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間安得雙全法
更新時間2013-1-18 15:49:41 字數:8961
華影兒再醒來時,已是隔天早上,她梳洗完畢,走出房門。沒看見張轶,許是去公司了。也是,他剛到這裏,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處理,忙極了也是可以理解的。她輕手輕腳地下樓,不期然在樓梯口處看見客廳的沙發上坐着一個鶴發童顏的老婦人,她正認真地捧讀着一本書,走近一看才發現那是一本食譜。
她嘗試開口,“您好!”并淺淺地鞠了鞠躬,聲音依然有着大病初愈的沙啞。
老婦人聞言擡頭,托了托眼鏡,看見是華影兒時,随即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靥,“你醒了?身體感覺好些了沒?頭還會不會暈?還會不會覺得乏力?”她一邊說一邊拉着華影兒的手示意她坐下,終于在看見華影兒一臉的不知所措時,才轉關心為解釋:“哦,我是張轶的外婆,我們之前見過面的,面館裏,記得不?”
華影兒點點頭,真誠地說:“謝謝您的關心,我已經好多了。”
外婆理了理華影兒的發,然後說:“你可以跟張轶一樣叫我外婆。”
華影兒尴尬地笑笑,想必是老太太誤會些什麽了。跟張轶一起叫外婆?她開口想要解釋,“我……”她想說她跟張轶只是普通朋友,但又怕解釋反而會引申出更多的誤會。
然而外婆并不打算給她開口的機會,又熱情地說:“你一定餓了吧?來來來,我帶你去飯廳吃點東西,你看你瘦的,待會兒要多吃點兒啊,你們年輕人就是疏于照顧自己,才會弄壞了身體,你就放心住在外婆這裏,外婆天天給你弄好吃的,啊。”
外婆牽着華影兒的手來到飯廳,就開始忙碌着将食物一一在微波爐裏加熱後再擺上桌面,一切就緒後才發現華影兒還愣愣地杵在那裏,她走過去拉着華影兒的手,“孩子,別站着呀,過來坐,我做了很多食物呢,就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你得賞個臉,把它們全吃了。”外婆按着她的肩膀讓她坐下。
華影兒看着桌上琳琅滿目的食物,着實吓了一大跳,太陽穴開始隐隐作痛。把它們全吃完,她估計自己是沒機會病死了,她一定會撐死的。
無奈地笑笑,端起面前的小米粥喝了一小口,香而不膩的口感,很有一種家的感覺。她似乎,不曾感受過如此濃烈的溫情,于是開始羨慕起張轶來。
吃到一半時,她擡頭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外婆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吃,那笑容甜甜的,柔柔的,讓她在腦海裏第一時間冒出“溫柔的陷阱”這個短語。外婆的笑,是不是甜蜜得太過于誇張了?
“吃啊,多吃點,呵呵……”
“呵呵……”華影兒跟着她幹笑兩聲。
“哦,對了,我稍後得去面館一趟,張轶說中午會回來吃飯,晚點兒鐘點工會過來煮的,食譜我都安排好了。”
張轶要回來?她被吓得嗆到了,天知道,她不願意單獨面對他,她也不知道要怎樣面對他,于是她一邊咳嗽一邊搖頭,弄得外婆頭上一片霧不知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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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華影兒試着這樣叫她,自個兒的外婆在她母親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而母親的父親即外公則是個賭徒,為避賭債,至今不知所蹤,母親算是孤兒,所以這次是她第一次使用“外婆”這個名詞,喚起來生疏而別扭,卻把眼前的老太太喚得眉開眼笑。
“嗯?”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面館?”
