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戚百合回到家的時候, 已經淩晨一點。
三樓的窗戶燈火通明,可她沒有擡頭看,到了家門口, 照常掏出了鑰匙, 幾聲金屬撞擊的叮鈴聲過去,門突然開了。
阮侯澤站在門內, 面色倉惶,“你去哪兒了?手機怎麽也關機了?”
戚百合木然地看着他,“沒電了。”
阮侯澤還想說些什麽, 可戚百合太累了,她繞開他,想回自己的房間,剛走到客廳, 餘光就瞥見了沙發旁一道清瘦的身影。
辛其洲站在陽臺邊上, 直直望向她的目光幽靜得像海,頂光下冷硬的輪廓鋒利得像刀, 輕易便能劃破她全部的心事。
阮侯澤走過來解釋,“聯系不上你, 上我這兒來找了。”
戚百合和他對視, 平靜地将剛剛的理由複述了一遍, “手機沒電了。”
辛其洲走過來,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從餐桌旁拉了一張椅子到她身上,嗓音很輕, “先坐。”
戚百合沒有問為什麽, 聽話地坐下了。
他又轉向阮侯澤, “家裏有雲南白藥嗎?”
阮侯澤這才後知後覺地看到,戚百合膝蓋上的擦傷,兩條腿都有,掌心那麽大的傷口,紅肉都露在外面,一圈兒都泛出了深紫色的淤青。
“怎麽摔那麽狠?”他連忙去了卧室找藥。
客廳就剩下他們倆人,戚百合低着頭,看不到辛其洲的臉,卻能感覺到專屬于他的那種強烈又熟悉的氣息,橡苔木香帶着煙草味的淩冽,聞起來有些久違的苦澀。
他不開心的時候,通常會有些不耐煩的。
戚百合擡起眼睫,跟他解釋,“過馬路的時候跟別人撞到了,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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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其洲依舊只是盯着她的傷口瞧,聲音很輕,“疼嗎?”
“不疼。”戚百合搖了搖頭,“就是擦破了皮。”
辛其洲沒說話,垂眼看,她下唇上也有一粒黃豆大小的傷口,不知是什麽時候破的,已經結了血痂。
“以後想去什麽地方,跟我說。”辛其洲将她把裙子往上撩了一寸,露出完整的傷口,觸目驚心。
他擡眼,四目相對,戚百合眼底的慌張一閃而過。
辛其洲收回視線,啞着嗓子,“我陪你去。”
“我是去見丁韪良。”戚百合提起嘴角,露出一抹故意為之的苦笑,“他把房子賣了,我以後不打算再跟他來往,所以就想把大學四年的學費一起要來。”
“要到了嗎?”
戚百合嗤笑一聲,指着自己的膝蓋,“我都這樣了,你說要沒要到?”
她把銀行卡掏出來,拍在了餐桌上,笑得很豪氣,“從此以後,我就跟他沒有任何關系啦。”
說完以後,許久沒聽到動靜,戚百合擡頭去瞧,辛其洲沒說話,卻沉默又專注地看着她,別人的欲言又止裏仿佛有着千言萬語,而他的眼神冰冷細膩,卻藏着她不敢多看的深情。
他是疑惑的,擔心的,可最後,他什麽都沒有問。那些話真假摻半,他不是聽不出來,可戚百合既然想讓他覺得是因為這些,那他也不會追問。
畢竟,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秘密。
阮侯澤拿了藥出來,手忙腳亂地念叨着,“後天就高考了,我今天就不應該讓你出去!”
“給我吧。”辛其洲朝他伸出手。
阮侯澤愣了幾秒,看他一臉鎮靜的樣子,把藥遞了過去。
辛其洲自然而然地把戚百合的腿抱到了自己的腿上,擰開噴劑的瓶蓋,他啞聲叮囑,“可能會有點疼。”
戚百合點點頭。
辛其洲俯身,噴藥的時候突然說了一句話。
“你還有我。”
她是一個很能忍痛的人,可那天,戚百合疼得流出了眼淚。
那之後整整兩天,戚百合沒有給辛其洲發過一條消息。
她似乎陷入了某種不見天日的牢籠中,連帶着将他們的關系,一起沉入了泥沼。
辛其洲似乎也清楚她需要冷靜,那天從阮侯澤家裏離開,他也沒再出現。
在高考前兩天,戚百合按部就班地備考,生活也并非全無出路,她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一段錄音上。
是的,在那個兵荒馬亂的下午,她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戚百合把她和丁韪良的全部對話用手機錄了下來,丁韪良沒想到,阮侯澤更是沒想到。
聽了錄音後,他坐在陽臺抽了半包煙,戚百合還沒說話,他就說啞着聲音開口了,他說會帶着錄音回一趟吉淮。
阮侯澤走了,高考如期到來。
那天早上,戚百合天還沒亮就起床了,将必帶物品檢查了三遍,臨出門前途徑走廊,只是不經意地一瞥,她看見了陽臺上一抹粉白的色彩。
那株搖曳了半個月之久的花苞,終于盛開了。
3棵,6朵,白色花心,粉色卷邊,綻放得生動又可愛,在日光下亭亭玉立,仿佛在熱烈地着期待着整個夏天。
戚百合站在陽光下,默默地看了幾分鐘,轉身離開。
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阮侯澤剛好從吉淮回來。
戚百合從考場出來,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車。
一上車他就問,“考得怎麽樣?”
