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阮侯澤每日晝伏夜出, 家裏安靜得很,戚百合住在那裏,倒是跟獨居也沒什麽區別。
那一個多月, 她下了發狠的功夫學習, 每晚都要熬到兩三點才睡,早晨六點半起床, 坐公交去學校,手裏捧着單詞本,在食堂吃飯的時候, 耳朵裏還塞着随身聽的耳機練聽力。
靳卉受她影響,也開始臨陣磨槍,課間沒有再出去瞎溜達過,所有人都被高考的愁雲籠罩着, 唯有梁訖然, 還像是退休大爺似的游手好閑。
那段時間,他倒是沒有像以前那樣, 時不時就從教室後門溜進來找靳卉聊天,但戚百合有一次回家, 在附近的一家奶茶店裏撞見他和辛小竹在一起。
倆人一人捧着一杯奶茶, 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頭抵頭在看手機。
戚百合立在原地看了會兒,最後又走了。
收到丁韪良消息時,是在校的最後一天。
沅江二中每年的慣例, 高考前放假三天,讓考生調整狀态。
老師們不再講解試卷, 将時間都用在了疏導學生心理上, 班裏到處都是期待和緊張的交談聲, 戚百合和靳卉在聊志願,桌洞裏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
丁韪良發來消息,說房子已經賣掉了。
戚百合只回了一個“好”。
丁韪良又說:“明天有空嗎?”
戚百合:“什麽事?”
丁韪良:“把賣房的錢給你。”
戚百合頓了頓,沒有立刻回複。
情感上,她對自己這位名義上的父親失望至極,完全不想接觸,可理智上,她又清楚自己很需要這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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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繁水生前留下的積蓄不多,阮侯澤從吉淮将她接來沅江的時候,就把那筆錢留給老人了,他說他能撫養戚百合直至大學畢業,這對他來說不是什麽大問題。
可近一年來接二連三的變故讓戚百合沒法再安心接受了。
想了會兒,她打字回複丁韪良:“賣了多少錢?”
丁韪良:“89萬。”
戚百合:“我只要十萬。”
夠上大學就行。
丁韪良過了幾分鐘才回,“給你二十萬。”
戚百合沒再辯駁,約了時間地點,就放下了手機。
沒了晚自習,最後一堂課結束,就能收拾書包回家了。
戚百合的心情還算平靜,周圍有人在扔筆記,嘶吼着“解放了”,就連靳卉也離開了座位,在班裏四處流竄要人手機號。
她老老實實坐在板凳上,慢條斯理地整理着試卷,随手翻開一張,就看到了辛其洲的批注。
他的字很好看,筆鋒淩厲,散而不亂,看多少遍都不會膩。
戚百合心中有些悵然,就當她準備拿出手機,拍張照片發給辛其洲的時候,肩膀突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回過頭,張俊生站在她面前,手裏拿着一個方方正正的筆記本,表情有些拘謹,“那個......戚同學,方便留一下手機號嗎?”
戚百合沒在意,點點頭,“可以啊。”
張俊生把本子遞過去,害羞地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啊,手機上次月考被我媽沒收了,只能讓你們記在本子上。”
“沒關系。”戚百合擰開筆帽,翻開日記本,看到空白的紙張時,愣了一下。
張俊生看到她指尖停頓,懊惱地捏緊了拳頭,緊張地解釋,“我看就......就你還在座位上老老實實坐着,所以就先找你要了,待會兒你寫完,我再去找他們寫。”
戚百合“嗯”了聲,擡手寫下了一串號碼,把筆記本還給他,唇角勾了幾分,“考試加油。”
張俊生腼腆地笑笑,剛想說“你也是”,餘光突然瞥到一個人,要說的話溜到嘴邊,又忘了。
戚百合看着他奇怪的反應,順着他的視線轉身,一擡眼,看到了教室後門的辛其洲。
他穿着黑衣黑褲,身形挺拔,瘦削利落,就那樣大喇喇站在門框下面,表情淡漠,冷清的目光不加掩飾地落在倆人身上,招來了走廊上不少人的注意力。
戚百合一個頭兩個大,壓着聲音,“你來幹嘛?”