“不行。”
外婆反應激烈得讓華影兒愕然不已。不就是去個面館嗎,她華影兒又不是商業間諜。“為什麽?”愣了好一會兒才說。
“你病還沒痊愈,怎可到處亂跑?況且,我也不好跟張轶交待,你要是掉了一根汗毛,估計張轶都會立馬生吞活剝了我。”華影兒在心裏發誓,這話大概比她第一次接觸李白“白發三千丈”這句詩時還更覺得不可思議的誇張。
“外婆,有您在,我能有什麽事呢?況且,您也不至于懷疑自己的能力是吧?”華影兒動之以情,并加以激将,然而外婆也不是好說動的主兒。
“我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張轶将我碎屍萬段的能力也不容小觑。”奈何外婆不受激将,還刻意要斷她的念想。
“萬一我一個人在家裏暈倒怎麽辦?”外婆有她的張良計,她自有她的過牆梯。這是一場智慧與口才的較量,她不是不能輸,而是一想到輸了便要單獨面對張轶,她光想想就心慌。如若這樣,那她倒不如回到她的小窩面對自己的慘淡人生。小窩?對啊,她竟然忘了這是她逃回家裏的絕佳機會。
“對哦,萬一張轶回來發現你暈倒在家裏,那他估計也會拆了我女兒的面館,好吧,外婆今天大發慈悲,答應你的請求了。”外婆笑得燦爛,還真有種當自己是佛祖的勁兒,臉上佛光無邊。
“呃……外婆,還是不用了,我現在終于想明白您将我留在家裏是多麽的用心良苦了,所以,我決定留在家裏等張轶回來!”華影兒笑得谄媚,并且努力地笑得一臉無害。
“嘿……”外婆仔細地瞧華影兒的臉蛋兒,仿佛硬要從中發現什麽端倪似的,那眼睛骨碌地轉動,活像個上了年紀的宋丹丹,那精明的勁兒盡洋溢于表。“你這孩子怎麽說變就變呀?你,該不會是想偷溜吧?”
“我哪有……”華影兒急忙否認,然而臉上卻盡是被識穿陰謀的尴尬。
“好啦,我這就去給張轶打電話,叫他中午直接去面館。”外婆起身就朝固定電話的方向走去,完全不留華影兒商量的餘地。
外婆心想這孩子真是可愛,真可謂機關算盡啊,可惜,她道行尚淺,還不是她的對手。外婆這樣想着,不自覺地狠狠偷樂了一把,盡現老奸巨猾。
外婆打完電話了,笑也笑抽了,轉身時才發現華影兒還愣在那裏,于是催促:“小影,還發什麽呆啊,快去換衣服啊!”
華影兒無奈地起身準備上樓,卻忽而靈光一閃,興奮地說:“外婆,我也想跟你出去,可惜,我在這裏并沒有可以穿出去的衣服耶。”
外婆抛給她一個鄙視的眼神,仿佛在說“小樣兒,我就知道你會來這一套”。她淡定地走到沙發前坐下,品了一口茶幾上已然涼卻的茶,才悠悠開口:“放心,你住的那間卧室裏,有倆大衣櫃,打開右手邊的那個,你會驚奇地發現,裏面全是你的衣服。”
“外婆你确定?”此刻的華影兒只希望外婆的那兩片薄薄的嘴唇能成全她,吐出的是“不确定”這三個字。但很明顯,外婆并打算遂了她的心願。
“Iamsure!”在外婆吐出這句洋氣的肯定句時,華影兒的挫敗感排山倒海而來。
她只好如鬥敗的公雞,頹然上樓。
“好好打扮打扮,我好帶你去面館做個活招牌。”外婆猶自揚起聲音在她身後嚷嚷。
活招牌?華影兒額頭黑線兀現,她敢情是把她當成招攬生意的籌碼了。但她懷疑,以她消瘦得毫無美感的樣子,是否有說服力去說服客人來光顧面館。
她不知道,就在她住院當晚,張轶就吩咐打點好她進住這裏所需的一切了。
外婆看着華影兒郁郁的背影,得意地狂笑三百回合。也許華影兒并不全然像她之前評價的那樣“活力不足,憂郁有餘”,或許,沒有受過傷之前,她的人生是平淡且快樂的吧,即使那只是屬于她一個人的快樂,屬于她的世界裏的快樂,但那至少可以恬靜簡單,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心事重重的憂傷模樣。
