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翌日清晨, 戚百合六點起床,做了兩張試卷找了找手感,然後就收到了辛小竹的消息。意料之中。她說她要過來。
戚百合廚藝一般, 之前獨居的時候也只會下下面, 搬去阮侯澤家裏,他不愛開火, 廚房基本是擺設,戚百合常常去外面吃,偶然趕時間, 會從超市買一些速凍食品回來,囤在冰箱裏。
辛小竹過來,她給她煮了一碗小馄饨。
小姑娘捧着一束新鮮的黃玫瑰,表情有些拘謹, 吃飯時心不在焉, 數次欲言又止。
戚百合放下勺子,無奈地看着她, “不好吃就別吃了,我也是第一次做, 湯底可能沒調好。”
辛小竹連忙往嘴裏塞了一大口, 含糊不清地應, “不是不是,很好吃。”
戚百合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你慢慢吃, 我先把鍋洗了。”
她起身進了廚房,沒兩分鐘, 聽到辛小竹也跟了進來。
“姐......”小姑娘皺着眉, 很難開口的樣子, “昨天我跟你說得那件事,是不是跟你媽媽有什麽關系?”
戚百合洗碗的手頓了頓,看着透明的泡沫,她扯出笑容,“你想多了。”
辛小竹顯然也是沒信,靠在牆上,聲音低低的,有些自責,“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但是我覺得,就算她們真的有什麽錯,那也是長輩之間的事,我不是讓你不要怪她們,我就是不想......我很怕這件事會影響到你跟我哥之間的感情。”
“姐。”見戚百合沒接話,辛小竹漸漸開始急躁起來,過來拉她的胳膊,真誠地看着她,“我哥真的很喜歡你。”
戚百合點了點頭,“我知道。”
“你不知道。”辛小竹倔強地拉着她,嗓音充滿稚氣,“你從我家搬走的那天,陳姨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這件事。我告訴了我哥,他本來什麽也沒說,後來看你一直沒回他消息,他才開始着急,讓我打電話給丁叔問你的新家地址。”
“臨走前舅媽問他要回去做什麽,他也不肯說,吵了一架後,他連夜打了車回去的。”辛小竹說着,眼圈已經開始泛紅,“第二天舅舅從淩南市回來,還......打了他一巴掌。”
戚百合沾滿泡沫的手凝滞在水槽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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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怔地看着辛小竹,又問了一遍,“打了......一巴掌?”
辛小竹緩緩點頭,“舅舅性格不好,我哥小時候......經常被打,也是上了初中以後,舅舅才不怎麽發火了,但也很少回家,不怎麽管他了。”
“姐......”辛小竹抿了抿唇,“我不知道該怎麽勸你,但是我想求求你,不要記恨我哥,行嗎?”
“我哥他長這麽大......真的很少開心過。”
辛小竹之後也說了許多,但戚百合什麽都聽不進去了。她腦袋裏裝得都是半年前的事,搬家第二天,辛其洲去看她,将房間裏裏外外檢查了一遍,檢查電路是否有風險,檢查煤氣管有沒有損壞,檢查大門,檢查窗戶,注意到樓道的聲控燈壞了,還幫她換了個燈泡。
那時候,為什麽一點兒都沒表現出來呢?
因為她而挨下那一巴掌的時候,他心裏又在想些什麽?
辛小竹見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也不再多說。臨走前經過陽臺,看到花盆裏結了花苞的百合,她嘆息一聲,看向餐桌上的黃玫瑰,溫聲道,“花店百合賣完了,只有黃玫瑰了。”
戚百合坐在椅子上,似乎魂魄都丢了一塊兒,聽到她提起黃玫瑰,腦袋中的某根弦突然被扯了一下。
“你知道黃玫瑰的花語是什麽嗎?”
辛小竹有些訝異,但還是回答了,“花店老板說是道歉。”
當時她覺得倒也應景,沒多想就買下了。
辛小竹說完要走,手剛放在門把手上,又被戚百合叫住了。
“小竹。”戚百合面無表情,語氣倦怠至極,“方便把你媽媽的手機號給我嗎?”
辛小竹默了幾秒,報出了一串數字。
“謝謝。”戚百合艱澀地提起唇角,“不要告訴她,可以嗎?”
辛小竹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關門聲落下,主卧的門下一秒就打開了。阮侯澤站在門框下,還穿着睡衣,手裏拿着手機,神情怔忪,看向戚百合的目光略帶幾分不忍。
“號碼記下了嗎?”戚百合起身,面色凝重地走向他,“待會兒我跟丁韪良見面的時候,你就發消息給辛芳。”
阮侯澤見她要回房,下意識叫住了她。
“如果饒俊真的跟他們有關系。”阮侯澤靜了幾秒,嗓音低啞,“你打算怎麽辦?”
