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更新時間2013-2-3 12:33:48 字數:14413
打開家門,關飏在客廳坐着看電視,林玳把鑰匙放回外套的兜裏,說:“關飏,我回來了。”兩年不見,關飏仿佛蒼老了許多,而這頭上的華發,又有多少是因她而生的?她的自私,她的任性,到底傷害了多少人,又到底辜負了多少人?
“回來啦,過來,來爸爸這邊坐,我有話要跟你說。”關飏笑吟吟地将電視機的音量調小,伸手招呼她坐過來。
林玳在他對面坐下來,笑容可掬地說:“說吧,啥事兒?”
關飏卻只是看着她,不說話。這樣沉默的關飏,顯然是極少見的。
林玳調侃道:“關飏您這是幹嘛呢?搞得像憂郁老王子一樣,這不是您的調調啊。”
關飏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小玳啊,爸爸在想啊,這些年來,爸爸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去要求你,束縛你,沒有給你足夠的空間與自由,這是爸爸的不對啊。”每每見面,總是以争吵收場,想想,他們錯過了多少溫情!
“呵呵,怎麽了這是?這是在開反思與檢讨會嗎?您怎麽一個勁兒地批評自己呀?”這是她所熟悉的驕傲自大的關飏嗎?
他以為是自己的語氣不夠嚴肅,于是神情又嚴肅了幾分,“林玳,這是一個很嚴肅的話題。”
她吐吐舌頭,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好吧,您繼續。”
關飏坐直了身子,繼續散播父愛的光芒,“爸爸答應你,以後你無論是玩音樂還是繼續當無業游民什麽的,爸爸都不管你了。”
林玳聽出了不對勁,忙說:“別別別,這哪能啊,您的苦心我都理解,況且長輩管教晚輩都是理所應當的,您以後啊,該管的還繼續管,我絲毫不會反抗,我發誓。”說完,生怕關飏不相信,還豎起了三根手指。
關飏的神情有些苦惱,“爸爸是認真的。”
林玳正色說:“我也是認真的。”
他的語氣帶着輕嘆意味,微眯着眼睛喚了一聲:“林玳啊。”
“嗯?”林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Advertisement
“爸爸這些年又當爹又當媽的把你跟小洛拉扯大也挺不容易的是吧?”這倆孩子一個太過于沉默一個太過于倔強,他可沒少操心啊。
林玳認同地點點頭:“是挺不容易的。”
他也點點頭:“嗯。爸也沒問你們要過報答什麽的吧?”
“沒有。”林玳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不是,關飏,您現在該不會是遇上什麽經濟困難了吧?我的賬戶裏頭還有……”
“林玳。”關飏打斷她:“咱說好永遠一家三口的是不?”
“是啊。”她回答得理所當然,不容置喙。
“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會跟家裏人商量的對吧?”
“對啊。”她真是越聽越覺得郁悶了。
“說好永遠坦誠相對的是吧?”
“沒錯啊。”關飏的語氣太過于鄭重其事,弄得她也跟着緊張了起來。
“那你現在有沒有什麽話想要對我說的?”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沒有啊。不是,我說,您別搞得雲山霧罩的啊,我心裏慌。瞧您這架勢,就像我犯了天大的錯事,只要一認錯您就得對我大刑伺候似的。”
關飏有些無奈,“你這傻孩子,我把你拉扯這麽大,多不容易啊,你現在長大了,即便是天大的事都不跟我說了。”
“關飏,我真沒有什麽事瞞着您,我沒有早戀沒有亂搞男女關系沒有不良嗜好,真的,您相信我。”更何況,以她現在的年齡,想早戀也該太晚了。
“想着你随時有可能離開我,我這心就難受得慌。把你領回來都已經二十年了……”關飏嘆了口氣:“怎麽可能輕易割舍得了。”
林玳走過去抱住他,“老爸,您今天是怎麽了?”
關飏輕拍着她的背:“小玳,你不用瞞我了,我都知道了,你放心,爸爸不會讓你有事的,就算傾盡所有,我也會治好你的病。”
她明知道不可能,但還是順着他的話點了點頭:“嗯,我一點兒都不擔心,真的。”
關飏沉默半晌,才哽咽着說:“如果,如果真治不好,那麽,走的時候,記得留口氣跟我們道個別,知道嗎?”