華影兒這孩子挺有靈氣,雖不至于有舌戰群儒、智壓群雄的能力,但卻有其自己的特質。
當她推開卧室的門,依外婆之言,打開右手邊的衣櫃,瞬間看到琳琅滿目的衣服後,還是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她想她九成是被這一個面慈目善一個溫文爾雅的婆孫倆給算計了,眼前的一切,仿佛篤定她會于此長住一般。心裏雖是這樣想,但她還是乖乖地從衣櫃裏選了一件比較淡雅的連衣裙換上。衣服的标簽已經被拆下,并且衣服上還有一股淡淡的陽光氣息,香香的,軟軟的。她猜想,這一定也是張轶吩咐把這些衣服全洗了的吧。張轶保持着他一貫的的紳士風度,而且體貼入微。換上了衣服,她重新關好衣櫃的門,卻好奇左手邊的衣服,于是順手便打開了,當看到衣櫃裏除了幾件睡袍外就全是西裝時,她驚呆了,這座房子裏除了張轶外,她想不到有第二個男丁,所以她可以肯定,這些衣服,都是張轶的,那麽,這間卧房,也理所當然的解釋了她之前的猜測。華影兒伸手去觸摸眼前的西裝,發現觸感柔軟細致,連連驚嘆,想必價值不菲。繼而又在心裏嘀咕,真是驕奢淫逸啊。
轉念又想,張轶所做的一切,越發令她感到不安,這些溫柔,應該屬于張轶的妻子,她豈能厚顏無恥地占有!看來離開真的勢在必行,而且行動必須快。
在外婆審視的目光中一步步走下樓,她必須緊緊扶着樓梯的扶把下去,不然她怕這讓她渾身不自在的目光會令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作古人。
外婆笑得了然于胸,一副“我就知道你會選這個風格且正合我意”的樣子。華影兒穿了一條鵝黃色的秋裝連衣裙,外加一件薄短外套,再穿一雙裸色單鞋,很有小家碧玉的氣質。
“外婆,再看我就滿身窟窿了。”
“嗯,身材還不錯,就是瘦了點,不過張轶的眼光還真不錯,呵呵……”
華影兒無奈地笑笑。
“走吧!”外婆拉起華影兒的手,而後把自己那只上了年紀飽經風霜的右手搭上去,“擺駕!”
華影兒再次無奈地笑笑,她側過臉看外婆,外婆的眼角有着深深地皺紋,沿着鬓發處延伸,那是再怎麽保養也掩不住的歲月滄桑。她知道張轶的母親在張轶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而張轶媽媽,是外婆唯一的孩子,中年喪女,已算是生命中無法承受的痛了吧!但是外婆,卻将一切的疼痛掩飾得極好,只有那幾道镌刻在眼角處的皺紋成了外婆悲痛外洩的見證。外婆,是一個善良而堅強的婦女,即使命途多舛,但幸好,她還有張轶。她打出生起就不曾見過自己的外婆,但是,她相信,自己的外婆肯定也如眼前的婦人一樣,是一個善良而風趣同時也相當堅強的人。
張轶來到面館時,已是下午一點多,此時店裏客人并不多,他一眼就看見華影兒穿着圍裙站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為客人點餐,他走近櫃臺前,靜靜地看她。華影兒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讓人看着有如沐春風般舒服。她烏黑柔亮的齊耳短發在光的照射下發出柔和的光澤,與她清新的形象相得益彰。
外婆也用肘頂在櫃臺上雙手托腮微笑看着忙碌的華影兒,她想,上帝恩賜的幸福,往往源于簡單與平淡。
他走近說:“外婆,影兒很吸引人對不對?”
