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越單純,(2)
人生便從此有了交集。
他的行動終究比她快了一步,看見他将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華影兒從後街的小巷子裏抱出來時,她當即眼神一暗,想也沒想就伸手去攔。她至今尚記得鐘離洛當時的眼神也是相當幽冷,沒有一絲溫度地看着她,用眼神詢問她意欲何為。她指着他懷裏的人,淡淡地開口,她是我妹妹,我來帶她回家。
鐘離洛将視線調回至懷中的女子,只見她蕭瑟了一下,一直揪着他衣服的手因為驟然施力而使得指尖泛白,拼命搖頭,不斷地往他懷裏鑽,顯然不願意跟姐姐回家。他不知道她們之間到底存在怎樣的龃龉,他當時只是用極其淡然而不容拒絕的口吻說,我會照顧她,直到她恢複過來。說完,便抱着華影兒頭也不回地離開,徒留夏侯凝霜站在蕭索的街頭,若有所思。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見到鐘離洛,也是華影兒第一次見到鐘離洛。夏侯凝霜第一次見到如此強勢的男人,那唯我獨尊的氣勢,比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或許是因為他的氣勢震懾了她,她竟沒有再出手攔他,而是任由他抱着自己的妹妹消失于街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放心将華影兒交予他,只是直覺告訴她,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會好好照顧小影。
直到許多年後,她才禁不住想,如果那一年,她成功地攔住了鐘離洛,那麽,華影兒愛上的人,應該會是別人吧,至少,不會是鐘離洛,又或許,不會如此受傷。然而轉念又想,愛情這東西,該發生的時候,無論你怎麽去攔,估計也攔不住吧。這一切都是冥冥注定的,該來的東西,一樣也逃不掉。
鐘離洛确實沒有食言,他依言把華影兒照顧好,只是誰也沒有料到,這樣的朝夕相處,會讓華影兒日久生情。或許是命運,或許只是一個契機,讓華影兒的癡心盡付,卻也是癡心錯付。鐘離洛沒有愛上她,這由一開始就是一場獨角戲,是一出悲劇。然而華影兒卻早已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想到這裏,她沒有擡眼看他,只是搖搖酒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眼睛盯着晃動的液體,無奈地笑了,“現在想來,我當初應該阻止你帶她離開。”
鐘離洛也跟着笑笑:“可是,很顯然,她并不信任你。”
她聞言,斂起笑容,沉重地嘆息:“是啊,畢竟,由始至終,我都被列在敵人的行列中,她情願把自己交給完全陌生的你,也不願意信任我,真是可悲。”
“你別看她表面雲淡風輕的模樣,其實她早把所有的傷害都刻進了心底,誰真心對她,誰虛以委蛇,她心如明鏡。”所以林玳所給予的溫暖才迅速地融化了她,直到知道了真相,她才二話不說地将林玳推離,足見華影兒是一個思想相當極端的人。要麽全然擁有,要麽決絕放手,愛得奮不顧身,恨得不遺餘力。最真的性情,卻往往最容易作繭自縛,只是當年年輕的她并不谙此理。
“我一直都明白,所以後來才後悔不已,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可以做到對她那麽殘忍,就因為母親的嫉恨?現在想想都覺得可笑,上一輩的恩怨,明明與我們無關,而我卻偏還要為媽媽沖鋒陷陣,而且,在做所有事情的時候,都是保持着相當的理性的,我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了,現在想來,只覺得特別傻。”說到這裏,她自嘲地笑了笑。
鐘離洛還是一副淡然的表情,“無論過去怎麽樣,一切都過去了。”
她突然話鋒一轉,說:“我知道你當年找人查了我。”
他沒有表現出一絲的錯愕,還是淡淡地說:“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查你。”
她贊賞地笑笑說:“跟聰明的人說話就是傷腦筋。”
他眼裏同樣有着贊賞,“你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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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挑眉問:“你查我,歸根到底還是為了林玳吧?”
