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看手術成功與否吧,幸運的話,或許可以多活幾年,不幸的話,誰知道,什麽時候會一命嗚呼呢!”她的語氣很輕,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一定會吉人天相的。”他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套用了這古老的吉言。
“誰都希望自己吉人天相,但又有誰能有那麽高的造化可以令自己一直都吉人天相?我并不十分怕死,卻是十分害怕抱憾而死的。”她怕,即便自己死一萬次,小影都不願原諒她。
“鐘離洛他知道?”她的悲傷并非來自身體上的病,而是心病,而心病這東西,卻最是讓人感到無能為力的,他只好別開這個話題。
“嗯。張轶,這事兒,別告訴小影,她想要過平靜的生活,我沒有理由再給她添亂。”況且,她已經讓小影的生活足夠亂了,再這樣下去,她恐怕得恨死她自己。
張轶如鲠在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該說什麽呢,他分明就是小人之心,恣意揣測別人的心理,最後卻是損人不利己。
“你放心吧,我只是暫時寄住在家裏,一找到合适的地兒就會和關飏搬出去,不會打攪她太久的。”說完,又自嘲地笑笑:“我真傻,我都是行将就木的人了,若想長久地打擾他們的生活,怕是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張轶心裏極不是滋味,他到底是以怎樣的小人之心,度了她的君子之腹?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眼裏的流波依然靈動,臉上的笑容還依舊明媚,卻坦然地以“今天的空氣格外清新”的語氣說着自己已是行将就木的人,這樣的沖擊力不容小觑,沖擊得張轶的口齒和腦袋都變得極之不靈活了起來。
“張轶你這是什麽表情啊?我這病又不會傳染。”感覺氣氛有些冷凝,她不惜拿自己的病來開玩笑。
張轶笑不出來,他心口憋了一口氣,悶得他心脈紊亂,呼吸困難。“林玳,很累對不對?”這種努力隐瞞着自己病痛的日子,肯定很累對不對?
她聞言,一愣,随即滿足地笑了,“張轶,這是自打我認識你以來,你對我說過的最暖心的一句問候。但是,你前一刻給我的傷痛都還沒有痊愈呢。然而,我還是有一種死而無憾的恬然。”
“很多人都能一路堅強樂觀地走下去,你也不要輕易放棄。”只有抱着永不放棄的信念,才能沖破黑暗,瞥見生機。
“我當然不會輕言放棄,畢竟,活着就有希望。”她套用了霍金的名言,繼續說:“但是,張轶,我的病并沒有那麽樂觀。”她終究還是不顧一切說出了重點,誰讓,張轶為她擔憂的表情如此動人,讓她迷戀不已!
他抿緊了嘴唇,良久後才吐出一句:“林玳,我讨厭你的坦白。”
“呵,你不必擔心我會破壞小影的幸福,我并沒有惡劣成那樣子。霍金大哥說過,一個人如果身體上有了殘疾,絕不能讓心靈也殘疾。我也認為如此,所以,我回來的目的很單純,只是為了贖罪,不讓心靈也殘疾。”她欠華影兒的,欠關飏的,她會努力償還的。
張轶再次啞言失聲,心裏越發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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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金還說,生活是不公平的,不管你的境遇如何,你只能全力以赴。我自知時日無多,此番回來,只是想承歡關飏膝下,別無他意,我欠關飏的,這一輩子估計是還不清了,但我必須竭盡全力去補償,至少,少一個遺憾也是好的。”
“林玳,我……”他還想說些什麽,卻被林玳打斷。
“我好歹也是一病人,以後就別拉我出來這種地方喝這種沒營養的東西了,要請的話,就請我吃頓好吃的吧!”她邊說邊搖了搖手中的酒杯。說完,又沒心沒肺地想,如若狄珩聽到她這話,該有多難過。
“你想吃什麽?”他伸出手,邊拿過她手中的酒杯邊說。
“張轶。”她并沒有急着回答,只是飽含深意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嗯?”張轶看着她,耐心地等待她的問題。
“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嗎?”她的聲音略顯沙啞,雙眸裏盈滿哀求。
“什麽?”只要他力所能及的,他都會成全。
“陪我坐一趟回家的公交車好嗎?”讓她再奢侈一次,就算花光了所有的運氣,甚至透支了所有的幸福都無所謂,她只想與他光明正大理所當然地肩并着肩坐在一起,像天下間最普通的一對戀人。
“好。”張轶爽快地答應。
“你都不問什麽時候的嗎?”她輕笑,眼波流轉,美麗如昔。
“你決定就好。”他第一次以寵溺的口吻說。
“那就等一會兒好嗎?”心裏滿足地喟嘆一聲,這就是被自己所愛的人寵愛的滋味嗎?原來如此美妙,讓人欲罷不能啊。
“好。”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
