶爾來往了。
私家偵探一直沒有傳來确切的消息,唯一的收獲,便是查到了秦玉婉的墓地。
戚百合唏噓過後,并沒有放棄,依舊不停地找靠譜的地下組織尋找,每年都要拿出十萬二十萬的錢往裏砸,公司裏同類型的藝人多少都有了自己的積蓄,只有她床頭金盡,在娛樂圈邊緣摸爬滾打了四五年,連套房子都買不起。
她在自己的生活中掙紮,旁人也如此。
那幾年阮侯澤的生意也不太好做,酒吧街拆遷,自從他換了個店址以後,停機坪的客流量就大不如前了。
2018年夏天,他把店面盤了出去,買了一輛房車,從此做上了潇灑閑人,環繞着地圖跑了一圈,等到淩南的時候,已經是他周游全國的第二年。
那一年,戚百合二十六歲,距離她和辛其洲分開,已經八年。
自打不用再盤算生意之後,阮侯澤看起來容光煥發許多,甚至還開始健身,戚百合開車去房車營地接他,一見面,吓了一跳。
阮侯澤向她炫耀自己的肱二頭肌,顯擺道,“我這體格,說三十歲也有人信啊。”
戚百合一邊開車一邊笑,“你再吹狠一點,幹脆叫我姐算了。”
“去。”阮侯澤嗤了一聲,“管你媽都沒叫過姐。”
安靜的車廂內有什麽情緒在緩緩發酵,戚百合沉默着,然後聽到阮侯澤嘆息了一聲,“還是沒消息嗎?”
其實是有一些的。前不久,她終于查到了周玥的下落,确切來說,是她女兒就讀的幼兒園。她早在五年前便結婚生子了,這令戚百合感到詫異。
戚百合扶着方向盤,神思有些倦怠,“應該快了。”
阮侯澤點了點頭,百無聊賴地打量着車廂內部的裝飾,“這車就是你去年買的那個二手車?”
“嗯。朋友換車了,這個低價賣給我了。”
阮侯澤偏頭看她,“是那個帶你入行的大明星,叫周什麽野的?”
“嗯。”戚百合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阮侯澤沒說話,過會兒車子停在了路口,等綠燈的間隙,他突然降下了車窗,聲音混在晚風裏,有些遙遠,“這麽多年都沒想過再談一次戀愛嗎?”
戚百合怔了幾秒,餘光瞥見指示燈亮了,踩下油門,開了許久才應聲,“沒遇到合适的。”
這是個萬能的回答。
可阮侯澤知道,他若是再追問什麽是合适的,戚百合定然是答不出來的。
有些人的“合适”是因為符合标準,而有些人的“合适”,是能夠重新定義标準的,在她心裏,那個“合适”的框架下站着誰,阮侯澤不問也知道。
車子開了一個小時,堵了該有一半的時間,終于抵達一家餐廳門口,戚百合拿駕照不過一年半,車技很一般,倒車入庫時阮侯澤看不下去,把她趕下了車,讓她先去點菜。
戚百合無奈地笑笑,走上臺階,服務生迎上來問有沒有預訂,她說了名字,正要被領着去往包間的時候,突然聽到背後的聲音。
梁卓趁着休假的半個月趕來淩南市拜訪女友父母,酒過三巡,出來上衛生間,随手抓了個服務生問路,再一擡頭,看見戚百合站在正前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好久不見。”她說。
那頓飯的前半場,戚百合一直都吃得心不在焉,阮侯澤看在眼裏,也沒多問,直到梁卓送走了女友家人,敲響了他們包間的門。
多年不見,梁卓也成熟不少,穿上了西裝,他身材一直不錯,也能襯得起來,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時,真有了幾分青年才俊的風度。
戚百合強撐着笑意寒暄,“什麽時候結婚?”
梁卓坐在阮侯澤旁邊,笑了笑,“國慶。”
“提前恭喜了。”她舉起酒杯。
梁卓也端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別說這些,到時候你得來。”
戚百合愣了幾秒,笑了一下,“行。”
梁卓和阮侯澤之間也互相認識,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辛其洲整天拉着他去停機坪喝酒,隔三差五就能見到的人,阮侯澤也愣是把那句“阮叔”給聽順耳了。
三人同居一桌,閑聊着近年來的變化。梁卓前年從省隊退了下來,回老家沅江開了家籃球訓練館,既擔任老板,又兼任教練,生意不溫不火,倒也能維持生計。
他笑着說完,又看向戚百合。
不必多說,她近些年的變化也很大,身材仍是纖細的,五官長開了,不像小時候那樣生動豔麗,大約心氣變了,性格內斂堅定,連帶着外貌也變得俏麗清淡幾分。
“前年在電視上看到你,差點兒沒敢認。”梁卓笑道,“沒想到我還能有個當明星的朋友。”
戚百合連忙擺手,“別擡舉我了,一年能出三四次通告就不錯了。”
“大小也是個公衆人物了。”梁卓默了默,“在淩南定居了嗎?”
“不算吧。”戚百合抿了一口酒,淡聲道,“我現在租房住,哪有工作就去哪兒,也是才剛搬來不久。”
想起什麽,她又問,“你打算在這兒待多久?”
“明天去我女朋友家裏送禮,然後......”梁卓說到這裏,頓了頓,“再見個朋友,就回去上班了。”
“暑假嘛,忙一些。”他說。
那頓飯吃得很別扭,但究竟別扭在哪裏,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結賬出來,戚百合喝了酒沒法開車,阮侯澤這幾年健身煙酒都戒了,于是先行一步,去了停車場開車。
剩下戚百合和梁卓,站在餐廳門口的臺階上,倆人各有所思,一時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中。
初夏的晚風和煦,混着路邊小吃的煙火氣,讓熙熙攘攘的街頭都生動幾分。
梁卓從煙盒裏摸出一根煙,咬在唇邊,驀地開了口,“他也在淩南。”
這個“他”是誰,不用問也知道。
戚百合看他一眼,不知道說什麽,就“哦”了一聲。
梁卓攏着打火機,将煙點燃,淡聲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戚百合看着馬路上來往的車輛,聲音有些恍惚,“什麽?”
“他跟辛家斷絕關系了。”梁卓吐了一口煙,煙霧缭繞中,他的聲音有些遙遠似的,“就在你離開的那年夏天。”
路燈突然在她眼中發散了,變成一片片渺小的光暈,戚百合心頭一緊,轉過頭看他,吐出的氣息微顫,“什麽意思?”
“他本來就不是辛家人。”梁卓偏頭看他,想起一些久遠的事,“還記得我之前跟你提過的,我和他是怎麽認識的嗎?”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在那座小公園的籃球場,倆人為什麽會打那一架,梁卓是因為他母親的執迷不悟,而辛其洲呢,他那樣冷淡克制的人會失去理智,是因為在那一天,他得知了自己的真實身世。
他不是辛遠盛和宋冉闌的親生孩子,而是他們在孩子被拐以後,從福利院抱養的孤兒。
原本辛其洲是不會知道這件事的,是因為那天宋冉闌發現了辛遠盛在外的私生子,倆人在家裏的書房爆發出争吵,辛其洲無意間聽見,原來他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兒,跟辛遠盛沒關系,跟宋冉闌更是無關,他們将他抱回家的時候,他全身上下只有一條斷了的金項鏈,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不過你也不用多想。”梁卓撣了一下煙灰,不疾不徐地說道,“他也不只是因為你。”
“他在那個家,本來也沒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