“知道了。”林玳也跟着哽咽。
“以後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玩什麽繼續玩,不要有太多的顧慮。爸爸啊,也想明白了,人生匆匆,如白駒過隙,該享受的時候還得享受,随心所欲才不至于落下太多遺憾。”
“爸爸,對不起,讓您難過了。”她甚至沒來得及替他做什麽,盡讓他操心。
“誰讓我攤上你這麽個女兒呢,難過我也認了。”關飏又嘆息一聲。
“您放心吧,到了下面,我會跟顏姨說一聲,我是關飏的女兒,關飏一直都挺挂念您的。”她淚流滿面,卻幸福地笑了出來。
“到這時候了,還貧嘴。”關飏訓斥,語氣卻盡是寵溺。
“爸爸。”輪到她叫他。
“嗯?”他語氣上揚,帶着疑問。
“我真的挺舍不得離開的。”她的眼淚滴落關飏的衣襟,涼涼的,帶着悲傷。
“爸爸也舍不得讓你離開。”朝夕相處那麽多年,他愛她早已愛進了骨髓裏。
“爸爸,如果我真要走了,請您不要替我難過,我活着的這些日子,有你們就足夠了,并不落什麽大遺憾。那時候,您,就權當我是出門遠游了,而且,你還可以一直抱着希望,您的女兒早晚有一天會回來看您的,您要一直這麽想,因為只有這樣,您大概才不至于太難過。”她也不要關飏太難過,她會舍不得。
關飏感覺到脖子有了更多的涼意,知道林玳肯定已是淚流滿面,他心如刀割,話語也開始變得更加哽咽:“爸爸不難過,爸爸會一直等林玳丫頭回來,一直等着。”
“不要告訴小影,我欠她的實在太多了,我不要她為我擔心,不要她替我難過。”她的聲音從他的肩膀處悶悶傳來,已經微微沙啞。
“好,爸爸不告訴她。”
幾天後,張轶已經替林玳找着了房子,郊外的一個臨湖單元,空氣清新,環境清幽,挺适合養病。林玳正收拾行李,準備跟關飏一起搬過去。這樣長住下去,小影肯定會胡思亂想的,她即便懷戀這個家,也知道實在不能再拖了。
鐘離洛知道她要搬出去,卻極力阻止。她現在的身體已經開始虛弱起來了,想必是病情已經惡化,她不該跑到郊區去養病,而是應該到醫院去治療,但是,他又不能明說,因為,他答應過林玳,不能讓華影兒知道,所以,在晚飯前,在林玳宣布這件事時,他們倆吵了起來,氣氛變得十分緊張。
就在鐘離洛堅持不允許林玳搬出去時,坐在一旁的華影兒終于忍無可忍,淡淡地說了一句:“她本來就不應該再留在這裏,你又何必苦苦相勸?還是,你終究舍棄不了她?”她自知,此話一出,必是自取其辱,但她不想顧忌那麽多了,有些話,有些情緒,她已經隐忍了太久,她幾乎被折磨得快要瘋掉了。
鐘離洛正在氣頭上,也是一副不顧一切的姿态,以冷冷的口吻說:“沒錯,我是舍棄不了她,我即便是放棄你,也不會舍棄她。”兩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撂狠話,話說出口,他有些懊惱,但并不後悔。
華影兒表情一愣,咄咄逼人地問:“這是你的真心話?”
