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因為那個點兒實在不好打車, 所以戚百合拉着辛其洲步行去了公交站。
初冬的晚夜,狂風乍起,夜空中布滿鶴灰的烏雲, 像是給濃稠的夜幕打上了補丁, 風雨晦暝,仿若下一秒就要傾瀉而下。
她杵在站牌旁研究末班車時間, 辛其洲就站在兩三米開外的臺階上,單手插兜,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脖子上那條棕褐色的圍巾上。
一條男士圍巾。
他想起剛剛走出酒吧時看到的那一幕。
戚百合回頭, 看到辛其洲站得清落孑然,目光怔忪,她下意識問,“怎麽了?”
松松軟軟的圍巾掩住了她的口鼻, 辛其洲只能看見她亮晶晶的眼, 瞳仁黑且耀眼,仿佛帶着水光。
他移開了視線, 淡聲回,“沒什麽。”
“哦。”戚百合垂下了眼, 兩秒後瞥見他落在腿側的右手還拿着兩本書, 又擡起頭問, “你今天怎麽會來這裏?”
辛其洲:“下午和梁卓打球,結束他要請客。”
“他請客啊。”戚百合揉了揉鼻子,随口說道, “早知道我就跟老阮說,給他打個折了。”
辛其洲轉過身, “你和老板是親戚?”
戚百合:“也不算啦, 他是我媽的朋友, 從我記事起他就算是我的......幹爸?但我從沒叫過他。”
辛其洲點點頭,沒再說什麽。末班車緩緩停靠,倆人一前一後上了車。
翡翠路離落霞山不遠,七個站臺,他們只用了20分鐘便抵達了目的地,昌文書店門口。
因為路上行人實在太少,因此他們下車才發現,天空已經飄起了雪粒子。雖然不密集,可一粒粒落在脖子裏,依舊能沁出徹骨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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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下冰雹了。”戚百合把頭探出車站頂棚,伸出手接了幾粒。
辛其洲比她晚一步下車,站穩後說,“這是霰,不是冰雹。”
戚百合沒反應過來,“什麽險?”
辛其洲把手裏的書分給她一本,慢騰騰地解釋,“霰是有雪狀結構的冰櫃粒子組得固态降水,在高空中的水蒸氣遇到冷空氣凝結成的小冰粒,通常在下雪前或下雪時出現。”
戚百合聽得一知半解,又不想表現出沒聽明白的感覺,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然後迅速轉移了話題,“你給我書幹嘛?”
辛其洲給她換了本硬封的,“遮在頭上。”
戚百合看了眼封面,《編程珠玑》,為什麽他總是看一些奇奇怪怪的書。
“不用了,別淋壞了,我還沒那麽嬌氣。”
辛其洲看了她一眼,白皙的皮膚,纖長濃密的睫毛,一眨一眨的眼,看起來就嬌氣得很。
他抿了抿唇,淡聲道,“市圖書館借的,不是孤本,也不貴,淋壞了我重新買一本。”他說完,把書放到了戚百合的頭上。
她紮着高馬尾,恰好和顱頂持平,那本書一動不動,穩當得有些诙諧了。
戚百合感覺自己像個書架。
她把書拿下來,塞回辛其洲手裏,扯下了圍巾,“幹嘛浪費錢,又不是大冰雹,拿圍巾擋擋就好了。”
辛其洲表情松動,“這圍巾......”
戚百合專心整理圍巾,頭也沒擡地說,“老阮給我的,他應該不要了。”
辛其洲将兩本書重新摞到了一起,極輕極快地“哦”了一聲。
到家以後戚百合就去洗了澡,臨睡前躺在床上,她想起還有事沒做,拿起手機給辛其洲發了條消息,“明天還是八點?”
辛其洲回得很快,“明天你不用去。”
戚百合:“為什麽?你不是要吊三天點滴嗎?”
她促狹心起,開玩笑,“不會是怕護士小姐姐誤會吧?”