“張轶。”她又輕喚了一聲。
“嗯?”他依舊保持着原有的耐性。
“對一個大限将至的人,你有必要如此惜字如金嗎?”她的聲音裏隐約透着一絲怨怪,卻又帶着幾分嬌羞,模樣十分明豔動人。
“我沒有,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現在說什麽,都好像顯得過于蒼白。
“你說吧,随便說點什麽都行,我都愛聽。”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種聲線,她獨愛聽他的。
“住的地方,我來替你安排吧,你別太奔波了。”他醞釀良久,最後只說出這麽一句。
“嗯。”她乖巧地應道,明眸如水,笑靥如花。
“治療的費用你也不必操心。”所有他能為她做的,他一件不落地替她完成。
“好。”她笑看他,眼裏滿是信任。
“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壓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也衷心希望她能好起來。
“知道了。”她點點頭,又叫了聲:“張轶。”
“嗯?”他保持着溫和的笑容,用眼睛詢問她。
她甜甜一笑:“沒事兒,就趁着還有機會說話的時候,多叫你幾聲。”
張轶斂起笑容,面帶幾分怒意,“以後別說這些胡話。”
她也收起了笑容,憂傷地看着他說:“我只是想知道,我說這些胡話的時候,你可曾有替我難過。”
“我不難過。”他語氣緩了緩,才又說:“因為這些都是胡話,不會成真。”
“我不是金剛不壞之身,也沒有不死的靈藥,死亡,總有一天會真真切切地降臨在我身上,張轶,你不必刻意逃避這個問題,我已将生死看通看透,眼下但求不落遺憾罷了。”她雖然樂觀,但也終究不能逃避現實。
“林玳,你……”他話沒說完,又被林玳打斷。
“好了,張轶你趕緊結賬,我要去坐公交車了。”她催促着,語氣明快。張轶無奈,只好由着她。
公交車上,他們肩并着肩坐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
“張轶,我冷。”林玳語氣軟軟的,有點撒嬌的意味。
張轶脫下身上的休閑西裝外套為她披上。
“張轶,我累。”她又低聲說,不過這次沒有撒嬌,是因為胃部又開始了揪扯的疼痛,來得毫不含糊,甚至讓她瞬間蒼白了臉色,冷汗涔涔。估計是剛剛喝的酒太烈了,傷痕累累的胃部根本受不了。
張轶伸手将她的頭顱按在自己的肩頭上,溫柔地為她緊了緊衣裳。
林玳再沒吱聲,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公交車上的廣播盡職盡責地為乘客報讀着站點。林玳在離家之外的第三個站點睜開眼,拉着張轶的手下了車。
迎上張轶疑惑的眼神,她開口央求:“張轶,你陪我走一小段路好不好?”
望着絕塵而去的公車,張轶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很顯然,這是林玳小丫頭得寸進尺的小計謀。街燈蕭索,夜色孤清,腳底下踩着的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更顯出夜的寂寥。
兩人肩并肩往前走,誰也沒再說話,然而,此情此景卻勝卻千言萬語。這是她盼望了許久的場景,現今終于如願上演,心中不禁升起一陣久違的愉悅感。她輕輕挽上他的手臂,他竟然沒有揮開。她的笑容更歡了。
想起當初第一次見面時,他們作為學生代表,各自代表自己的學院作開學演講,被安排在一個舞蹈室裏進行彩排,他淡然從容的氣質深深地吸引了她,幾乎只是一瞬,她便要确定,這個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她一定要認識他。
第二次見面,是她刻意安排的,她在學院裏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演唱會,特邀他前來觀看,他欣然前行,然而,他的身邊卻帶着一個面容清麗身材瘦削的女子,二人言行親密,關系仿佛非比尋常。她心裏異常失落,卻還是不動聲色地開始了演唱會。他們一直坐到演唱會結束,跟她說了再見才離開。那時候,她終于知道,他身邊的女子,叫華影兒,跟她同一屆。
後來,她不再主動約他,卻依舊可以時常碰面,漸漸的,看着他的優秀,她日久生情,終于明白,有些人,一旦進入了你的生命,便一輩子也無法割舍了,哪怕他什麽也沒有做,卻依舊能夠讓你魂牽夢萦。他對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溫和,卻也永遠保持着适當的距離,她知道,她于他,只能是朋友。
她已經打算放棄他,不再靠近他,然而,他跟華影兒的身影時常在她的眼簾裏出現,許是華影兒的笑容太過于甜美,讓她嫉妒得幾乎紅了眼,理智盡失。她是何等驕傲的人啊,長了一張古典美人的臉,還是B大音樂學院最得寵的學生,曾令多少男子趨之如骛,她卻不屑一顧,而今,她的心屬意于他,可是,他甚至不曾認真地看她一眼,他的注意力,全部給了一個叫華影兒的女子。