“嗯,她有很幹淨的氣質,很溫和的脾性,很清秀的面容,最難能可貴的是,在這個競争激烈的社會,還能表現得如此與世無争,身上永遠帶着異于凡夫俗子的靈氣。只可惜,她的笑容沒有靈魂,她的防備過于嚴實,她也許還不明白,越怕受傷的人,往往越容易受傷。”
張轶溫潤的臉龐布滿柔情,一字一句地承諾:“外婆,我願意一直守護她,竭盡全力。”
外婆笑笑,不再說什麽。她知道,張轶不可能一輩子保護她,因為華影兒一直抗拒這樣的保護,原因在于不願虧欠。但是,她不想打擊眼前這個七尺男兒。
“外婆,我先回公司處理一些事情,下班後來接你們。”收回戀戀不舍的目光,張轶轉過臉對外婆說。
“不吃午飯了?”
“不,我在公司吃過了。”
“嗯,去吧!”
“別累壞了。”張轶傾身親了親外婆的臉頰,轉身走了出去。
外婆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失了神。張轶,外婆最不願看見的,是你最後傷痕累累了,卻還兩手空空。
華影兒走過來,看見外婆視線一直膠在門外,而且一臉悵然。“外婆,怎麽了?”
外婆回過神,恢複常态,眨眨眼睛道:“沒什麽,只是剛送走一個來探班的大男孩兒。”
華影兒疑惑,但轉念一想,心裏便又了然,外婆要說的人,肯定是張轶。她想問,張轶為什麽來了也不跟自己打個招呼。然而想想這并不是什麽非要刨根問底的大事,又或許張轶真的很忙,畢竟他剛到公司,又因自己的病耽誤了許多事情,現在他忙到焦頭爛額也是正常的。這樣想着,便也就沒問出口了。
她笑着遞過來一張紙,“外婆,這是菜單。”
“好,你休息一下,別累壞了。”外婆為她解開圍裙,替她攏了攏外套,一臉寵溺地說。
黑夜悄然而至,沒有撩人月色,黑森森的格外讓人感覺異常壓抑可怖,入夜的秋意愈濃,連建築物都顯得格外凄清。
張轶準備看完手中的度假村開發方案就驅車去找她們,然而手機卻于此時響起,那組號碼,來自面館。他趕忙按下接聽鍵。
“張轶,你快過來,小影暈倒了。”外婆的聲音無不透着焦慮不安。
“外婆您先別急,別擔心,我馬上過去。”他雖然擔心,但還不忘安撫外婆。挂上電話,他抓起西裝外套就往地下車庫跑。
醫院裏,華影兒的臉色格外蒼白,依然處于昏迷狀态中。
走廊外,一老一少認真地聽着醫生交代事情。“二位不必過于擔心,她身體本身就比較虛弱,又染了風寒才會再次暈倒的,只要注意調理便可恢複健康了。但是,謹記,要注意為病人保暖,要知道,再輕的病惡化了後果也是相當糟糕的。”
“謝謝醫生。”張轶十分誠懇地道。
“不客氣,這是我的職責。”醫生說完這句固定的臺詞,便帶着他的護士離開了。
長長的走廊格外安靜。
“都怪我,我不應該把她帶出來的,就算把她帶到面館,也應讓她一邊呆着才對,張轶,都是外婆不好……”外婆猶自自責。
他寬和地摟着她的肩膀,笑着安慰她:“外婆,別自責了,小影現在不是沒事了麽?而且,要怪也應該怪我,是我讓你一把年紀還如此操勞的。外婆,對不起。”
她還是愁雲慘淡的模樣,“張轶,你就責怪外婆吧!”
“外婆,是小影身體沒有恢複過來罷了,您真不必如此自責,況且,您也折騰了一晚上了,不是麽?我開車送你回去,好麽?”張轶柔聲說。
“不了,你還是留在這裏照顧影兒吧,這樣我比較放心,我可以坐公車回去。”
張轶失笑:“您認為我放心得了您一個人回去?”