他坦然地點頭:“是。”
她擺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愛小影,不會為她做那麽多。我也找人查了你跟林玳,事情的來龍去脈我都清楚。”找人玷污華影兒清白的人是林玳,而林玳跟鐘離洛都是一個叫關飏的人收養的,只是二人的戶口并不同。正因為如此,當看到華影兒跟林玳站在一起時,她才會如此反感。
他的話更加坦白了,“所以我才不能跟你和平相處。”
她突然又感慨道:“你說,你當初不為小影做那麽多的話,小影估計不會愛上你吧,她的心早已傷痕累累,是絕不會輕易愛上一個人的。”
他一口喝幹杯中的液體,面無表情地說:“即便我能料到結果,我還是會那樣子做,她愛上我只是傷筋動骨一番,可是我不那樣做的話,她恐怕活不到現在。”
當年因為貝詩若的恨,華影兒所受到的傷害不勝枚舉。貝詩若表面雍容華貴,慈眉善目,實則蛇蠍心腸,找人恐吓她,圍攻她,甚至槍殺她,如果将這些罪狀列在一塊攤在華影兒的跟前,華影兒估計得崩潰吧!她活得毫無鋒芒,卻偏偏還有那麽多人對她處心積慮,而對她處心積慮的人,還是跟她共住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的人,這事擱了是誰也會心寒吧。
所以後來他一直派人默默保護她,直到知道她身邊有一個叫張轶的人存在,在确定了張轶确實有能力保護她之後,他才漸漸撤走了所有跟在她身邊的人。他這麽做,或許是為了替林玳贖罪,又或許是因為自己疼惜這個脆弱的女子,對于真正的原因,他從不深究。
夏侯凝霜聞言,眼神一冷:“鐘離洛,你不是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的嗎?知道太多對你也沒有好處吧。”她并不是想替母親開脫罪名,只是這些真相真讓華影兒知道了的話,那麽她一定會絕望至死吧,這是她一直不樂見的結果。眼下難得一家人和樂融融,她實在不想節外生枝了。
正是此時,酒保替他們上酒,氣氛才稍稍緩和下來。
他的眼神幽深,如兩個巨大的漩渦,神秘又危險。“你放心吧,真要說的話,我也不會選在現在。林玳已經不在了,所有的恩怨也該煙消雲散了,提來作甚!對于小影,我心裏終究是愧疚的,畢竟,我對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也曾深深地傷過她的心,我再也做不到在她傷口上撒鹽!”
她明顯松了口氣,“現在咱們的目标是一致的,不過是希望彼此歲月靜好罷了,無謂舊事重提,今日只當是敘舊,如何?”她舉起酒杯示意。
鐘離洛跟她碰杯,達成共識。他看着她眼裏眉間透露着一股難以忽視的自信,知性又聰慧。他一直知道她不是尋常女子,他想自己永生都不會忘記,當年在玳筵閣重遇時,她臉上挂着微笑,用不緊不慢的語調漫不經心地說:“你是厭惡我,抑是,害怕我?”分明是挑釁,卻把話說得像是在調戲,吐氣若蘭,舉重若輕,嘴邊綻放着颠倒衆生的笑,蛾眉宛轉,盡态極妍,風華絕代。
她有着不同于林玳的率真透明,她神秘,深沉,心思深邃而空闊,讓人無法一眼看穿看透。她容貌姣好,剪水的雙瞳在顧盼間攝人心魂,又美豔絕倫,風情萬種。他想,他對她是有那麽一絲心動的。然而,他不會愛上這樣的女子,太過美豔而又聰明的女子,你要麽全然擁有,要麽只能自取滅亡。
只是鐘離洛不知道,一個女人無論她如何聰明,如何美麗,她終究只是一個女人,一個一旦沾染了愛情便會變笨的尋常女子。
