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傍晚六點, 戚百合和玮姐從公司出來,上了路邊停放的一輛黑色商務車。
淩南市晚高峰堵車非常嚴重,玮姐上車後便開始在她耳邊反複強調這頓應酬的重要性, 讓她記清楚來得都是些什麽人, 平臺那方來得是肖總,藍鯨視頻的內容總監, 節目組來得人是總導演陳祁山,曾經做出過多部現象級大爆綜藝。
“就算這個活兒沒拿下來,跟他們結識對你來說也有利無弊。”
戚百合數次欲言又止, 但還是點了點頭,“知道了。”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車子停在了一處酒店門口。包間在二樓,倆人等電梯的時候, 玮姐給戚百合整理頭發, 從電梯門鏡面上看到有人走了過來,不動聲色地掐了一下她的胳膊, 低聲暗示,“陳導來了。”
轉過頭, 玮姐就和陳祁山熱情地打起了招呼, 寒暄幾句後, 把戚百合推出來,“陳導,您看看真人怎麽樣?”
戚百合第一次見陳祁山, 一直以為是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人,如今一看才知道, 只是名字聽着老了一些, 真人看起來還不到四十。
她伸出手, 勾唇微笑,“陳導您好,我是戚百合。”
陳祁山握住她的手,表情有些意料之外的驚豔,“冒昧問一句,戚小姐今年多大?”
戚百合抿抿唇,不明白是自己太沒印象點,還是這位陳導記性太差,笑着應,“二十六。”
“哦。”陳祁山意味深長地笑着,“不像。”
電梯來了,玮姐摸不準他的用意,進電梯後站在他旁邊,殷切地問,“您的意思是......?”
“我什麽意思不重要。”陳祁山按了樓層,轉向戚百合,“戚小姐的形象很适合我們節目。”
戚百合愣住了,玮姐連忙捅了捅她的胳膊,“還不謝謝陳導賞識?”
不過幾秒鐘的時間,電梯抵達二樓,門開了,陳祁山率先走出去,笑聲洪亮,“不必謝我了,今晚平臺和贊助方都會來人,我可不是主角。”
贊助商也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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玮姐也有些意外,“項目剛啓動,哪家金主老板那麽上心?”
“對了玮姐。”戚百合想起別的事,“你還沒跟我說是什麽綜藝。”
“我也不知道啊。”玮姐拉着她走進包廂,“就是什麽無人機比賽,估計就是比誰飛得快吧。”
無人機......
那幾年網絡發展得很快,戚百合偶爾在午夜夢回之時想起過辛其洲的這個愛好,用百度查過,那幾年正是無人機産業飛速發展的階段,不同型號,不同功能相繼面世,戚百合查完第二天就下單了,因為當時沒錢,買得是一家初創公司的一代産品,質量是沒什麽問題的,但她沒有用得上的場合,飛過幾次,便收了起來。
如今在工作場合聽到這幾個字,她的思緒出現了一瞬間的恍神。
今天來得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玮姐也自知身份不夠,拉着戚百合坐在門口,正好是服務員上菜的位置,按酒桌禮儀來說是下位。
包廂裏人不少,但誰的地位較高卻是一目了然,陳祁山在右側副座,正與他熱絡攀談的是左側副座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說話嗓門很大,動辄便有身側的人湊過去聽他吩咐,端茶遞水,看情形便是藍鯨平臺的內容總監了。
玮姐一直察言觀色,在尋找合适的說話契機,戚百合百無聊賴地坐着,看着空空如也的主位,無聊地猜測着會是一位怎樣的人物。
服務員來來往往,只上了一些涼菜,說話的間隙,陳祁山突然看了眼手表,溫聲詢問,“躍世集團的人還沒來?”