辛其洲睨了張俊生一眼,擡腿走了進來,經過張俊生時還低聲說了句,“勞駕讓一下。”
張俊生人都傻了。班裏有人注意到,全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戚百合眼睜睜看着辛其洲走到自己面前,垂眼看她,“往裏坐。”
裏面是靳卉的座位,現在空着,縱然戚百合百般不願意,也只能硬着頭皮挪了過去。
辛其洲迎着衆多驚異的目光,旁若無人地坐了下來。
戚百合幾乎聽到了周遭倒吸涼氣的聲音。
“你來幹嘛?”她幾乎咬牙切齒地問。
明明已經是最後一天了,為什麽非要在這時候搞一個大新聞?
辛其洲沒應聲,餘光中注意到張俊生回去了,才偏過頭,直勾勾地瞧着戚百合,淡聲道,“怎麽了?我幫女朋友收拾書桌也錯了?”
戚百合無語凝噎,“我自己有手。”
辛其洲垂眼,看到她捏着筆泛白的指尖,笑了一下,“怕你累着。”
戚百合:“......”
靳卉回來的時候,身後還跟着梁訖然。這倆人一看到座位上的辛其洲,目瞪口呆的表情相當同步。
戚百合閉了閉眼睛,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一張張八卦又激動的臉,手忙腳亂地将所有試卷塞進書包,塞不完的就塞辛其洲的書包裏。
班裏的女生震驚地看着她粗魯地拉開辛其洲書包的拉鏈,将東西一股腦地塞進去,而辛其洲卻面無表情時,她們哪還有心情慶祝解放,恨不得現在就去貼吧發一百條帖子。
“走吧。”她總算把書桌收拾幹淨了,忙不疊拉着辛其洲離開,“吃飯去!”
辛其洲站起來,倆人剛想走,一旁的靳卉突然舉手,“那個......”
“我也沒吃呢。”她憨厚地笑笑,“不如一起吃?”
戚百合瞪了她一眼。
靳卉置若罔聞,朝辛其洲擡了擡下巴,“校......辛同學介意嗎?”
辛其洲略一揚眉,語氣慵懶,“不介意。”
靳卉開始歡天喜地收拾書桌,剛拿起包,想起旁邊的梁訖然,捅了捅他的胳膊,“喂,你去不去?”
梁訖然自打看見辛其洲的那一秒,便開始吹胡子瞪眼。
雖然他早就從靳卉口中得知百合和辛其洲在一起了,但他心中始終有些不服氣,這種不服氣并非出于他賊心不死,而是因為他還沒忘記,去年在辛其洲手裏吃得那次虧。
奇恥大辱,歷久彌新。
梁訖然冷哼一聲,聳了聳肩,“去啊,為什麽不去?”
戚百合此刻已經麻木了,完全破罐子破摔,“去吧,都去。”
這話說完,辛其洲微微偏了偏身子,不緊不慢地瞪了她一眼。
戚百合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四個人浩浩蕩蕩地走出校門,因為靳卉說要到酒吧放松一下,就打車去了停機坪,出租車剛一停穩,辛小竹就背着書包迎了上來,滿臉笑容,“你們來啦?”
戚百合驚懼交加,回頭看肇事者,靳卉攤了攤手,“我叫來的,人多才熱鬧嘛。”
辛小竹和梁訖然越走越近這事兒,靳卉也有所耳聞,并且樂見其成。
戚百合很無語,然而更無語的是辛其洲。
他眼睜睜看着辛小竹跟在梁訖然身後進了店裏,頓了頓,他垂頭看戚百合,嗓音沉沉的,“為什麽不跟我說?”
戚百合心裏還氣着,也沒什麽好語氣,“我連你都攔不住還能攔得住她?”
她說完便往裏走,走兩步想起什麽,又回頭,“你妹不想讓梁訖然知道你和她的關系,待會兒你就裝不認識。”
辛其洲走過來,挑了挑眉,“怎麽,我還能丢她的臉了?”