戚百合推門的手頓了頓,她回頭,目光如寒潭般平靜,“那束黃玫瑰是饒俊送的。”
阮侯澤動作凝滞一瞬,“你是說上次回去看你媽的時候,墓前放得那束黃玫瑰?”
戚百合點點頭,眉尾微揚,語調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或許我媽的死不是意外。”
“你是不是想多了?”阮侯澤皺了皺眉,“就算證明饒俊真的和你爸有聯系,他們也不至于會害死她吧?”
“為什麽不會?”戚百合倔強地看着他,“丁韪良是什麽人,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嗎?”
阮侯澤默了默,走過來扶住了她的肩膀,眼神裏都是擔憂,“百合......”
“兩年前,我媽跟饒俊剛結婚那會兒——”戚百合滿心的疑惑,根本聽不進去他的勸慰,反問道,“她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丁韪良?”
阮侯澤見她如此執拗,嘆息一聲,松開手,緩緩說道,“有過一次,她說跟饒俊在街上碰見丁韪良了。”
戚百合垂下眼,良久,轉身進了房間。
她的腦海中有一萬條思緒,亂七八糟的,可她一條也抓不住。只要想想戚繁水的死有可能不是意外,只有有萬分之一的疑惑高懸于她的頭頂,那她無論如何也無法裝作視而不見。
戚百合趴在桌子上,出神地看着相框裏的照片。
戚繁水的笑容總是那麽明亮,不像她,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戚百合忍不住想着,如果她的媽媽沒有死,她在吉淮安然地生活至今,長大以後應該也會是這個樣子吧。
不困過去,不畏将來,愛要愛得坦蕩,恨也大大方方。
即便,可能再也不會遇見辛其洲。
辛其洲。
等她反應過來,這三個字已經出現在空白的稿紙上了。
戚百合坐在椅子上,窗外是初夏正午的陽光,明亮,熱烈,溫暖得仿佛能融化一切寒冰,讓所有于暗處滋生的惡念瞬間消失。
想起那個總是一身黑衣的少年,她拿出了手機。
置頂的對話框,辛其洲的頭像換成了跟她一樣的火柴人,最後一條消息是今早七點,他問她,“醒了嗎?”
戚百合放下了手機。
和丁韪良約定好的時間終于到來。下午兩點,戚百合換衣服出門,前往銀行。
丁韪良信守承諾,說她已經成年,要為她辦理一張銀行卡,直接把二十萬存進卡裏。
戚百合打着一把遮陽傘,還沒走進銀行,就看到了坐在等候區的丁韪良,他還是一身得體的西裝,頭發梳得油光锃亮,光彩照人,絲毫沒有那晚落魄絕望的樣子。
她收起傘,走進去。
父女倆沒有過多寒暄,不是丁韪良不想,是戚百合不回應。她根據大堂經理的指引,在自助機器前操作了一番,成功辦理了她人生第一張銀行卡。
去櫃臺辦理轉賬業務的時候,戚百合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她拿起來看了眼,是阮侯澤發來的,說消息已經發給辛芳了。
她背着丁韪良打字問他,“辛芳怎麽說?”
阮侯澤:“很生氣,應該是相信我就是饒俊了,質問我憑什麽找她,說她已經和丁韪良離婚了,要敲詐去找丁韪良。”
阮侯澤:“他倆結過婚嗎?你不是說沒領證嗎?”
戚百合沒回,收起手機,她看了眼丁韪良,他就坐在不遠處,正在根據工作人員的指示進行人臉識別。
敲詐。
戚百合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
丁韪良的手機果然響了起來,戚百合坐着沒動,但餘光瞥見他臉色緊了幾分,道了聲抱歉,便拿着手機起身去了外面。
戚百合朝工作人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請問你們這裏有衛生間嗎?”
“沒有,出門左轉有家肯德基。”
“謝謝。”她拿着包出去。
丁韪良已經走到臺階下面,說話聲音很低,戚百合裝作撐傘,站在門口,也只能隐約聽到幾句。
“號碼不是我給的,我怎麽可能會讓他去找你要錢?”
“我就見過他兩次,一次是......另一次就是兩年前他威脅要錢。”
“你要我說幾遍?跟我沒關系!”
