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
房。
白苋看着表情呆滞的華影兒,輕聲問:“很痛是嗎?”
華影兒不語。然而她的話卻觸碰到了她的痛楚,淚水瞬間毫無預警地滑落。
看到她的淚,她終究不忍心,便出言安慰:“我相信你爸爸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你落淚的樣子。”
孰料,她擡起眼,冷冷地看着她,“您看少一會兒別人的笑話就憋得慌了嗎?”
白苋為之氣結:“看你笑話?我在你眼裏就成這樣了嗎?華影兒,世界上的笑話并非只有你的才精彩,你又不是磁鐵,自然不會所有人都沖着你來;你也不是臭雞蛋,當然也沒有那麽多眼睛盯着你看,明明是你在悲觀地看世界,世界在你眼裏才顯得悲觀了起來,是你非要偏激地存活在世上,才讓世界還以你顏色罷了,你現在是在諷刺誰啊?明知道放下了就是另一番境況了,為什麽還要苦苦執着?人生匆匆,如白駒過隙,你不笨,明明是懂得的,何必讓不該有的執念苦了自己?心裏明明在乎他的,你裝什麽漠然?現在失去了,才知道要後悔,不覺得遲了麽?”
她低聲說:“你既然一直都是讨厭我的,也就沒有必要對我說這些。”
她無奈地說:“我也沒說我讨厭你,只是不喜歡你而已。”
她歪着腦袋詢問:“有差別嗎?”
“我不讨厭你,是因為你着實不惹人厭,我不喜歡你,是因為我兒子喜歡你。”但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她已嫁做人婦,便沒有什麽好計較的了。
“你是怕他喜歡我會誤了他的幸福吧,你的反應跟張轶父親的反應是一樣的。”她也不怪他們,換了是她,她大概也會那樣子做。
“我們為什麽反對他們喜歡你,原因你是知道的。天下父母,誰不是為着自己孩子好。”她心有所屬,理應不該贻誤別人的幸福。
“我真羨慕他們。”她突然笑了。用手背擦掉眼淚,低低地說。
說到這裏,她又替老朋友抱打不平,“羨慕?你父親對你的愛你棄如草履,你憑什麽說羨慕?”
“那種帶着贖罪的愛,算什麽愛?”她要的東西,都該是純粹的。
“總是聊勝于無的啊!況且,人誰無錯?重要的是知錯能改,你爸爸那麽努力地為你改變,你卻裝作看不見,而今他已經不在了,他抱憾而去,你也愧疚終生,這樣的結果是你樂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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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時間,然而他卻不願給我時間。”她不樂見又能怎麽樣,現在的她,再沒有機會親口告訴他,其實她并不恨他。
“這就教會你一個道理,人生無常,時不待人,我們必須及時行孝,及時行樂,才算給人生一個交代。”她以一個長者的身份,教會她人生道理。
“可是,現在說什麽都遲了,都遲了。即便我愛他,可是他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了。”她喃喃自語,悔不當初。
白苋看着她這副樣子,張張嘴,良久無語,最後還是走過去擁緊了她。華影兒在她的懷裏哭得像個孩子,這個溫暖的懷抱,能否為她抹去一些悲傷?今天真不是一個好日子,上午才跟鐘離洛離了婚,中午父親便又撒手人寰。這接二連三的打擊,教她如何承受?她本沒做什麽壞事,為何要歷經災難種種?