戚百合用力地點頭,“那可不。”
阮侯澤不在店裏,但是叮囑了服務生不要阻攔,此刻還不到營業時間,後廚還沒上班,靳卉打電話叫了一大堆燒烤,送到店裏吃。
傍晚時分,華燈初上,停機坪的員工陸陸續續到來,衆人都驚訝地打量,靠近舞臺最寬敞的那張桌子上,坐滿了背着書包的,面容青澀的男孩女孩。
靳卉是個閑不住的,還管吧臺調酒小哥要了一沓啤酒。
辛其洲不喝,但也沒管戚百合,辛小竹未成年,本來還躍躍欲試,被辛其洲不動聲色地蹬了一眼,怏怏地端起了自己的果汁。
梁訖然喝酒不行,自己心裏也清楚,這是個不能出洋相的場合,所以他喝了幾杯就放下,和辛小竹玩游戲去了。
因此到最後,桌子上就剩下靳卉和戚百合還沒把酒放下了。
辛其洲全程沒怎麽動過,燒烤只吃了幾口便放下了,懶懶散散地靠在沙發上,除了靳卉偶爾找他問幾句閑話之外,他的目光就沒離開過身邊的人。
戚百合那晚也挺開心,頭發随手挽成一個低低的發髻,鬓邊的劉海淩亂,托着一張緋紅小臉,額上汗涔涔的,辛其洲把她手中的杯子拿了下來,“別喝了。”
戚百合不滿地看他,“我已經成年了。”
辛其洲把酒杯放遠,漫不經心地應,“嗯,了不起。”
戚百合撇了撇嘴,“那我去上廁所。”
她剛起身,對面的辛小竹想起什麽,也站了起來,“姐,我也要去。”
倆人結伴去了衛生間,快到營業時間了,保潔剛打掃過店裏,衛生間裏的檀香剛點上,聞起來有些熏腦袋。
戚百合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一些暈眩,站到洗手池邊,她剛想洗把臉,就在鏡子裏看到辛小竹湊了過來。
“姐。”她表情有些認真,“你還記得我之前看過的你媽媽的那張合照嗎?”
戚百合“嗯”了聲,擰開水龍頭,鞠了一把水。
“那個男的,我是真的眼熟。”辛小竹眉頭擰着,繼續說,“上次回去我想了一晚上也沒想出來,前兩天突然就想起來了。”
水流聲嘩嘩作響,戚百合指尖頓了頓,掌心的水盡數流走。
“就是站在你媽媽旁邊的那個男人,他之前來找過我媽,我記得很清楚,在一家咖啡館。”辛小竹眼睛瞪得大大的,試圖獲取她的信任,“真的,當時舅媽也在,他們三個人一起見的面。”
戚百合關上水龍頭,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他們說了什麽?”
辛小竹搖搖頭,“說什麽沒聽清,當時我是跟朋友偷溜出去玩的,怕被我媽看到,一直躲在他們後面。”
想了想,她又伸出手指頭,有些激動似的,“但是我媽給了他一張卡,隔得遠我也沒看清,應該是銀行卡。”
辛其洲等了近十分鐘,沒看到戚百合回來,只看到辛小竹。
“你姐呢?”他沒深想,随口問了句。
辛小竹有些恍神,“哦,她說她肚子疼。”
辛其洲沒再說話,看了眼時間。
辛小竹心事重重地坐下了。她有點後悔,剛剛說完那些話之後,戚百合的臉色就不對勁了,好像是受了什麽打擊似的,面容恍惚,唇色慘白,說話也有氣無力的。
她想告訴辛其洲,但又不敢,她朦胧地覺得,自己似乎捅了個很大的簍子。
辛其洲一直有些心神不定,再次看了眼手機,戚百合已經去了近二十分鐘了。
他站起身,剛往衛生間的方向走了幾步,就看見了戚百合的身影。
她低着頭,走得很慢,臉蛋紅撲撲的,下巴還有水滴。
辛其洲大步走過去,扶着她的胳膊,“怎麽了?”