躍世。
戚百合在心中默念了兩遍,只覺得熟悉,卻并未想起在哪兒聽過 。
玮姐的職業素養不是蓋的,當即就拿出手機想要百度,可她才按亮屏幕,就聽見身後的門開了。
“我來晚了。”
清隽冷冽的聲音響起,仿佛一道雷聲從頭頂貫徹而下,戚百合驀地轉身,擡眼,和那人四目相對。
她曾無數次設想過,有生之年若和辛其洲重逢,會是一副什麽樣的場景,她将所有的表情和動作演練了上百遍,可當這一切真真切切地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她又覺得像是在做夢,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
那副在她心裏刻畫了無數次的輪廓依然深刻,高挑的身形撐得起裁剪精致的白襯衣,依舊是寬肩窄臀的好身材,可包廂內的暖光沿着水晶吊燈傾瀉而下,落在辛其洲的眉眼,将記憶中冷淡的目光卻不複清寒的疏離。
戚百合不知道究竟是誰變了,但辛其洲在她眼前,又确确實實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安靜了片刻的包廂瞬間熱絡起來,倆人四目相對,僅僅一瞬,戚百合就移開了視線。
“辛總,怎麽是您來啊?”肖毅作勢要站起身來去迎他,“我還以為是宣傳部的魏總。”
辛其洲斂起神色,漫不經心的語氣,“公司臨時有個會,需要魏然參與,我就替他來了。”
眼明心亮的服務生已經拉開主位的椅子,肖毅連忙招呼,“辛總快落座吧。”
辛其洲将臂彎上搭的外套遞給門後的服務生,笑得雲淡風輕,“不用那麽麻煩,我坐這兒就行了。”
說罷,他拉開了面前的椅子,坐了下去。
一時間,包廂內面面相觑,唯有戚百合低頭不語,熟悉的氣味再次兜頭襲來,她微垂着眼,擱在膝蓋上的手早已握成了拳頭。
辛其洲就坐在她左側,倆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二十公分,他的袖口就在她的餘光中,她只要稍稍側身,便能看見他骨節修長的手指,搭在桌面上,在暖光下也泛着一種病态的冷白。
旁人搞不懂這位辛總的用意,也不敢出聲詢問,席上的氛圍尴尬了幾分鐘後,陳祁山率先起了話頭,聊起了公事。
辛其洲的态度說不上好,也說不上敷衍,聊天都有來有往,但對方一提到什麽問題,他就把話丢了回去,說合同敲定以後會有專門的團隊過來對接。
往來幾番,肖毅和陳祁山都回過味兒了。
躍世這位辛總,怕不是來談公事的。
戚百合一直沒說話,甚至連菜都沒吃上幾口,玮姐一直在旁邊不停地暗示,要她起來敬酒,可她感覺自己就像被施了定身咒,別說敬酒了,現在讓她站起來自我介紹,怕是連普通話都說不好了。
辛其洲坐到了她旁邊,卻連看都沒看過她一眼,整場飯局,唯戚百合安靜得像一抹影子。
這樣的場合美女都是點綴,肖毅一開始并沒注意到戚百合,也是在辛其洲落座以後,他看了過去,才注意到他旁邊的人。
戚百合那天打扮得還算隆重,玮姐專門找來的造型師給她盤了頭發,大約是要應着陳導端莊大方的要求,她的妝容也是柔和的大地色系,溫柔持重,配上她不聲不響的态度,倒是于無聲處拿人心腸。
肖毅看向陳祁山,指了指戚百合,“這位是......”