晚些時候,張彧也來了,華影兒情緒平複了許多。張彧将她擁進懷裏,輕輕嘆息一聲,無限憐惜。雖然不是她最想要的懷抱,但至少,他尚且可以溫暖她吧。他什麽也沒說,只是用行動來告訴她,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她需要他,他便會及時出現,給她最堅實的臂膀,最溫暖的懷抱。
夏侯睿的喪禮,夏侯凝霜終究還是缺席了,像是要報複這個不盡職的父親一般,偏要讓他帶着遺憾離開。華影兒撥通她的電話,告知她此事時,電話那端只是短暫地沉默了一下,然後淡淡地說,我知道了。華影兒氣不打一處來,厲聲質問,你再怎麽恨他,我管不着,但請你顧及一下夏侯家的顏面,夏侯家的長女不回來參加喪禮,卻交給一個私生女來處理,都不怕贻笑大方。豈料電話那頭還是滿不在乎的語氣,那又如何?我又可以怎樣?華影兒軟下語氣,他是父親,當我求你。然而夏侯凝霜卻沒打算低下身段,小影,難道你要我像你一樣,明明心裏尚且存有一絲怨恨,卻要裝作孝義兩全的樣子嗎?抱歉,原諒我做不到。華影兒握着話筒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聲音飽含怒意,你非要做得如此決絕,如此不留餘地不可麽?夏侯凝霜說,這話你為什麽不去質問他?華影兒深吸一口氣,默默挂了電話。
忽然覺得很荒唐很可笑,現下是要質問誰,又可以質問誰?質問誰才是最有用的?他們誰都不在乎,她華影兒到底操的是哪門子的心?用三年的時間去沖刷積聚了二十多年的恩怨,這想法何其天真?有些恨,真的不會因死亡而停止。而那些恨的背面,到底又是受到了多麽不公平的對待?她是太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太低估了他們之間的恩怨。
夏侯凝霜不願意回來,她自是不可能派人漂洋過海去将她押回來,既然無可奈何,那麽就随她去吧。她身穿一襲黑衣,神情肅然地站在夏侯睿的墓碑前,心裏禁不住悲戚地想:一個人,無論你生前多麽強悍,終有一天也要入土為安。
喪禮過後的第三天,陳律師來了一趟,不用多說也知道是關于遺囑的事,華影兒沒有興趣知道,但作為當事人,她不得不參與。與陳律師、沈翊三人坐在夏侯家的客廳裏,陳律師直入主題,把遺囑一一攤開來讓他們過目。夏侯家的財産平均分了五份,夏侯家每個人都分得了一份,這是夏侯睿一生中唯一一次做到如此雨露均沾。沈翊認真地看了一遍,然後在右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華影兒則看也不看就揮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陳律師告知夏侯凝霜關于遺囑的事,她想也沒想就說放棄繼承權,願意将名下所有一切都無條件轉給沈翊。
沈翊聽後也只是無奈地笑笑,這就是她所謂的補償。如果真要這樣的補償,那麽他為她所付出的一切又算什麽?為什麽她可以做到如此薄情,可以抹殺掉一起走過的日子?如果這也算補償的話,那麽他也自動放棄繼承夏侯家的財産,她是否會對他感到有那麽一點的虧欠?
夏侯睿的死,受打擊最大的莫過于他年近九旬的老母,她沒有參加自個兒子的葬禮,但自那以後,便終日以淚洗臉,嘴上還喃喃自語,誰也聽不懂她到底說了什麽。老太太性子一向倔強,馮姨每每端進去的飯又原封不動地端了出來,茶水是溫了又涼,涼了又換,如此反複,然而老太太愣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願與人交流。有時候好不容易哄她吃了點兒稀飯,轉身又全吐了出來。無可奈何,沈翊只好請來家庭醫生替她輸營養液來維持基本的生命活動。
華影兒推門進去的時候,沈翊正陪着老太太說話,說是陪,倒不如說只是沈翊一個人的嘴皮子在動,期間,老太太的眼皮兒壓根兒沒抖一下。她骨瘦如柴,面如死灰,一動不動地半躺在床上,如一具被封存了許久的木乃伊。
“姐夫。”華影兒走進去在床前停下,低低喚了一聲,并沒有坐下來。
“回來了。不先去休息一下?”沈翊聲音沙啞,一臉倦容。自從夏侯睿喪禮過後,她便搬了出去,真的如她當初所說一般,情願住酒店也不想回家。
她進屋時問過馮姨,馮姨說沈翊少爺才剛回來了一會兒,上樓看老太太去了。她幾不可聞地一聲嘆息:“我不累,換我來陪她吧,姐夫徹夜不眠,去洗把臉吃個早餐,然後休息一下吧。”今兒是周末,他是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沒關系,能守在奶奶身邊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醫生說多些人陪着奶奶對她的病情有幫助。”
“她還是不願意說話嗎?”