他說:“是。”竟是毫不猶豫。
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說:“好的,我知道了。晚上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嗎?”她心裏真正想說的是:可是,我才是你的妻子。這話她自然不會說出口,因為她明知道這是天大的傻話。她怕,這話一旦說出了口,鐘離洛會誤以為她是在用妻子的身份來威脅他,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怎麽可能接受得了別人的強勢,如果那樣,那麽,明天他就可以讓她不再是他的妻子,他一向是說到做到的人。
呵,小影,別哭好嗎?無所謂的,即使活得像是小妾的模樣都無所謂的,至少,這樣才有機會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守在他身邊不是麽?她如是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
他說:“随便。”她的眼眸黯淡下來,她以為,他會為自己的話愧疚一下,但哪怕是一秒,都沒有,對她,他始終是吝啬的。在鐘離洛的眼裏,她所有的期待,都不算期待。
淡淡地看了林玳一眼,說:“那麽,我去準備。”
站起來,轉過身,她刻意挺直脊梁,讓自己看起來不至于太落寞。她苦笑,林玳她,終究還是回來了,而且好像也輕易走不了了。在兩年後的今天,她依然無法坦然面對她。
鐘離,你的愛情猶如一道填空題,上面被大大的“林玳”二字填滿,而我,是錯誤的答案,無論再怎麽努力,都是于事無補。我努力走近,卻走不進你的心底;林玳,我努力逃離,卻掙不開命運。
林玳看着她的背影,心裏面就像被錘子狠狠地砸着一般難受。她哀傷地說:“你答應過我,不會傷害她的。”
“前提是她不去傷害你。”
“為什麽要為了一個行将就木的人而去傷害你的妻子?”她揚起小臉,看進他溫柔的眼底,卻不忍繼續責備,只好換了話題:“洛,讓我離開吧,與其所有人都痛苦,倒不如分開了相安無事。”
隔天,林玳真的搬走了,跟關飏一起,而鐘離洛,也跟着去小住了兩天。他正好休年假,才騰出些時間來陪陪她。林玳剛開始時劇烈反對的,然而終究抵不過鐘離洛的執拗,只好随他去了。反正,這樣的日子估計也不會多了。只是,只是苦了華影兒。她說償還她,終究是越來越不能償還了。
這臨湖小區也确實十分安靜,為此她特地打電話給張轶表示感謝,他為她所做的,她一輩子都會銘記的。她的病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半夜裏疼得幾乎睡不着覺,醫生開給她的藥也已經越來越不管用了,然而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對關飏和鐘離洛隐瞞。她不想過早地住進醫院裏,那裏死亡的陰冷氣息讓她感到莫名的害怕。她坐在陽臺裏看外面的湖光十色,這世界還真是漂亮,越是時日漸少越是這樣覺得。
“你會一直堅強地走下去的對不對?”鐘離洛在她身邊坐下,像是索要承諾似的,生怕她輕言放棄。
“當然,我不是輕易放棄生命的孬種。”林玳的臉色有些蒼白,卻還是努力将笑容綻放開來:“只是有時難免會想,上天還真是喜歡開玩笑,你說,它讓我積勞成疾或者幹脆來個壯烈犧牲也行,卻偏偏讓我得了這個病,我不聰明,不能給社會帶來些什麽貢獻,短暫的一生,終以遺憾收場。”
“說什麽胡話呢!”鐘離洛低聲斥責。
“洛,我也就只能跟你抱怨抱怨了,你就委屈一下,湊合着聽聽好嗎?早晚有一天,我會病入膏肓,到最後連動也動不了,全身插滿了恐怖的管子,那時候,我就再也無法跟你們多說只字片語了。”
生命無常,變幻莫測,事已至此,他已變得欲語無言。他自問愛她,愛得世上無人能及,愛到不顧一切,但這些都是不夠的。他不能減輕她的痛苦,他不能增加她的壽命,他無法給予她想要的幸福,他也無法令她快樂,他更無法讓她此生無憾。他即使滿腔愛意,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一日日地枯萎,卻無能為力,他有護花之心,卻無護花之力。他只能默默地陪着她,寂靜地度過生命中僅有的時光,其餘的,只好聽天由命。