戚百合仿佛才回過神,擡眼看他,擠出一個笑,“沒事,肚子有點脹,燒烤可能不幹淨。”
“去醫院看看。”他不由分說牽住了她的手。
“不用了。”戚百合按住他的胳膊,“真沒事,我想回家了。”
辛其洲頓了幾秒,垂眼看她,良久,才應了句,“好。”
聚會就這麽散了。靳卉雖然還是沒看成表演,但也覺得現階段身體最重要,道別後就坐公交車回家了,梁訖然打車送辛小竹,辛小竹臨走前看了戚百合一眼,目光有些擔憂,還有自責。
只可惜戚百合低着頭,一直沒有朝她投去眼神。
停機坪門口只剩下他們兩人,辛其洲轉過身,看向戚百合,語氣溫潤,“現在沒人了,說吧。”
戚百合擡起頭,“說什麽?”
辛其洲盯着她瞧了幾秒,驀地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臉,“到底怎麽了?”
戚百合怔了怔,皺起眉頭,“我喝不過靳卉,剛剛在衛生間吐了,太丢人了。”
辛其洲沒說話,靜靜地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她話裏的真假。
戚百合回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倒像是真有了幾分醉态,伸出手,“背我回去。”
“行。”辛其洲也沒忸怩,站到他面前,彎下腰,“上來。”
阮侯澤家離酒吧不遠,步行十來分鐘的路程,辛其洲走得很穩。
戚百合趴在他的肩頭,終于不用再假裝開心,将臉埋在少年肩側,新鮮的汗味混合着綠化帶裏的青草香灌進她的鼻腔,她感覺腦袋很悶,于是悶悶地說了句,“辛其洲,你怎麽那麽瘦啊?”
辛其洲笑了聲,“瘦嗎?那你以後給我微胖一點。”
“以後?”戚百合眨眨眼,“以後你想考哪裏的大學啊?”
還沒等到回答,她又自言自語,“你成績那麽好,肯定要考首都吧?可是那裏的學校分都很高,我考不上怎麽辦?我們分開了怎麽辦?”
“不會分開。”辛其洲耐着語氣,“我說過,人定勝天。”
戚百合笑笑,“只要你這樣的天之驕子才相信這句話。”
辛其洲頓了頓,沒有理會她的醉話,“你想考哪裏?”
“分數夠哪裏就考哪裏咯。”戚百合甕聲甕氣地說,“我又不像你。”
辛其洲偏頭想看她,只看到從他肩側垂下來的一縷頭發,柔軟無力,輕易就能被風吹起來,默了默,他溫聲道,“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戚百合仿佛被逗笑,“那你可真夠傻的。”
到了家門口,背上的人呼吸均勻,像是已經睡着了。辛其洲喚了幾聲,沒得到回應,剛要擡手敲門,門就開了。
阮侯澤手裏拎着車鑰匙,正準備出門,看到戚百合不省人事,又聞到酒精味,撇了撇嘴,“這才幾點?喝成這樣?”
辛其洲沒有被質問的不悅,抿抿唇,淡聲解釋,“就喝了兩瓶啤酒。”
阮侯澤“啧”了聲,“這酒量,比她媽還差勁。”
他轉身回屋,将戚百合卧室的門打開,辛其洲把人背過去,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
戚百合皺了皺眉,似乎是不舒服,換了個姿勢,轉身朝裏。
辛其洲掖了一下被子,拿起床頭櫃上的空杯,問阮侯澤廚房在哪。
阮侯澤正在陽臺上抽煙,聞言朝一個方向努了努下巴。
辛其洲接了溫水,放到戚百合的床前,臨走前看一眼,戚百合背對着他,只露出半張側臉,雙眼緊閉,睫毛根根分明。
他向阮侯澤告辭。
阮侯澤抽完了那根煙,重新抓起車鑰匙,剛想出門,看到了站在卧室門口的戚百合。
眉眼清明,神情冷淡,哪還有半分醉酒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