沈翊點了點頭:“奶奶自小便是一個幸福的女子,家境優渥,嫁給爺爺後又受百般寵愛,兒子更是言聽計從,而今,她所有的支柱都轟然坍塌了,受到的打擊自是不容小觑。醫生說,她要恢複到從前的模樣,恐怕已經很難了。”或許,這已經算是最委婉的說法了。
華影兒沉默。是不是越是幸福的人,越是經不起打擊?那麽,她大概應該慶幸自己一直以來都沒有嘗過極大的幸福,當厄運降臨時,她也不會如此不堪一擊。人生真的不能太一帆風順,那樣的順境不利于人學會堅強。
“小影,搬回來住吧,家裏太冷清了。”沈翊滿臉陰郁地說,語氣中隐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華影兒怔怔地看着他,堅強如神邸的沈翊,也會落寞,也害怕寂寞,也難以忍受疼痛,她再次明白,世界上沒有堅不可摧的人。再剛強的人,都有其弱點。
“姐夫你怕了嗎?怕獨自承擔這一切了嗎?怕疲憊不堪怕傷痕累累了嗎?”堅持了那麽久,他終于低頭示弱了嗎?是因為肩上的擔子太重,還是因為已經心力交瘁?一路走來,是他們夏侯家的人太過于自私,罔顧沈翊的感受,徑自推脫了所有的責任,随心所欲。他們全部人都虧欠了他。
他苦笑着說:“你們怕的,我自然也會怕。”
華影兒再次沉默,問題由她提起,然而當對方回答完畢後,她竟是無言以對。她不敢對他許下承諾,她怕自己做不到,怕自己的臨陣逃脫之舉會在他的心上再添上一刀,讓他痛不欲生。
“小影,搬回來住吧,家裏真的太冷清了。”此話與之前沈翊說的幾乎無異,卻并非出自沈翊之口。
他們皆不約而同地看向床上形容枯槁的老妪,只見她蠕動着雙唇,渾濁的眼睛漸漸濕潤,已全無往日的強悍風采。華影兒轉過身為她倒了一杯水,喂她喝完,又幫她加墊了一個枕頭,好讓她說話可以不那麽費力。
“小影,你還是不能原諒奶奶嗎?”這是她第一次如此低姿态地跟華影兒說話。她是後悔了,是她的錯,同為夏侯家的血脈,她卻從未給過她一絲半毫的溫情,不但惡言相向,還心存歹念不止一次詛咒她不得安生、不得好死。也是她的親孫兒,她卻從未顧念過她的感受,她沒有資格做長輩,也不配得到她的原諒。她自知罪孽深重,但還是渴求獲得原諒。
“您別想太多,您應該好好休息才是。”她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是因為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原諒跟怨恨是不能并存的,她心中尚有怨恨,自是談不上原諒,但眼前的老人已是風燭殘年,氣若游絲,奄奄一息,她再有怨恨,也不能不顧及事态而肆無忌憚地表現出來。
“夏侯家的人瘋的瘋,走的走,死的死,剩我這樣一副衰敗的軀體在茍延殘喘,我不敢祈盼你們能與我有多親近,只是希望你們都能在一起,讓這個家還有點兒像家的樣子。”她老淚縱橫、激動不已。
華影兒不語。夏侯家的敗落是必然的,就算她搬回來,與沈翊并肩作戰,也不能将夏侯家恢複到從前的模樣。
“說到底,你還是不願意原諒我。我知道自己過去對你有多過分,所以我想在往後的日子盡力補償你,只是,你終究不願給我機會。”
“奶奶,小影沒有怪你,她不搬回來住是因為工作的關系,您別胡思亂想。”沈翊用溫和的語氣安撫她。小影不願回來,他不能逼她,也不能怪她,他只能将心比心地體諒她。
“她哪是沒有怪我,她連喚我一聲奶奶都不願意。”
華影兒聞言瞪大了眼睛,她未免太蠻不講理了,明明就是她不許她那樣叫她的,現在還賊喊捉賊來着。
沈翊繼續哄:“奶奶您也餓了吧?我叫馮姨熬點粥端上來可好?”
老太太繼續發牢騷:“家不成家的,我哪還有胃口吃。”
華影兒仿佛也不想多做糾纏,只得妥協:“好了,我收拾一下,回頭就搬回來,您看行不?”
老太太滿意地笑了,像個剛領了糖果的小孩兒。幸福其實很簡單,一家團聚,就是幸福,然而現在對于破敗的夏侯家來說,早已顯得十分奢侈。
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華影兒還是會想,想念從前的一切,只是一切卻又早已不能恢複至從前。自從離婚之後,鐘離洛便再沒有聯系過她,想必是顧着陪伴林玳呢吧。只是後來她聽說夏侯睿的喪禮他參加了,然而當時顧着悲傷的她并無留意。想到這裏,她的心又開始隐隐作痛,他們之間,緣分竟是如此淺薄,只是,鐘離洛,終究是她心中無法言說的傷。
她想,不管多少年後,不管她是否還愛着他,只要一想到這個人,這個名字,她的心還是會隐隐作痛吧。畢竟,在她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裏,她曾傾盡全力地愛過他。突然想起一首歌的歌詞,仿佛十分符合她的心境:
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
想遺忘又忍不住會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綁
無法釋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