夏侯凝霜也是欣賞鐘離洛的,打一開始,他以鎮定的語氣,不容拒絕的态度對她說話,他便注定是她人生中第一個令她心悅誠服的人。父親的霸道來得毫無道理,她即便不敢公然反抗,卻也是帶着叛逆心理來接受的,而張轶跟沈翊又是如此溫潤的男子,唯有鐘離洛,才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把她震懾住了的人,只是用淡淡的語氣,不容置喙的态度,就讓她欣然佩服。她當時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這樣的男人,我要跟他做朋友,無論何時,不惜一切代價。現在看來,其實要跟一個人做朋友,根本就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只要你願意交心便已足夠了。
想到這裏,她又想起了張轶,她是什麽時候認識張轶的呢?好像是青澀的高中時代吧,那個溫文淡雅的少年,一舉一動幾乎貫穿了她整個高中時代,優秀得猶如無所不能的耶和華,當然這只是一種誇張手法,然而他卻還是毫無懸念地占據了夏侯凝霜少女時代的整個心思。若不是因為她聰明,而且基礎打得好,想必她的成績早已因為愛情的到來而變得一落千丈。
直到現在尚說不上當初為什麽會心動,或許是因為無人匹敵的優秀,或許是因為額前細碎柔軟的頭發,或許是因為瘦削修長的身形,又或許是因為淡然灑脫的氣質,反正,就在某一個尋常的時刻,時光見證了一個少女懷春之心的萌動。
只是後來,上了大學,她去了全國最優秀的學府,而他,放棄了更好的選擇,選擇了當地的學校就讀。以他的分數,國內國外優秀的學府一抓一大把,他卻放棄了這樣的機會,她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因為開學伊始,又衆望所歸地當上了學生會會長,于是漸漸地把此事給割下了。後來再遇見時,已是三年後,卻發現他身邊的位置早已被別人占據了,而那個別人,恰恰是她的妹妹華影兒。
她看到這樣的結果,苦笑不疊。命運真會捉弄人,這就是所謂的報應嗎?因為她對華影兒壞事做盡,所以上天要懲罰她,将她最愛的人親手推給了華影兒。看着張轶眼中濃烈的愛意,她再無法否認,她終究遲了那麽一步,即便是她先認識張轶的,只可惜二人緣分不夠,最後只能擦肩而過。她不是沒有想過要争,只是她卻是理智的,她深知愛情這東西不屬于你的話,你費盡心思也只是兩手空空。
後來她出國留學,認識了張彧,因為都是華人留學生,多少有種惺惺相惜之感,很快,二人便成為好友。有一次,張彧随口跟她聊起了他的身世,說自己有個哥哥也在B市。夏侯凝霜那時候或許正在懷念着往事,漫不經心地接了句,該不會叫張轶吧?孰料張彧訝然不已地問,你怎麽知道?夏侯凝霜正正色問,真的是?張彧認真地點頭,是啊。夏侯凝霜再一次感慨命運弄人,在這茫茫人海之中,竟然也會如此有緣地共同認識着另一個人。
後來,她跟張彧成了至交,不是因為他跟張轶的關系,而是因為張彧本身的人格魅力,她漸漸也跟他提起自己的家事,當然,說得最多的就是小影的事。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讓她敞開心扉說自己其實十分憐惜華影兒的人,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知道她所有心事的人。或許,這一切,又都為張彧喜歡上華影兒做了鋪墊。
而今,轉眼間,歲月遠去,曾經的一往情深,因為沒有機會開花結果,故而唯一留下除了依稀的若有如無的回憶,便再無其他。
鐘離洛跟夏侯凝霜踏着一地細碎的回憶走出玳筵閣,相互友善地交握了一下手,而後朝兩個不同的方向離開。是啊,他們從來就不是同路人,不過,或許以後可以殊途同歸也不一定。因為生平第一次,他們的目标一致,都是為了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她擡頭看了眼天空,心想,原來目的一旦變得單純,人也會跟着快樂起來。而華影兒,則是使得她漸漸變回最初單純的人。是啊,芸芸衆生之中,總有那麽一個人,有能力讓你變回最初單純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