感覺到身後的開門聲,而後,細碎的腳步聲踩着地毯而來,在她身後駐足,不再靠近。華影兒知道來者是誰,因為她隐隐約約地感受到了他的氣息,也不回頭,只是苦笑一下,他鐘離,總是這樣,連靠近她都不樂意,她也習慣了,不再與他計較。他離開兩天,想必都在陪着她吧,那個他生命中最珍愛的女子,卻恰恰也是傷她最深的女子,如此複雜的關系,她不知道該繼續怨恨還是選擇釋懷。
“我知道你已經煩透了我,但我還是不想放手,怎麽辦呢?”華影兒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致,良久,才落寞地說。
“你覺得你這樣子會快樂嗎?”鐘離洛站在她身後兩米開外凝望她消瘦孤清的背影,橘黃色的燈光将她的線條映襯得格外柔和,及腰的長發披散在身後,幾乎遮住了她整個背部,更顯單薄,即使心生不忍,但還是控制不住地問了出口。
她沒有回答,空氣裏流動着彼此的氣息,他也不複再問。各自沉默了許久,他以為她不會再說什麽了,于是轉身準備離開,豈料她在此刻開口:“我知道,你之所以對我百般忍耐,并不是因為有多愛我,而僅僅只是來自于你對她的承諾,承諾你會對我好,會好生照顧着我。我知道,只要我不放開雙手,你就絕對不會貿然離場,除非,某一天她不在了,你對她的承諾随之煙消雲散了,你才會做回原來的自己。彼時,你興許只是疏離我,興許會決然離開我,興許,連道別都吝啬于給我。我想,真到了那個時候,我若想見上你一面,都會是奢求吧!呵,歸根結底,你對我好,都是建立在愛她之上的。”她的聲音輕緩憂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是的,她的所有委屈,都是他親手給她的。
見他不語,她又繼續說:“我表面上是你的妻子,然而于你而言,我的存在卻形同于獄卒,監管着你的幸福,束縛着你的自由。被關押的人是你,真正有罪的人,卻是我。”
說到這裏,她又苦笑一下:“我以多偏激的方式留住你,你就用多落寞的姿态背對我。你情願,讓香煙伴你寂寥長夜,即便你的香煙又嗆又苦;我則只能讓淚水陪我入眠,即便我的眼淚又鹹又澀。透過彼此孤獨的身影,我才明白所謂的百年好合、永結同心有多麽牽強。我常想,如果你樂意主動給我一個擁抱,我或許某天就會心甘情願放手讓你離開,可惜,你一直都無視我的渴求。呵,當然,我也有可能貪戀你的擁抱,永遠也舍不得放手。”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幽幽地嘆了口氣,輕得讓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他确實是聽見了她嘆息。
“我明白的。”她又悠悠開口:“愛情之間不一定存在力的相互作用,所以,它不會因你極力讨好某個人就能産生。你不愛我,我即便成了你的發妻,我們最終還是會錯過。我也明白,婚姻,不是你說娶我說嫁,便能圓滿。”
“你已經變得越來越沉默了,或許有一天,你對着我,就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境地了,大概是,當你厭倦一個人時,連敷衍都會變得多餘吧。我知道,我們之間,再也沒有如果了。所以,你不需要我給你機會,而我,也不需要再替你留燈了。”她說完,又是長時間的一陣靜默。他不知該如何接過她的話茬,所以也随她一起沉默。
良久,鐘離洛真的以為她不會再對他說什麽了,她卻在此刻轉過身來,直直地看進鐘離洛的眼睛,眼神疼痛又堅定:“鐘離,找個時間去民政局把離婚的事兒給辦了吧,在我反悔之前。”說完,兩行清淚就沿着她蒼白的腮幫滑落,快速地墜落到地毯上,只消一瞬,便了然無痕。
他愣在那裏,似乎未能接受這個始料未及的結局。
“怎麽?你不相信嗎?”她轉過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臉上淚痕未幹,顯得尤為滑稽,就如她的婚姻一般。兩年棉婚,淡泊如水,甚至都溫暖不了她自己,又如何去感動他?那麽,放開雙手吧,趁自己狠咬下牙關,還有勇氣這樣決定時。
走出民政局的時候,天色極好,整一個天空幾乎都是藍的,沒有一絲晦暗。也是,離婚對于個人來說是一件人生大事,但對于整個大千世界來說,那只不過是一件再稀松平常無足挂齒不過的事兒。
鐘離洛跟在她身後,始終保持着兩米開外的距離。他不否認,他此刻的心情異常複雜,之前一直認為華影兒的痛苦是她咎由自取,是她罪有應得,他自是不會愧疚,但現在,他倒感覺是自己虧欠了她般。她看上去如此纖瘦柔弱,他不免替她擔憂,日後災難種種,她如何獨自承受?