正是此時,有一個跟她一起長大的男子跟她表白,她并不喜歡他,于是打算快刀斬亂麻,想也不想就說,你若能替我完成一件事,我就答應你的追求。豈料那男子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他說,你等我消息,然後轉身便融入了黑夜之中,沒有留給她任何反悔的機會。當然,那時的她也壓根沒有想過要反悔。
第二天早晨,她随口把這事一說,還笑現在的男孩子真夠熱血的,然後就沒再把這事放在心上。倒是在一旁沉默吃早飯的鐘離洛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她還是正常上下課,跟往日并無異樣。
可是隔天,鐘離洛便把她揪出了校門口,力氣之大,讓她的手腕都泛起了青紫的顏色,憤怒可想而知。只見他咬牙切齒地說,林玳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盡幹些糊塗的事?她被問得一頭霧水,忙問發生什麽事了。鐘離洛松開她的手,沉默着掏出香煙,點燃一根,狠狠地抽了幾口,才緩緩地說,那個人,強暴了她,我沒來得及阻止。林玳即刻就明白了,當下就驚得煞白了臉色,她久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抖着雙唇說,這,怎麽可能?鐘離洛深深看了她一眼,嘆息說,這件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由我來處理,回去上課吧。他說完便走,一刻也不多留。林玳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怎麽走回教室的,只知道腦袋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思考。後來,這件事甚至沒有被傳出去,便已經過去了,她不知道鐘離洛是如何處理的,但這樣的結果還是讓她松了口氣。
華影兒還是如常來上課,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只是迅速消瘦了下去,本來就瘦的人,這樣一來,更是瘦得讓人心疼。她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人也變得不愛笑了,越發顯得沉默。林玳每每看到這樣的她,心裏就愧疚得無以複加。
幸而,實習期就到了,大家各奔東西,便再也沒有更多的機會碰面,這樣,林玳才漸漸地恢複了常态,慢慢地忘了此事。但是,有一次,她在玳筵閣碰見張轶,順口問了句,怎麽不見你女朋友呢?張轶笑笑說,我沒有女朋友。她驚訝得瞪大了眼睛,華影兒不是你女朋友嗎?他還是微笑,她并不喜歡我,她只是我的好朋友。當下,她便知道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錯誤,她竟因為嫉妒,而随便毀了一個女孩子本該美好的一生。
第二天,她辭去了工作,幾經周折,打聽到華影兒的消息,然後,馬不停蹄地趕了去。她本來是想跟她道歉的,然而在敲開了門的剎那,竟然沒來由地懦怯了起來。她想,既然沒有勇氣道歉,那麽就留下來好好照顧她,以救贖自己的罪孽深重吧。她沒想到,這樣一相處就是四年多,如果沒有回到B市,如果沒有後來的事,那麽,她們或許現在依然還是好朋友,然而,沒有如果,再沒有如果。
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想要假設,如果她冷靜一點,成熟一點,理智一點,便不會讓這麽荒唐的事情發生。如果鐘離洛再早到一步,那麽華影兒的人生也應該可以改寫。再如果沒有這件事的發生,華影兒便不會遇到鐘離洛,那麽,她便不必活得如此痛苦。如果她不是懷着一顆救贖的心靠近她,那麽華影兒也不至于恨她恨得如此複雜。如果她的愛不那麽自私,那麽,張轶也許不會跟她漸行漸遠。如果不是因為她的過錯,鐘離洛也不必違心去娶華影兒,最終導致所有人都活在怏怏不快之中。
她只是随口一句話,竟然悲劇了那麽多人的人生,多麽罪惡滔天,多麽罪孽深重。看吧,上天總是公平的,她的罪孽,終究是要償還的,這胃癌,就是對她最好的懲罰。
就在這回憶與感慨之中,他們走到了家門口。張轶說,我就不進去了,免得打攪了大家休息,你趕緊進去,放寬心,好好休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鄭重地點了點頭,松開他的手臂,轉身走進家門。
她的張轶,還是如此善良,甚至學不懂如何去恨一個人。她傷害了他最深愛的女子,他卻依舊願意忘記所有,贈她以溫厚。這份沉甸甸的情誼,她即便是傾盡一世,也無法償還了吧。
她終于按捺不住轉過身來,看張轶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就想起一首詩來: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方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