“外婆還沒老到連自己也照顧不好。”
“我會叫林玳過來照顧她,您放心吧,這裏不會有事的,我必須親自送您回去。”張轶堅持。
“林玳是誰?”
“小影最好的朋友。”
“好吧!她能趕過來嗎?”
“30分鐘的車程就能趕到。”
“我還是不放心。”
“要不這樣,我再讓醫院安排一個特別看護。可以嗎?”
“嗯。”外婆稍稍放了心。
張轶掏出手機,撥了林玳的號碼。然後安排了一個特別看護,才送外婆回家。
林玳趕到時,病房只有昏迷的華影兒外加一個不怎麽稱職的看護,看那看護應該是臨時的,正在一旁的沙發上打瞌睡。她有點怨怪張轶,華影兒這個狀态他也放心得下。這樣想着,脾氣就大了起來。她走過去粗魯地用腳踹了踹看護,看護明顯對擾了她清夢的人很不滿,睡眼惺忪的看着眼前的年輕女子,剛準備發飙,就被林玳搶了先機,“你就是這麽照顧病人的?”怕吵到華影兒休息,她還刻意地壓着聲音說話。
“你誰呀?”看護脾氣挺沖。
“我誰?我是你的金主。”
“金主?哈哈,我的金主可是個養眼的帥哥。”
“是不是叫張轶啊?”林玳笑眯眯地道。
“是,怎麽着?”
“要不要問問他我是他的什麽人?”
“你是他妻子?”看護自作聰明。
“嗯哼。”林玳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
“那病床上的……”
“我妹妹。”
“騙人。”明明就不像。
“我看你還是趕在我沒發飙之前離開為好。”
“你以為你是誰啊?”看護滿臉不屑。
“我啊?”林玳頓了頓,揚揚手中的手機,才緩緩地說:“我是剛才那個拍了你打瞌睡視頻的人。怎麽,想一夜成名?”
看護為之氣結:“你……”
林玳一揚眉毛,說:“我的樣子還像騙人的嗎?”
看護矛盾着,想證實林玳是否拍了視頻,又怕她真的拍了視頻。想離開,但又怕林玳是個騙子。
“再不走我相信你會再也無法在這個城市裏混下去。”林玳擔心吵醒了華影兒,顯然已經沒有多少耐性跟她折騰下去了。
看護瞪她一眼,悻悻然又心有不甘地走了出去。
她在病床前坐下,想伸手去握華影兒的手,但想了想,還是先把自己的手放在嘴邊呵了好一會兒氣,感覺稍微暖和了才敢握上去。
接到張轶電話時她吓壞了,幾天內暈倒兩次,這是她打跟華影兒住一起以來不曾發生過的。影兒相對于四年前,真的瘦了太多太多,一想到此,她就悔不當初。
“小影,你一定很痛苦對不對?四年了,我可以與你分享快樂,卻無法替你分擔痛苦,看你倦的時候我會不知所措,但我只能不知所措。我很後悔,如果,我能早點認識你,早在我妒忌你之前,早在發現你原來那麽善良之前,那麽,所有悲劇就不會發生,然而,這一切的一切,仿佛早已被命運安排好,只等我們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走,走到我們再也回不去。”兩行清淚沿着林玳的腮邊流下,她的每一句話都說得很輕,像是怕吵醒華影兒,又像是怕華影兒聽見,更像是在獨自回憶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設想過你知道真相後的反應,然後又推翻了所有的假設,小影,我很後悔我當初蓄意地傷害了你,我無法否認,确确實實是我将你逼至萬劫不複的境地。我總是禁不住想,如果我不曾見你天真的笑容,我也不曾愛上張轶,那麽四年前那一場令你撕心裂肺的疼痛是否就可以幸免?”