鐘離洛如此想着時,她卻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靜靜地注視了他一會兒。他迫不得已也停下了腳步,與她對視。許是被看慌了,她故作輕松地笑了笑,說了一句俗套的話:“鐘離,咱們都自由了。”說罷還配合地舒了口氣,仿佛她才一直是迫不及待要擺脫婚姻的人。
“嗯?”他似乎在等她未完的話。
“你不祝福我麽?”她歪了歪頭,問。
他一怔,才反應過來說:“祝你幸福。”
“謝謝,我也祝你幸福。”她看着他的臉,在心底默默地說,鐘離,祝你幸福。我真的感到倦了,我再也不想争取了,我只想放過自己。在這堇色霞光的流年裏,我丢失了我的愛情,我再也不能說什麽,再也不能做什麽,如若我再努力也無法全然擁有你,那麽請容許我努力忘記你。我無法再起飛,也奔赴不了有你的彼岸,在未來漫長的時日裏,我只希望你幸福,我從不祝福別人,但你會是我第一個祝福的人。
鐘離洛走上前将她輕輕擁入懷中,她比想象中還更瘦削一些。這個與他有着兩年婚姻的女子,剛剛親口說祝他幸福。這一刻,他想自己應該替她考慮,離開他以後,她該何去何從。
華影兒有些受寵若驚,兩年了,鐘離洛何曾主動擁抱過他,她終于相信了,原來,放手真的是為了更好地擁有。她放他自由,他予她溫厚。
鐘離洛放開她,問:“可有什麽打算?”
她笑:“或許先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然後,完成我母親未完成的夢想。”當初為了嫁給他,她辭去了工作,割斷了夢想,現在,她的夢想已然遠去,那麽,就努力去替母親來完成她的夢想吧,反正,忙碌的姐夫也無暇顧及于畫廊,她接手畫廊估計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竟幾乎讓他看癡了。林玳曾說,華影兒的眼睛,是她見過的最清澈最美麗的一雙眼睛,時至今日,他終于相信。原來,這麽多年來,他都不曾細細關注過她。他知道,他口中的母親,是她的畫家媽媽。自從知道貝詩若的本真後,她便不曾再喚過她一聲“媽媽”。他至今不能相信,那個有着詩意名字、優雅面容的女人,會是一個僞善的女人。她的僞裝該有多高明,才能騙過身邊的人二十多年?她的耐性該有多好,讓她蟄伏二十多年才有所行動?
“華影兒,為自己而活吧!”他沒想到,除了林玳之外,他終歸還會為另一個女子心疼,而此人,大約一刻前,還是他的妻子,跟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他曾一度想要極力擺脫的人。
“我發現,自己也并沒有那麽讨厭作畫,況且,這是我對爸爸的一個承諾,我不想再讓他失望,也不想,讓自己失望。”她故意說得雲淡風輕事不關己般。
還記得那一天,她父親拖着病體,把她帶到母親的畫室,那裏幾乎沒什麽人氣,空曠寂寥,卻仍被打掃得纖塵不染,所有物件都維持着原來的模樣,畫板上還有一幅未來得及完成的話,這大概就是母親的遺作吧。大致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嬰兒的畫像,父親告訴她,這是母親親手為未出生的她所畫的,若果拿出去賣,即便尚未完成,也肯定可以賣到一個好價錢,可惜父親不願意。父親還告訴她,這麽多年來,他從不讓別人進來這裏,就連打掃衛生也是他親自動手的,從不假手于人。畫廊只售出母親的一部分作品,剩下的許多都放在畫室裏,概不出售,大概是因為舍不得吧。而為了維持畫廊的生意,只得接收其他畫家的畫。父親就在這個有着悠遠歷史的空間裏,訴說着那些已經久遠的陳年往事以及母親尚未完成的夢想,她也終于知道,自己的母親到底有多麽期待她的出生,可惜,她還是沒有機會親眼看着她長大。那一天,她輕聲對父親承諾,她願意繼承母親的夢想。只是,她尚未願意完全不計前嫌地接納他,她需要時間。
鐘離洛看着她,已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只好沉默。他終于發現,兩年,他跟她交流甚少,他冷淡她,疏離她,忽視她,她,可曾怨過他?也許怨過,但都不是她的錯,是他,他甚至不了解她內心的真正想法。
“鐘離,你都不跟我道別嗎?”她打破沉默。
他緩過神,扯了一下嘴角,說:“保重!”