陳祁山看過去,第一眼看到面容冷淡的戚百合,再往旁邊看,辛其洲握着杯子,表情說不上熱絡,緩緩靠在椅背上,叫來了身後的秘書,耳語了幾句。
陳祁山收回視線,“肖總,這位是繞指娛樂的戚小姐,節目敲定的主持人之一,今天下午剛面試完,您也順便看看,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肖毅□□的目光在戚百合身上環繞一圈,然後伸出手,“戚小姐,你離辛總近,快給辛總斟上一杯。”
玮姐也在桌子下面瘋狂暗示。
這樣的酒局戚百合入行那年便參加過不少,雖然話總是不多,也不會長袖善舞,為自己籠絡人脈資源,可放在以前,敬酒這樣的小事只要她一暗示,戚百合還是會做的。
今天實在有些反常。
玮姐壓着聲音,“有什麽事回去再說。”
戚百合怔怔地看她一眼,目光停留在面前的紅酒上,思慮再三,艱澀地擡起了手。
她不知道該如何說開場白,這并不是她理想的重逢場合。
可就在她的手慢騰騰地伸出去,剛要碰到酒瓶的時候,身側的辛其洲突然有了動作。
他也伸出手,按住了那瓶紅酒,溫熱的指腹若有若無地在戚百合手背劃過,他嗓音清冽,端着八風不動的笑意,“不用了。”
戚百合看了他一眼。
辛其洲站起身,不無歉疚的語氣,“各位,公司突然有些事,我得先走一步了。”
說罷,他就拉開了椅子。
戚百合看見那道利落的身形消失在門口,仿佛來時那樣突然,她緊捂着的手心出了層密密的汗。
包廂內的氛圍凝滞了幾秒,直到服務員端着一瓶年份極好的酒進來,說是剛剛那位客人吩咐拿上來的,已經結好賬了,肖毅的臉上才重新綻放出笑容。
他看向陳祁山,“來來來,繼續喝。”
陳祁山笑了一下,沒應聲,端起了酒杯。
室內氣氛重新熱烈起來,戚百合松開捏得發緊的指縫。
那兒有一團餐巾紙,應該是辛其洲吩咐秘書去寫的,剛剛短暫的觸碰過後,辛其洲塞進她手裏。
皺皺巴巴的紋路上有兩個字,已經快被她的汗水打濕——
“出來。”
戚百合從酒店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左右,初夏的天陰晴不定,來時還是晚霞萬丈的晴朗節氣,僅僅過了一個多小時,夜空就飄起了小雨。
她穿得不多,站在酒店廊前抱着胳膊,心跳如鼓,四處觀望。
辛其洲只說要她出來,沒說在哪裏等她。
身旁突然走過去一個年輕男人,戚百合認出來,是剛剛随辛其洲離席的人,應當是他秘書。
“戚小姐。”李琰撐開一柄黑傘,淡聲,“辛總在那邊等您。”
戚百合朝他點了點頭,然後随着他的指引往前走,繞過酒店門口的花壇,她看見了立在車旁的男人,身上只有黑白兩種顏色,隐在夜色中,指尖夾着的半點猩紅像醒目的标記。
越走近,她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李琰腳步頓住,“辛總,戚小姐來了。”
辛其洲轉過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戚百合從沒覺得那麽難熬過,默了默,她放下胳膊,唇邊勾起淺笑,“好久不見。”
是真的好久不見了。
辛其洲早已不是記憶中的黑衣少年,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裏,即便依然如從前,身形利落得像一把剛出鞘的劍,可周身的氣度已經不複少年時的青澀和意氣。
“你先走吧。”他沒應聲,只是接過了李琰手中的傘。
李琰離開了。
幽暗的夜幕中只剩下對峙的兩人,雨滴打在傘面上,發出沉悶又急切的聲音,戚百合微垂着頭,不知道該如何把話題進行下去。
“先上車。”辛其洲拉開了副駕的車門。
戚百合看他一眼,聽話地坐了上去。
辛其洲從駕駛室上車,車門關上,将整個世界隔絕在外,他慢條斯理地系着安全帶,偏過頭看她,昏暗的車頂光下,戚百合第二次看清他的臉。
八年的光景并沒有在他的臉上刻下什麽痕跡,五官深邃立體,輪廓線條冷硬仿若雕塑,冷清的眼神沒什麽溫度,卻能在淡漠疏離中瞧見些別樣的情緒。
他應當也是意外的吧,在這樣的場合重逢。
戚百合還在出神,聽見辛其洲壓着聲音的詢問,“可以走?”
她握着手機,面不改色地撒謊,“嗯,去哪兒?”
辛其洲啓動了車子,目光平視前方,“想吃什麽?”
“都行。”
最後,辛其洲開車帶她去了一家私房菜館,幾乎是淩南市的城郊了,聽說附近有一家溫泉會所,矗立在國道不遠處的一片農莊裏,一座裝修古樸的中式建築出現在眼前。
戚百合要推門下車,被辛其洲喊住。
“等會兒。”他從後排座位上撈起西裝外套,遞到她手上,眉眼輕斂,“披着。”
戚百合拿着衣服,下了車。
進了菜館,服務員便領着他們進了一間包廂,路上,辛其洲偏頭看她,莫名其妙地問,“來過嗎?”