辛其洲從衛生間出來,從架子上随手抽了條毛巾,一邊擦濕頭發,一邊看手機。戚百合發了好幾個emoji過來,捂嘴笑的樣子賊兮兮的,很符合她伶牙俐齒的形象。
辛其洲勾唇笑了一下,剛打了幾個字,腦海中驀地浮現出昨天戚百合坐在花壇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那副可憐巴巴的勁兒。
他又把打好的字逐個删除。
過了七八分鐘,戚百合都快睡着了,枕邊的手機才震了一下。
xqz:“明天會下雨嗎?”
這寒冬臘月哪來的雨?
戚百合覺得這人是學習學傻了,翻了個身把手機塞回枕頭下面,就繼續睡覺了。
鬧鐘響起得時候,戚百合把頭埋在被子裏,進行了一番激烈的心理鬥争。
眼下入了冬,天亮得越來越晚了,七點半左右的時間,窗簾外面還是灰撲撲的天,看起來沉悶得很。
她睜眼望着天花板,發了兩分鐘的呆,最後還是決定貫徹自己言出必行的人設,掙紮着坐起來了。
品德高尚的獎勵是拉開窗簾,外面銀裝素裹的世界。
戚百合興奮得從衣櫃中翻出了羊絨鬥篷,那是她開春時在少女雜志上看到的,當時省吃儉用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買回來,卻沒機會穿了。
這段時間,因為種種莫名其妙的麻煩,她一直過得挺灰頭土臉的,眼下穿上了新衣服,大約是心理暗示,戚百合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煥然一新。
她在鏡子前轉了好幾圈,漸漸不滿自己剛起床沒什麽精氣神的臉。好在是星期天,化妝也沒人管,她坐在書桌旁,興致勃勃地把抽屜裏的化妝品都拾掇了出來。
辛其洲走到昌文書店門口的時候,下意識往裏看了一眼。大約是因為下雪了,書店還沒開門。
他收回視線,走到路邊攔車。
宋冉闌一直不知道他去醫院的事,她是一個極其迷信的人,年初去寺廟求簽,簽文不太好,自那以後她便開始每月齋戒,對辛其洲和辛遠盛一丁點兒的變化都緊張不已。
周五那天請假,他便是瞞着宋冉闌。
為他開車的司機叫黃叔,是辛其洲兩年前去參加冬令營認識的,那時他是校車司機,因為繞了兩個紅綠燈載家裏癫痫發作的女兒去醫院,被領導責難公車私用要把他開除。
辛其洲下車時看到司機摘下發黃的手套抹了把眼睛,掏出手機給妻子打電話詢問女兒病情,他并不常動恻隐之心,可那天,他走向了那個佝偻的背影。
黃叔成為了他的專職司機,這兩年他勤勤懇懇,對辛其洲由恭敬到慈愛,從不會在宋冉闌面前亂說話,平添麻煩。
一輛出租車緩緩停靠,辛其洲拉開車門,剛準備坐進去,一陣踩雪聲由遠及近,同時還伴随着陣陣高呼,“等等我,等我呀!”
他偏過頭看,被雪覆蓋的世界裏,戚百合正一蹦一跳地朝他跑來,小鬥篷的衣擺鼓風飛舞,精致的卷發被吹亂,一縷劉海貼在嘴唇上,嫣紅的一點在白茫茫中美得驚心。
一只漂亮的,驕矜的小精靈。
待她站定,辛其洲才松開攥着車門已經發白的手。
“我昨晚不是跟你說了我要去嗎?”她理了理劉海,一副不滿的樣子。
辛其洲垂着眼,“我昨晚也說了,不用你去。”
戚百合撩起衣擺,瞪他一眼,“你不就是說怕下雨嗎?”
她指了指天,“這是雪,不是雨,OK?”