“還行。”戚百合斂了目光,嗓音有些發顫,“你那邊怎麽樣?”
阮侯澤變了臉色,嘆息一聲,“不行。”
“為什麽?”
“跟律師說得一樣。”阮侯澤從煙盒裏摸出一支煙,嗓音有些渾濁,“你媽的死當年被警方認定為意外,時隔兩年多,想要重新立案需要很确切的證據,你那段錄音本身就不太清晰,還不是在合法的情況下錄制的,作為申請重新立案的證據是遠遠不夠的。”
戚百合怔了怔,沒說話。
阮侯澤點上了煙,偏頭看了她一眼,斟酌了語氣才說,“律師說了,要想重新立案,至少要找到一個人證。”
人證。
戚百合苦笑了一聲,她是該找丁韪良,辛芳,還是宋冉闌呢?
他們全都知道當年的事,可卻全都沒有将戚繁水的死當成一回事。
“不是還有個鄰居嗎?”阮侯澤想起來,“威脅饒俊,要了50萬的那個?”
戚百合沒應聲,降下車窗,恍惚地看向窗外。
她被分到的考場在市區,最繁華的地段,校門口擠滿了接孩子的家長,以及拿着筆袋從校園裏走出來的學生,有的是志得意滿,有的垂頭喪氣。
水洩不通的路口,他們都堵得停滞不前。
上午剛下過一場小雨,濕滑地面上有小小的水坑,一陣風吹過,帶起小小漣漪。
戚百合發呆看着,驀地想起她曾經的朋友。
不知道周玥考得怎麽樣。
阮侯澤又問了一遍,“你有辦法找到那個人嗎?”
戚百合背對着他,搖了搖頭。
想要找到,談何容易?
半年前,戚百合去醫院探望過一次秦玉婉,也只那一次,她幾天後再去的時候,便被護士告知已經出院了。
那時她還不知道,也不理解,周玥對她避之不及的态度是因何而起,直到那天,丁韪良提起了那個敲詐了饒俊50萬的鄰居。
秦姨的病在戚繁水出事前一個月确診,病情來勢洶洶,不得已走到賣房的地步,可就在戚繁水出事以後,他們家的房子又不賣了。秦姨做了手術,他們一家也搬出了住了十幾年的小區。之後在沅江相遇,周玥的話擲地有聲,她說她不想再見到戚百合......
所有秘密都會留下痕跡,草蛇灰線,綿延千裏。
而等到戚百合終于看清這一切的時候,已經為時太晚。
她沒法回頭了。
六月初,一場雨落完,夏天便正式到來了。
周末,市一院人很多,電梯口擠滿了神情焦慮的人,辛其洲站在最外側,眼神有些漠然。
他等了兩趟電梯,總算擠上去,按下了頂層的數字。
那棟樓是住院部,頂層的病房是套間,其中一間,住着宋冉闌。
從電梯出來,途徑護士站,有年輕的女孩偷看他,然後竊竊私語,辛其洲拎着一袋水果,面不改色地走過去。
宋冉闌坐在床上發呆,面前的電視上發着叽叽喳喳的綜藝節目,她沒看,目光空洞,不知落在何方。
辛其洲走進去,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關了,然後拎着水果走進衛生間。
擰開水龍頭,他聽見宋冉闌的聲音,“我說了,我什麽都不想吃。”
辛其洲沒應聲,将水果洗好,端到了床頭櫃上,嗓音很輕,“你就算把自己餓死,他也不會來看你。”
高考前一天,宋冉闌不知從哪兒得知辛遠盛帶着私生子去了公司,在家裏跟他吵架,不慎從樓梯上摔下來,右腿兩段骨折,住院近一周,辛遠盛連面都沒露過。
“就算他心裏沒有我。”宋冉闌皺着眉,聲音凄厲,“但也不能把那個小雜種帶到公司!”
辛其洲掀了掀眼皮,看她一眼,沒說話。
他早就清楚了,宋冉闌對于辛遠盛的事心知肚明。
成年人的世界充滿輾轉騰挪的衡量與算計,她從前不說,是因為覺得翻臉無益,她是辛遠盛的妻子,還有個樣樣都好的兒子,這些都是別人拿不走的。
直到辛遠盛帶着那個小雜種登堂入室,她心中堅持了許久的平衡終于被打破了。
宋冉闌放在被子上的手握成了拳頭,她恨得咬牙切齒,只是不知道到底在恨誰。
辛其洲從椅子上起身,将病床上的就餐板拉出來,把水果放上去,“吃點東西。”
宋冉闌眼睛通紅,将盤子掃落到地上,依舊難消憤恨,嗓音沙啞,“他們憑什麽?那個小雜種憑什麽?”