“保重,鐘離,再見了!”她笑着說完,轉身離開。
鐘離洛看着她的背影,心裏莫名一痛。明明是他想要解脫的,她也成全了他,但離別時,竟是她走得比較潇灑些。
華影兒感覺到背後有道目光一直注視着自己,但她沒有回頭,她不敢回頭,怕自己後悔,怕看見鐘離洛如釋重負的神情,幸而,他沒有,幸而,她沒看見。她想,人與人,一別,真有可能從此陌路的,他日狹路相逢,估計,只剩一句淡淡的“好久不見”了,更甚至,或許連言語都沒有,僅僅只有一個短暫的驚訝表情,或是一個禮貌的淺淡笑臉。
無法留住的,都叫過去。她與他,已經過去,再也不能任性強求。生命中總有一些人,你再怎麽珍重他們,他們到最後終究也只能是你生命中的過客。
離開民政局之後,她在林玳之前工作的咖啡館裏坐了很久,一直回想着這兩年裏發生的一切,恍然若夢。她也算真真切切地擁有了他兩年,雖然他對她有些冷淡,雖然期間也發生過龃龉,然而,她心裏還是十分懷念。她心愛的鐘離洛,曾經也是她的丈夫,以後漫長的孤清歲月裏,有這麽一段彌足珍貴的回憶,也不算太過蒼白吧。
回到家,她打開電視劇,随意地按了一個頻道,繼續發呆。就在她想得出神時,醫院裏來了電話。
“請問是華小姐嗎?”
“你好,我是。”
“您好,我們是市人民醫院的,夏侯老先生不見了。”
“什麽?”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們找遍了醫院,都沒有看到他,特地向您詢問一下,他是否有回家。”
“等一下,我找找看。”她立即跑到樓上翻了一遍,沒有,又跑到花園裏找,還是沒有,她氣餒地說:“他不在家。”
“那麻煩華小姐找找老先生平時常去的地方,我們院方會繼續尋找的,對此,我們深感抱歉。”這是他們醫院的疏忽。
“好的,我現在就去找。”現在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找人要緊。
挂了電話,她才驚覺,自己根本想不到夏侯睿平時都常去哪些地方,她也不知道他會去哪些地方。于是她撥通了沈翊的手機,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疲憊。沈翊一聽到消息,就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回來跟她會合了。
“姐夫,爸爸會不會有事的?”她驚慌失措地揪着他的衣服問,猶如溺水的孩子找到了浮木一般。
“不會有事的,別太擔心,我跟你一起出去找。”然後又對剛買菜回來的馮姨說:“馮姨,麻煩你替小影拿一件厚外套下來。”馮姨應了一聲,上樓取了下來。
接過外套穿上,與沈翊并肩走出去,換鞋子的時候突然想起馮姨跟夏侯睿走得尚算近,于是問:“馮姨,你知道爸爸平時都常去哪裏嗎?”
馮姨想了想,說:“老爺平時大多數時候都呆在家裏的,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公司了。”
“那他最經常跟什麽人聯系?”