“等會兒我去公司找你,當面聊。”
戚百合終于撐開了傘,丁韪良一回頭,看見她,臉上的煩躁還未得及收斂,就轉變成了驚慌。
“你怎麽出來了?”他不自然地咳了一聲。
戚百合撐着傘往肯德基走,“去上個廁所,你快進去吧,工作人員還在等你。”
丁韪良看了她一眼,見戚百合把遮陽傘壓低,生怕被曬到的樣子,沒深想進去了。
等戚百合回來的時候,丁韪良已經辦好了。
他把銀行卡遞給她,猶疑幾秒,還是忍不住開口了,“過幾天就高考了吧?”
戚百合把銀行卡裝進錢包,敷衍地應了個“嗯”。
“好好考。”
“知道了。”戚百合撐傘離開。
丁韪良也沒阻攔,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走到路邊,打了一輛車。
車子起步,戚百合從粗壯的梧桐樹後走了出來。
她也打了一輛車,上車後就跟司機說跟上去,司機是個大叔,覺得挺逗,跟她開玩笑,“姑娘,看你年紀也不大啊,學着那些大媽來這一出?”
戚百合眼睛緊盯着前車,漫不經心地笑笑,“前面是我爸,我替我媽看看。”
大叔又笑,“那你可真是你媽的貼心小棉襖。”
戚百合抿了抿唇,沒再接話,從包裏掏出外套、帽子和眼鏡。
十幾分鐘過去,丁韪良的車停在了盛茂大廈門口,戚百合付了車費,緊跟着他下去。
那是她第一次去沅江市的CBD商圈,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辛家的産業究竟有多龐大,高高的大樓聳立雲端,玻璃幕牆折射出日光,看着都晃眼。
丁韪良走進了大樓旁邊的一間咖啡館,戚百合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戴上墨鏡,也跟了進去。
她很緊張,進去以後沒急着去看丁韪良的位置,走到吧臺邊,裝作在點單的樣子,磨蹭了幾分鐘,然後便聽到了一陣高跟鞋的“噠噠”聲。
辛芳穿着一條紅色連衣裙,滿臉的不耐煩,踏進店門的下一秒,便轉身朝某個方向走去。
趁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彼此身上的時候,戚百合低着頭,上了二樓。
那家咖啡店生意不錯,人流量很多,店面也很大,辛芳他們坐在最角落的餐桌旁,旁邊沒有人,只有上面,戚百合恰好坐在他們正上方。
辛芳摔包的聲音不小,一坐下就開始質問,她的電話號碼是不是丁韪良告訴饒俊的。
丁韪良比她謹慎,聲音壓得很輕,“我說了,不是我給的。”
“不是你給的還能是誰?憑他是什麽人,爛賭鬼一個,哪裏有辦法弄到我的手機號?再說了,哪有那麽巧的事,前天你才來找我哭窮,今天他就給我發消息要錢了。”
丁韪良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說了什麽,戚百合伸長了脖子去聽,也只零星聽到了幾個字,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饒俊的消息,還在找辛芳要錢。
辛芳大約也聽出來了,頓時勃然大怒。
“早該看出來你是沒心肝的東西,要不是兩年前公司拟上市,不能有一點兒負面新聞,你以為我會在乎你抛妻棄女的那點兒把柄?你抛妻棄女跟我有什麽關系?那個姓饒的拿這件事來威脅我,一次就算了,現在我們倆都分開了,他要真的舊事重提——”
說到這裏,辛芳頓了頓,語氣壓低了幾分,“我一定報警。”
“不能報警!”丁韪良似乎也急了,看了眼周圍,才啞着聲音說道,“兩年前我就問過律師了,他是罪犯,我們知情不報還為他提供收買目擊證人的錢,這是包庇罪。”
戚百合坐在欄杆旁,抓着椅子的手已經泛白。
丁韪良的聲音很輕,盤旋在耳邊,卻像一柄利劍,将她五髒六腑都貫穿。
他是罪犯。
我們知情不報還為他提供收買目擊證人的錢。
......
一陣陣耳鳴撞擊着她全部的理智,戚百合用力地咬着下唇,蒼白的唇瓣上已經流出了血,額上豆大的汗珠流下來,可她就像渾然不覺,拳頭緊緊地握着,指甲幾乎嵌到皮肉裏。
服務員過來送咖啡,看到她的樣子很害怕,緊張地詢問,“小姐你沒事兒吧?”