林玳背對着門,完全沒有注意到進來的張轶,她只是痛苦地回憶着那場是華影兒同時也是她的噩夢。
張轶苦笑,不知是上天的不公,讓這些不幸都發生在他們身上,還是上蒼的愚弄,讓他既不早一步也不遲一步卻恰好遇上林玳說這些話的檔兒趕到這裏。他已猜到七七八八,四年前的那件事,林玳真脫不了關系,但是他卻不希望是林玳,他希望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更希望華影兒永遠都不知道真相。然而他又必須冷靜,必須問清楚這件事,必須在華影兒不知道之前将事情妥善解決。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輕聲喚了句:“林玳”。
林玳一怔,快速轉身,在看到是張轶時震驚得甚至連淚都忘了擦。她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她明白這是她的報應。扯開嘴角,她幹澀地笑笑,“你……什麽時候到的?”
“在你說那些話之時。”看着林玳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樣子,張轶其實不忍對她說任何殘忍的話,但是想到華影兒所受的傷害,他的心就揪成一團。心裏有個聲音仿佛在告訴他,對林玳寬容,就是對華影兒的殘忍,于是他脫口而出的,就只有這句話。
林玳痛苦地閉上眼,好一陣才睜開,睜開時已恢複常态,理了理思緒,她冷靜地說:“你要問什麽都可以,但我們出去談好麽?”
張轶颔首,林玳起身走出去。張轶走過去将華影兒的手放進被子裏,并為她拉了拉被子,再深深望了一眼,才走出去然後關上門。
在走廊站了許久,他們誰也沒有開口,仿佛生怕打破這沉默,他們的世界就徹底變了。
張轶看着臉色蒼白的林玳,終究還是心生不忍。他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林玳背靠牆壁,并慢慢沿着牆滑下去,還是習慣用一個無助的姿勢蹲抱着自己。她知道,就算張轶什麽都不問,她的世界終究會徹底改變。她的世界本來就不單純,然而這不是她的罪過,她真正的罪過是,自己不單純之餘,還親手毀了別人的單純。
不知過了多久,張轶回來了,手裏拿着兩杯咖啡。他彎腰将其中一杯遞給林玳,林玳擡頭看他,定定地看了良久,才顫着手接過咖啡。
她大大喝了口溫熱的咖啡,才悲怆地說:“張轶,你問吧!”
“為什麽?”如此簡單的問句,卻幾乎花盡張轶所有的勇氣,即便他已知道答案,但他還是害怕看到林玳的颔首,然後整件事情就會有了他無法控制的結局。
林玳雙唇顫抖着,但依然咬字清晰,“因為我愛你,而你愛她。”
張轶已明了一切。但是,這樣的愛,這樣的結局,讓人情何以堪?“我并沒有你認為的好。”
“但我還是固執地認為,你始終是最好的。”
“林玳,你幾乎毀了她。”
她凄然一笑:“我也在恨我自己。”
張轶沉默。今夜的醫院仿佛特別靜,靜得讓人膽顫,朦胧的夜色,就像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張轶”,又過了良久,林玳才緩緩開口:“我可以去自首。”
張轶面部閃現錯愕之情,随後還是苦笑。林玳,你以為這樣,一切就結束了麽?你以為這樣,所有的業障便得到救贖了麽?你的良心得到了安寧,那麽小影呢?小影又該如何去面對由你一手造成的痛楚?自首,四年前或許還來得及,四年後,在華影兒的心裏,林玳終究成了重要的角色。
“林玳,你今天的話,我會當做什麽都沒有聽見,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你還是林玳,華影兒目前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林玳聞言,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她不相信,如此深愛華影兒的張轶,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她。