“也不見他跟什麽人聯系。”
“哦,知道了,謝謝馮姨。”說着失望地低下頭去換鞋子。
馮姨仿佛想起了什麽,“啊”了一聲,成功引起了另外兩人的注意。只見她說:“噢,對了,老爺跟陳律師是多年的老朋友,老爺常跟他聯系的。”
“謝謝馮姨。”她感激地再次道謝。立即掏出手機撥了陳律師的號碼,陳律師說她父親昨晚确實有找過他,不過是因為改遺囑的事,早已經走了。華影兒謝過他,而後無助地看着沈翊,沈翊握握她的手,示意她別着急,陪同她一起出了門。
清早的街道還沒什麽人,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夏侯睿的蹤影,華影兒氣餒地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眼淚開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流。沈翊蹲下去整個抱住她,低聲安慰她。他知道她很自責,自責自己沒有給好臉色父親看,自責自己沒有盡照顧好父親的義務,但這都不是她的錯,發生過那麽多的事,她對父親的抗拒也是情理之中,怪不得她。
“姐夫,我好怕,我是不是做錯了?”她在他懷裏哭泣,聲音悶悶地響起。
“傻丫頭,都不是你的錯,別自責了,咱們先找爸爸好嗎?”他摸着她的頭發安撫她的情緒。
“但是……”她想說什麽,兜裏的電話響了起來。沈翊放開她,拉着她站起來,示意她接電話。她顫抖着手掏出電話,低低地“喂”了一聲,然後只見她的臉色緩和了下來,接着不斷地道謝。
待她挂了電話,沈翊用眼神詢問。她說:“姐夫,醫院那邊說早上有人在公園裏發現了一個陷入昏迷的老年男子,已經确認就是爸爸。”
“咱們現在就過去。”
她點點頭。心急火燎地往前走,連腳步都是虛浮的。當他們趕到醫院是,夏侯睿正在急救室裏,情況未蔔。
華影兒沖過去抓着一個護士的衣袖就問:“護士,我爸爸怎麽樣了?”
護士見過華影兒,是認識的,安撫性地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先別慌張,然後解釋說:“病人被送過來的時候已經陷入了重度昏迷,現在還在搶救中。”
華影兒一聽,更加着急了,“求求你們,一定要救救我爸爸。”
護士忙不疊地點頭:“華小姐您冷靜一點,我們會盡力的。”
沈翊上前一步攔住她,低聲地安撫着她的情緒。發生這樣的事情誰也不想,他能理解她的感受,畢竟他現在心裏也不好受。手術室裏面躺着的是對他有着二十幾年養育之恩的父親,他此時的心裏也非常緊張,但他作為支柱,必須得鎮定下來,至少,應該讓華影兒感到安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他們只覺得十分煎熬。急救室的燈終于熄滅了,醫生打開門走了出來。華影兒立即撲上去問:“醫生,我爸爸怎麽樣了?”
醫生用平靜的語調說:“華小姐,我們已經盡力了。”
她一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仿佛聽錯了一般,然而眼淚還是如斷線珍珠一般滴落,那種悲涼的表情,讓見慣了生死場面的醫生都不禁為之動容。
他死了麽?那個強悍得如泰山一般的男人,真的已經不在了麽?她不相信,他前幾天還在抱怨着醫院的空氣不夠清晰,甚至昨天還打電話來叮囑她不要忘了她對他的承諾,他分明還期盼着她的原諒,他說夏侯凝霜一天不回來,他就咽不下這口怨氣,他還說他一定會堅強地熬下去,不要奶奶白頭人送黑頭人……可是,為什麽,他的話猶響在耳邊,醫生卻告訴她,他已經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只知道自己緩過神時,人已經在家了,而沈翊并不在家,這讓她無所适從,也不知所措,就好像,這一切,并沒有人陪她一起扛一樣。她茫茫然地環顧四周,竟然無人,她心慌了,忙提起聲音喚了一聲“馮姨”,馮姨立即從樓上跌跌撞撞地跑下來,在她身邊坐下,問:“怎麽了怎麽了?”她看見馮姨,立即松了口氣,連忙拉住她的手,問:“姐夫上哪兒去了?”明明沒有撕心裂肺地哭出聲來,聲音聽起來卻異常嘶啞,帶着濃濃的鼻音。
馮姨說:“大少爺回公司交代些事情,等會兒就回來。”她點點頭,又問:“那你在樓上幹什麽呢?”只見馮姨嘆息一聲,說:“整理一下老爺的遺物,喪禮用的。”她木然地“哦”了一聲,不再說話,然而還是拉着馮姨的手不放。
馮姨心疼地拍拍她的手背,語氣滿是憐惜:“二小姐餓了嗎?我先做點吃的吧,現在都下午了,老太太還沒吃午飯呢。”一聽到她提起奶奶,她又怔怔地問:“她知道了嗎?”馮姨說:“唉,暫時還瞞着她,但是又能瞞多久呢!”聲音帶着無奈,這個家,接二連三地出事,大家都已心力交瘁。
她不言不語地松開馮姨的手,這時門鈴大作。馮姨起身開門,發現是白苋,側身請了她進來。泡了茶,然後進了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