戚百合終于從滅頂的憤怒中抽身,她松開手,朝服務員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沒事。”
她還有很多事要做。
樓下的兩人似乎達成了協議,只要丁韪良搞定了饒俊,辛芳就會把他已經出手的畫廊買回來。
高跟鞋的聲音再度響起,辛芳走了。
丁韪良正在記她留下來的“饒俊”的電話,大約是峰回路轉,又看見了富貴傍身的希望,他的心情看起來還挺不錯。
戚百合坐到了他對面。
丁韪良端起咖啡,剛準備喝,一擡眼看見戚百合,勾起的唇角瞬間僵成了一條直線。
“你、你怎麽在這?”他眼神中的慌亂不是假的。
“跟着你來的。”戚百合強忍着內心的沖動,平靜地看着他,“前幾天,我碰到饒俊了。”
丁韪良眼神微閃,“辛芳的號碼是你給他的?”
“是我給的。”戚百合面不改色地撒着慌,“他找我要,我覺得奇怪,就跟蹤了你。”
丁韪良不知道剛才的話她聽到了多少,這會兒有點試探的意思,猶疑地問,“你想知道什麽?”
“我媽的死不是意外。”戚百合手握成拳頭,直直地看向丁韪良,“她是被饒俊推下去的,對嗎?”
聽到她直奔主題,丁韪良的心重重一沉,“你媽她......”
“剛剛的對話,我全都聽到了。”戚百合直接打斷他,“我現在只想問,饒俊為什麽會認識你?”
丁韪良默了默,語氣艱澀,“兩年前,我去吉淮辦事的時候碰見了你媽,當時饒俊就在她旁邊,一開始我對他沒有印象,直到後來,他拿着我的把柄來敲詐,我才知道,幾年前他在澳門賭場見過我,知道我是誰,我和你媽在吉淮街頭偶遇,他當時就認出我了。”
戚百合有些恍然,“然後呢?”
“那次見面後不久,饒俊就來找我要錢了,我很生氣,想聯系你媽,結果得知她已經失足墜樓了。”丁韪良眉心皺的很深,“我當時就懷疑了,問了饒俊,他說因為你媽那天發現他欠了高利貸,倆人在天臺上起了争執......”
戚百合聽得渾身冰冷,但還是察覺出了漏洞,“他為什麽要跟你說這件事?”
就算饒俊真有他的什麽把柄,敲詐也只是為了要錢,大可不必将自己失手殺人的事抖落出來。
丁韪良面如土色,緩了緩才說,“因為他一開始要的是30萬。”
丁韪良想起那天的事,饒俊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自稱是戚繁水的現任丈夫,拿着一段錄音找到他,張嘴就要30萬,丁韪良沒同意,怒氣沖沖地去質問戚繁水,得知她已墜樓。
那時他就隐約懷疑了,直到第二天,饒俊把數字加到了80萬。
“他說......有鄰居看到了他失手推人,借此威脅他拿出50萬,不然就報警。”丁韪良說着,吐出一口濁氣,“所以他又多要了50萬。”
戚百合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已經掐出了血痕,但她還是努力控制了語氣,“最後一個問題。”
“饒俊拿什麽威脅你的?”
丁韪良見她沒有再提起戚繁水的死,定了定心,“你媽出事前一個月,我在吉淮撞見她,提出想見見你,她沒同意,我們就吵了一架,後來我才知道,饒俊在那天錄了音。”
戚百合皺了皺眉,“所謂的把柄,就是你們吵架的一段錄音?”
“那時盛茂集團是拟上市的公司,高層不能出現任何一點負面新聞,饒俊在稅務機關工作,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直接拿了錄音去找辛芳。”丁韪良頓了頓,看了她一眼,緩緩說道,“當時我們倆是合法夫妻,持股人配偶都進行了公示,而且他只要了80萬,所以就給了。”
只要了80萬。
對于辛家來說無關緊要的80萬。
至此,戚百合拼湊出了所有的真相。
身上的痛不是痛,心裏的恨無法纾解才是穿腸的苦楚。
為什麽。
為什麽她的媽媽要遇到這樣的事。
為什麽這些人可以這麽惡心。
一段不清不楚的錄音,一樁小小的負面新聞,便可以讓他們拿出80萬,并且心甘情願地包庇了殺人兇手。
“如果我今天沒有過來......”戚百合閉上眼,聲音如塵埃般細微,“你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丁韪良看着她面色慘白,心中又慌亂又不忍,“百合,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你媽媽已經不在了,人死不能複生,我能做的,只有替她好好照顧你。”
這就是了。
他為什麽會在戚繁水死後憑空出現,突然想起自己未盡的撫養職責,将戚百合接到辛家過活。
80萬對于他們來說無關緊要,跟公司可能要面臨的小小麻煩相比,一個可憐女人死亡的真相更是不值一提。
戚百合坐在椅子上,明明能曬到陽光,卻感覺自己被困在湖底。
這個故事裏出現的所有人都令她感到惡心。
尤其,是眼前這個,她稱之為父親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