“我只能用逃避的方式去保護她,林玳,我知道你也很痛苦,但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張轶已完全恢複常态,淡淡地說。手裏的咖啡,他一口也沒喝,但他需要這一點溫暖,來提醒自己冷靜,來讓自己覺得,自己今天的決定是對的。
林玳安靜地蹲着,她何嘗不願意贖罪,但,正如張轶所說的,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我送你回去吧!”張轶伸出右手,這是他一貫的風度,一貫的冷靜理智,無論他此刻心裏多麽憤怒,還是顧全了她的顏面。
林玳盯着他漂亮的手指發了一下愣,才回過神說:“不用了,我叫洛過來接我。”
張轶将手放進西裝褲口袋,沒有堅持,這樣也好,林玳也需要時間冷靜。
接下來,便是漫長無邊際的沉默。林玳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咖啡,眼睛卻是空洞無焦距的。
鐘離洛趕到時,張轶還站在那裏,左手裏握着的咖啡已經冷卻,但他依然緊緊握着。而林玳,則依然蹲在那裏,嘴唇因為冷意侵襲已經微微發紫。他別有深意地看了張轶一眼,才走到林玳跟前說:“我們回去吧!”但林玳毫無反應,仿佛又陷入了沉思。直到鐘離洛上前将她抱起時,她才木讷地看了他一眼,狀似木偶,手裏還捧着空空的塑料杯子。
張轶目送他們離開,直到再也看不到他們。才仰首将冷卻了的咖啡一飲而盡,并将咖啡的杯子扔進垃圾桶。他盯着垃圾桶看了好一陣子,才轉身打開門走進病房。如果一切痛苦的不快樂的,都能如扔垃圾般全部輕而易舉地棄卻,那麽,他們至少可以獲取少許平靜的幸福。如今,他只能盡力保護影兒不讓她再受傷害。兩年前的害怕再次席卷而來,他,怕再次失去她的消息,怕一失去,就是一輩子。
鐘離洛将林玳放進副駕駛座,細心地替她扣好安全帶,才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
林玳還是一聲不吭,雙目無神。
鐘離洛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當他接到林玳的電話時,他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了無法掩飾的疲憊。四年了,她用四年時間來逃避,用四年時間去彌補,但她沒有将曾經的華影兒找回來,甚至還把自己給弄丢了。他心疼她,但他無法攔阻。即使他有多麽想保護她,但也無法否認林玳曾經對華影兒的傷害。是林玳虧欠了華影兒,但林玳卻不明白,有些傷害,是窮盡一生也無法彌補的。
他愛憐地摸摸她的頭:“林玳,我帶你回家吧。”
回家?林玳反應過來,久久才消化完鐘離洛這句簡單的話,是的,受傷的時候,她可以回家,但是,如果某一天她和小影之間的感情出現了裂痕,那麽,是否還可以回得了過去?
她艱澀地動動嘴唇,最後只能用充滿歉意的聲音說:“洛,原諒我還不能回去!”
鐘離洛不語。
“你為什麽都不問我為什麽呢?”說完才驚覺,前不久,小影也問過她類似的話。她當時是怎麽回答來着?為什麽要問呢?呵,原來她連問的勇氣都沒有。
鐘離洛依舊沉默不語。他疼她已然來不及,又如何會讓她陷入痛苦的回憶。
“因為你什麽都知道對不對?洛,你什麽都知道,但卻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你和張轶一樣都選擇了假裝?你選擇了假裝是為了保護我,張轶選擇了假裝是為了保護小影,但誰來告訴我,我選擇了假裝是為了什麽?為了不繼續傷害小影,還是為了逃避應負的責任?抑或僅僅是,希望我們之間能夠保持這種波瀾不驚的現狀?”林玳雖是跟鐘離洛說,但更像在自言自語。她說得很平緩,但字裏行間皆是痛苦。鐘離洛知道,林玳一直并不堅強,她只是僞裝得不脆弱而已。
擡手拭去她的淚,側過身輕輕将她擁入懷中。将下巴頂着她的頭頂,眼神越過車窗,看這座城市的燈光閃爍。
“林玳,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回去。”他不回答她的話,只是淡淡地說了這麽一句話,語氣輕得像是溫柔的承諾,态度又堅決得像是強硬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