說完就傲嬌地瞥他一眼,一彎腰鑽進了車裏。
辛其洲立在原地,扯起嘴角,沒什麽意義地笑了一下。
大約是下了雪的原因,這天他們來到醫院時,大廳裏的人群跟昨天比稀疏了許多。
辛其洲直奔輸液大廳,戚百合磨磨唧唧地跟在後面,半晌出聲叫住了他。
“怎麽了?”他回頭問。
戚百合看着他,“你先去吧,我有點事。”
想起昨天她在門口捂臉啜泣的境況,辛其洲默了默,最後還是“嗯”了一聲。
他似乎還沒有什麽立場幹涉她的行為。
目送着辛其洲走進輸液廳,戚百合掉頭出了醫院大門。她去路邊的水果攤買了兩個果籃,然後重新回到了醫院。
周玥的媽媽叫秦玉婉,戚百合一直稱呼她秦姨,她讀小學那幾年戚繁水開服裝店,每天早出晚歸,中午沒時間回家做飯,戚百合都是去對門吃的。
秦姨性情溫柔,待她也好,在戚百合樸素的世界觀裏,這樣好的人是該長命百歲的,可在她們初三那年,秦姨被查出了尿毒症。
戚繁水發生意外的那個春節,秦姨病情惡化了,劫難似洪水沖垮了安穩的生活,後來戚百合離開吉淮,甚至都來不及和周玥好好告別。
她在沅江安定下來以後,通過了數不清的途徑去聯系周玥,可她就像是從這個世界蒸發了一樣,除了初中同學傳述過來的那句“她休學了”之外,戚百合再不知道她的任何信息。
戚百合提着果籃上了電梯,根據指示牌一路走到腎內科,在服務臺咨詢秦玉婉的信息,然後來到了她的病房。
并排的三張病床,她躺在最邊上那張,戚百合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輕喚了一聲,“秦姨。”
秦玉婉靠在病床上,本來在拿一把小木梳梳頭發,聽到這聲呼喊,她動作頓了頓,打量過來的眼神由疑惑變成欣喜,“百合,你怎麽來了?”
兩年不見,秦姨蒼老了不少,原本面色紅潤帶福氣的中年婦女,如今瘦得像個幹巴巴的小老太太,她握着戚百合的手,粗糙的繭子刮得她心都疼了。
戚百合鼻子一酸,把眼眶的熱意逼了回去,才笑了笑說,“我昨天在醫院碰見玥玥,才知道您在這裏。”
秦姨看起來是真的很開心,搓了搓戚百合的手,“這孩子,昨天回來也沒跟我說,秦姨都多久沒見你了。”
頓了頓,她想起什麽,又問,“你來醫院幹嘛?身體有什麽不舒服嗎?”
戚百合回避了她關切的眼神,甕聲甕氣地說,“沒事,就是感冒,已經好了。”
“那就好,現在入冬了,出門要多穿點衣服。”她慈愛地看着戚百合,“真漂亮,越來越像你媽媽了。”
戚百合差點繃不住,趁秦姨轉身給她拿蘋果的間隙,猛地抹了把眼睛。
那天,秦玉婉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問她爸爸對她如何,問她如今讀高幾,她在這張小小的病床前,久違地體會到了失聯已久的母愛,往事如一張細細密密的網,将她牢牢包裹。
後來醫生過來查房,戚百合感覺辛其洲那邊也差不多了,起身想告辭,秦玉婉不舍地拉住她,對她說周玥一會就要來了。
“玥玥昨晚後半夜才走,應該快來了,你們不見一面嗎?”
戚百合表情悲傷,“不用了秦姨,我下次再來看您。”
秦玉婉仿佛察覺到了什麽,握緊她的手,“百合,玥玥這兩年......性格變了很多,都是我這個當媽的拖後腿了,她休學也沒跟我說,就為了照顧我,這孩子很辛苦,如果她哪裏惹你不開心了,別往心裏去。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這情誼很難得。”
戚百合點點頭,“我知道了秦姨,下周末我再來看您。”
秦玉婉松開她的手,還不忘叮囑,“下雪了路滑,過馬路注意點。”
戚百合回到輸液大廳,正巧撞上辛其洲按着棉球往外走。
他看見莫名失蹤了兩個小時的女孩低着頭就往他懷裏撞,心中蹿起了一陣無名火,寡聲道,“這就是你說得陪我?”
戚百合擡眼,紅紅的眼睛像小兔子,眼睫上還挂着珠光。
辛其洲哽住了,“怎麽又......”