辛其洲的手滞在半空,低頭看,剛剛洗好的車厘子在地上滾了很遠,有的甚至撞到了牆角,流出鮮紅的汁水。
他就那樣站着,筆直得像一道影子。
“就憑他是辛遠盛親生的孩子。”辛其洲擡頭,眼神中的倦怠和譏诮一閃而過。
宋冉闌渾身一震,緩緩擡頭看他,“你說什麽?”
辛其洲沉默了幾秒,“難道不是嗎?”
宋冉闌死死地盯着他,吐出的氣息微顫,“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辛其洲後退幾步,回避了她的視線。
這裏的一切,都沒意思透了。
他走到牆邊,按了一下護士鈴,然後轉頭看宋冉闌,“我會讓人送一份清淡的飯菜過來,如果你還是不吃,那我下午會去公司找他。”
“找他幹嘛?”宋冉闌終于有些着急,“你別去,他不喜歡......”
她說着說着,便意識到了什麽,把話咽了回去。
辛其洲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宋冉闌未說出口的話,他全都知道。
辛遠盛不喜歡他去公司。
“他會遷怒你。”宋冉闌換了個說法。
辛其洲輕笑一聲,“你覺得我會在意?”
“你必須要在意。”宋冉闌死死地抓着被子,盯着他,重複了一遍,“你必須要在意。”
倆人對視了幾秒,安靜的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
最後是護士敲門,才打破了這份一觸即發的緊迫。
辛其洲走出了房間。
他在電梯裏就摸出了打火機,出了電梯,又從煙盒裏拿出了一支煙,醫院前門的花壇邊,辛其洲剛想走過去,腳才踏上臺階,驀地擡頭,看見了坐在正前方的人。
戚百合一看見他就站了起來,表情有些拘謹,也有些意外,“我......我聽小竹說,你在醫院。”
一周沒見,辛其洲似乎消瘦了不少,原本就鋒利的輪廓線條變得愈發冷硬,眼神是疏離的空,下颌上有蟹青色的胡須,只是站在那裏,就銳利得像一把劍。
她原本只是想遠遠地,再看一眼的。
可戚百合還是沒忍住,朝他走近幾步,“你......媽媽,還好嗎?”
話音剛落,辛其洲就揉碎了那根煙,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稍稍擡手,就将她抱進了懷裏。
一個緊密的,沒有任何空隙的擁抱。
戚百合被他抱得肋骨都疼了,但她憋着氣息,仿佛在強忍着什麽,擡起手,反抱住了少年清落的身體。
“你知道嗎?”她把臉埋在他寬厚的肩膀上,聲音悶悶的,卻帶着脆生生的歡喜,“你送我的百合花,開了。”
“嗯。”辛其洲應了聲。
“開得很好,我拍了照片,你要看嗎?”
辛其洲終于松開她,眼睫顫了顫,垂眼看,戚百合似乎有些慌亂,笨手笨腳地拿出手機,有些着急似的,把照片翻了出來。
“總共是3棵,開了6朵,白色花心,粉色卷邊......”
她把手機遞到他面前,幾秒後,後知後覺地注意到辛其洲的視線。
他在盯着她的下唇看,那兒原來有一塊小小的傷口,如今已經愈合,血痂也脫落了,新生的皮膚帶着淺淺暗紅。
戚百合還沒反應過來,腰後就覆上了一只溫熱的手。
理智失守只需要一秒,将她拉近的同時,辛其洲驀地俯身。
與其說是吻,不如說是撞。戚百合嘴唇發麻,嗚咽了兩聲,雙手抵在胸前,用力地推也推不開。
辛其洲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就是個混蛋,無師自通,他輾轉流連,像是發洩,又像是挽留,怎麽索取都不夠。
他何嘗不知道這段時日以來,戚百合不尋常的心事。
可即便是他,也有被無法言說的秘密擠壓得無法呼吸的時刻,他沒有資格,也沒有勇氣問戚百合,他是否能與她共同承擔。
辛其洲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戚百合的樣子。
客廳裏沒幾個人真正看得起她,辛芳不把她放在心上,宋冉闌更是不屑一顧,她們像聽什麽新鮮事一樣,聽戚百合自我介紹完畢,宛如逗弄一只小狗般,跟她開玩笑,要給她改個姓。
辛其洲從樓梯上下來,還沒出現在衆人面前,就聽到了戚百合倔強又充滿稚氣的聲音,“古書上說尚可移名,不可改姓,我覺得我名和姓都挺好聽,暫時還不想改。”
然後他踏下樓梯,看見了那道聲音的主人。
和他想象中的不同,一張巴掌大的小臉,黑睫忽顫,黑曜石般的瞳仁黑亮,像從山林中逃出來,誤闖進城市的小狐貍,狡黠,勇敢,也不失誠懇。
他愛得她從來都沒變過,就連敷衍都很真誠。
唇上的觸感越來越溫潤,戚百合小心翼翼地回應着他。
良久,兩人才分開。
下唇上的傷口再次流出鮮血,淡淡的腥氣在口腔中蔓延,戚百合低着頭,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也能聽見自己恍惚的聲音。
“辛其洲,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