戚百合老實回答,“來過一次。”
服務員剛好推開門,辛其洲立在一旁,讓她先進去,又狀似無意地問,“跟誰?”
戚百合想起上回過來的光景,是公司給周郁野過生日,低聲回答,“同事。”
辛其洲不再說話,倆人落了座,一方不大的餐桌,各居一側,服務員送來菜單,他擡了擡手,示意拿給戚百合。
戚百合正在給手機關機,聞言擡頭,“我随便就行。”
辛其洲沒勉強,接過菜單,也沒看,對着服務員說了幾道清淡小菜。
他似乎對這裏很熟悉,戚百合放下手機,吐了口氣,“你,經常來嗎?”
“嗯。”辛其洲看着她的眼睛,“就這半年。”
戚百合“哦”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什麽,又陷入了沉默。
“今晚的飯局。”辛其洲倒是給她找了個話題,“你是為那檔綜藝來的?”
戚百合有些意外地擡眼,随後想起什麽,又斂起了神色。
這些年她的工作雖不多,但大小算個公衆人物,剛剛席間看那些人的态度,辛其洲如今的身份地位應該不差,真想要知道她這些年從事了什麽,動動小指頭就能查清楚。
“公司安排的。”戚百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才緩緩開口,“我不知道你會去。”
“知道我去會怎麽樣?”辛其洲驀地擡眼,望向她的目光變得有些譏诮,“你就不去了?”
戚百合怔了怔,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诘問是為何。
“我只是......”她還在絞盡腦汁地想着解釋的話,服務員突然敲門了。
話題戛然而止,賣相精致的菜陸陸續續送了上來,辛其洲還是原來的習慣,食不言寝不語,他不說話,戚百合也保持沉默,實在沒什麽胃口,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合胃口?”辛其洲擡眼看她。
戚百合搖搖頭,“不是。”
辛其洲沒再追問,也放下了筷子,“聽梁卓說,你見過他了?”
“對。”戚百合頓了頓,“時間過得真快,他都快結婚了。”
辛其洲聽到這話,掀了掀眼皮,“快嗎?他戀愛都談五年了。”
五年談婚論嫁,确實不算快,只不過是因為她沒參與過他們的生活,才會覺得突兀罷了。
戚百合抿了抿唇,“哦”了一聲。
辛其洲這會兒接二連三的暗諷,倒讓她有了幾分熟悉的感覺。從前倆人針鋒相對的時候,他似乎也是如此,好像不惹她生氣就不會好好說話。
“你呢?”
戚百合突然聽到這句問話,擡頭,看見辛其洲舉着杯子,睫毛壓下來,看向她的目光有不輕不重的情緒,“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考慮過呢?”
“......沒有。”
久別重逢,她死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一種展開方式。
戚百合托着腮坐在那裏,情緒已不複剛進來時的拘謹,偏着頭一會兒看看屏風,一會兒看看窗臺,服務員不時進來,她那雙眼黏在對方身上滴溜溜地看。
反正就是不看對面。
辛其洲望在眼底,掩在瓷杯背後的唇角不動聲色地勾起幾分。
“加個微信。”他把手機推了過來。
戚百合浮躁的情緒總算定住了,她穩了穩心神,想起那個好友列表頂端的空白賬號,拿出手機時驀地開始緊張起來。
按下開機鍵,她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掃了二維碼,屏幕上跳出個人資料,跟她預想中的不同。
戚百合看着手機,愣住了。
不是因為辛其洲的微信并不是那個“A”,而是因為,他好友名片上顯示的頭像。
一個幹癟的火柴人,頭頂着粉色花苞頭,手裏捏着幾個氣球,幼稚又随意的畫風,卻熟悉得仿佛刻進了她的血液中。
戚百合感覺胸腔內的某種東西正在急速發酵,她忍了一晚上的情緒,那些藏在雲淡風輕對話中的嘆惋,那些用力粉飾過的悲傷,仿佛終于找到了一個缺口。
她幾乎抑制不住喉間的酸澀。
“你怎麽......”頓了頓,她舒出一口氣,啞聲道,“這個過時了。”
“是嗎?”辛其洲拿起手機,瞥了眼屏幕,慵懶的語氣,“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