戚百合揉揉眼,“沒事,我們走吧。”
原以為這事兒已經揭過,可沒想到走出醫院時,戚百合似乎遇見了熟人,辛其洲垂手站着,打量那個跟戚百合四目相對的姑娘,穿着樸素,頭發有些亂,手上戴着手套,應該是騎車過來的,胳膊下面還夾着鐵皮飯盒。
戚百合轉過頭,“你等我一下。”
辛其洲點點頭,走到了一邊。
周玥立在原地,看戚百合一步步靠近,雙手下意識攥成了拳頭。
戚百合表情落寞,靜靜地看着她,“玥玥,我剛剛去看過秦姨了。”
周玥別開眼,“我知道。”秦玉婉給她打電話了。
“秦姨的病......還好嗎?”剛剛醫生查房時,戚百合聽到似乎秦玉婉已經做完換腎手術了,按理說病情是該緩和的,可看她的狀态,又不像要康複的樣子。
“挺好的。”周玥淡聲道,“只是有些排異反應。”
戚百合點點頭,想起什麽,又輕聲問,“我聽秦姨說你休學了,那現在呢?回去上學了嗎?”
周玥原本的情緒還算鎮定,可聽到這句話,眼底陡然生出了幾許煩躁。她猛然擡頭,目光銳利,直勾勾地望着戚百合。
“我你就不用關心了。”
戚百合被她一堵,眉頭皺了起來,“玥玥,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但你應該知道我的,我媽出事很突然,我那時候根本反應不過來,後來到了沅江也發生了很多事,我也是漸漸才适應的。如果你是怪我忽視你,那我跟你道歉,我後來聯系你聯系了一個月,可一直找不到你,我知道你很辛苦,但現在既然你們來了沅江,我以後可以幫你一起照顧秦姨。”
“不用了。”周月聽她這樣說,神情突然多了幾分悲怆。
“百合。”她認真地看着戚百合,緩緩開口,“看到你現在過得很好,說實話我很開心,如果你不要走到我面前,那我會一直為你開心。”
“沒有什麽關系是不會變的,也沒有什麽人能永遠陪着你,你媽是,我也一樣。”
“我們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了,我希望你過得好,但是,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她擲地有聲,說到這裏,卻緩緩垂下眼睛,悄無聲息地握緊了拳,“所以麻煩你以後不要再過來了。”
如果知道今天出來要流那麽多的眼淚,那戚百合是絕對不會盛裝打扮的。此刻她坐在出租車後排無聲流淚,即便不照鏡子,也大約清楚自己有多狼狽。
車內氛圍安靜,只剩下她偶爾吸鼻子的聲音,辛其洲大約是對她這種反應免疫了,上車時就直接坐到了副駕的位置上,把後排的廣闊空間留給她一個人表演。
而戚百合也極其配合,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怎麽止也止不住。
車子經過一個路口,副駕上沉默了許久的辛其洲突然開口,是對司機說的,“停一下,等我兩分鐘。”
戚百合吸了吸鼻子,看他拉開車門下車,然後走進一家便利店。
一分多鐘回來,戚百合看了他一眼,這天下雪了,辛其洲終于穿上了羽絨服,裏面一件灰白色帽衫,帽子沒整理好,窩成一坨堆在後面,他大約也不知道,信步走過來的時候,不疾不徐得像在走T臺。
她揉了揉眼,收回了視線,然後車門關上,她看到一包紙巾出現在面前。
辛其洲側着身子,目光沉靜地看着她。
戚百合垂下眼,接過了紙,嗓音有些沙啞,“謝謝。”
辛其洲坐了回去,淡聲道,“就買了一包。”
意思是你省着點哭。
他總是這樣,說話只說半截,即便是好心,也會叫別人的感激裏多出幾分滞郁。
戚百合跟他相處多了,也習慣了,她抽出一張紙巾擦完臉,淚水終于停了。
她目光放空地望着前方,沒多久,把手伸到了副駕的頭枕上。
辛其洲正看着外面的後視鏡發呆,突然感受到一陣涼意。
戚百合一言不發地幫他整理帽衫,手指無意間碰到他的脖子,明明是冰涼的觸感,但卻讓他的胸腔內竄起了一陣火熱的躁意。
戚百合收回了手,辛其洲頓了頓,降下了車窗。
司機頻頻看他,“小夥子,你不冷啊?”
辛其洲頭也沒擡,“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