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更新時間2013-3-11 15:42:26 字數:16478
凄清的醫院ICU門外。
強光之中,走進來一個憔悴又頗有氣質的男人。他也穿着黑色的西裝,疲憊地佝偻着身體走向尹夏。眉間鎖住的是無盡的憂傷,他艱難地擡起頭,給了尹夏一個暖暖的淺笑。
尹夏驚住,手足無措。
他站在尹夏身邊,和他一起透過玻璃窗看着裏面戴着氧氣罩艱難呼吸的女人。
門外,一個身穿黑色服裝的女孩,戴着褐色墨鏡,棕白的圓頂遮陽帽,披着一頭曲卷亮麗的黑色頭發,她在笑,讓人感到有些冷峻。
多看了那個憔悴的男孩一眼,還是那張又帥氣又漂亮的臉,只是被悲痛和疲倦侵蝕得呆滞麻木。
心裏一絲抽搐,她轉過身準備離開,一擡頭卻看到許莘茹正迎面走來。
疾步離開,耳上五個鑽石的閃亮光點在陽光下晃了一下,在空氣裏劃出短短一道銀白的光束。
外公:
我突然不想那樣做了,這樣就夠了吧,她已經算是死了,那麽剩下的就只是那一件事情了。
您可以替我辦理入學手續了,不久之後我就動身來東京,我們期待的日子離我們不遠了。
筱原清子
“尹夏,回家吧。你還是個孩子,我是你的父親,你媽媽也需要我的照顧。”
他對他這樣說。
尹夏什麽也沒說,甚至不看他一眼,一個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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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景就站在原地看着他被疲倦壓得微微佝偻的背影,心裏一陣酸楚,卻不願追上去。
尹夏倒在自己家的床上,閉上眼睛。
已經幾天沒有睡過覺了,眼睛已經嚴重充血,伴随着陣陣刺痛,閉上眼睛可以稍微緩解一點,可是,為什麽怎麽都睡不着。
如果他的母親死了,死了,就不再存在,不再活着。再見不到她的笑,再聽不到她喊“尹夏”的聲音,再吃不到她做的菜……
手邊,是她織完了的那一組圍巾手套,可惜,這不可能給她心目中的那個“莘茹”帶來溫暖了。母親最後的心血,就這樣白費掉。
可那又要怎麽樣呢?即使一個人逝去帶給他那麽大的痛苦,即使一個人的逝去是那麽沉重的一件事,上帝會為此下一場雨來祭奠,或是撥開一片雲送來陽光嗎?
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走了幾十年,留下那麽多的痕跡在這個世界上,可是那些痕跡又真真實實存在在哪裏呢?她在這個屋子裏住過,她卧過這張床,她的踏過這一塊地板,她曾經站在這個地方說話,她曾經握着這一個瓷碗……
可是未來呢?
每一處都有她的記憶,可是會在哪兒都找不到她。
蘇曉的驕傲,被她自己擊得粉碎。
她說,她錯了。
她是個卑微的人,為了自己盡可能完整的幸福害得兩個家庭都無法幸福。雪莉說得對,她不配做母親,她只是一輩子都依靠別人養活的人,拉着自己兒子做賭注的自私的人。
她只是不甘心。
為什麽她的命運就是如此呢?為什麽她就是要遇見一個不愛她卻要娶她的男人?為什麽她就是要愛上這個不該屬于她的人?為什麽她非得做那個完美的女人的對手?她只是在丈夫出軌之後捍衛自己愛和被愛的權利,她沒有錯才對啊……
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錯了。
白邸的花園,展原颢正和雪莉說說笑笑。
他聽說了歐陽尹夏母親的消息之後便趕到白邸來看看雪莉。她憎恨的人已經被醫生默認為快要死了,她真的會開心嗎?這不像是他認識的白雪愛。
和她的談話中,他很明顯能感覺得到她隐隐的難過和竭力遮掩的悲傷。
他講了一個讓她捧腹大笑的笑話之後,看着她勉強地大笑着,他沉靜下來,看着她,說:
“其實,你可以告訴我,你在難過什麽。”
她看着他一絲不茍的認真,輕輕揚起嘴角,目光卻投到眼前的茶杯裏。看着黃綠色的葉片,她說:
“其實,我倒想明白了很多,蘇曉,她,也不算是罪人。”
“呃?”他故作驚訝。
“她愛的是歐陽景,我媽媽愛的是白森宇,可是歐陽景愛的是雪娜,誰都沒有錯,愛情本來就不是能控制施放對象的東西。如果非得要說錯,只能是錯在信任上。蘇曉對歐陽景的不信任,對我媽媽的不信任,白森宇對我媽媽的不信任,對歐陽景的不信任……他們都輕視了我媽媽的愛情,輕視了歐陽叔叔的品格……”
“啊……我才發現你這個小白癡的分析能力還不錯嘛……”展原颢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笑着說,還摸了摸她的頭,像誇小孩子那樣。
“喂……我是小白癡麽?!你不要裝出這個樣子好吧?你當我是傻子啊……”
“是當你是傻子啊,不然怎麽叫你小白癡呢?”
“展原颢,我告訴你,你要完蛋了你!”她裝作生氣的樣子,站起身叉着腰對他說。
“你能把我怎麽樣?!”他仍舊坐在那兒氣定神閑地喝茶,卻忍不住偷笑。
“你信不信我用我腳上的拖鞋砸死你……”
“不行,你沒砸死我我先給臭死了!”
“你!”
她真的脫下一只拖鞋,拾起來向他砸去,他用一只手接住,另一只手捏住鼻子,說:
“你真想臭死我啊你!”
他那扁平似的鼻音,已經那一副滑稽的樣子讓她笑得前俯後仰,竟一下子坐到草地上笑得爬不起來。
他繼續裝模作樣,看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才放心一些。
拿着她的拖鞋走到她身邊,蹲下身,給她穿上拖鞋,輕笑。
“呵呵……我得走了,小白癡。”他又摸摸她的頭。
“你去哪兒?回家嗎?”
“不是,今天朋友生日,說好了下午出去玩兒的。”
“拜托啊,現在都傍晚了……”
“沒辦法啊……”那不是不放心你嗎?!他欲言又止,看看她,又笑起來,說:“你都不送送我嗎?還坐在這兒不起來。”
他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起來,她一起身立刻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一個猝不及防往後踉跄幾步,還是摔倒在草地上。
雪莉笑得更歡了,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他倒欣慰地笑笑。
從草地上爬起來,他拍拍身上薄薄的一層塵土,笑着走到她身邊。她慢慢停止了笑,站直了身體,臉上顯出于之前的哀傷截然不同輕松愉悅。好像她的悲傷,都得以超脫。
他看着她,她也在淡淡地笑着。心裏的确輕松很多,沉重的心髒,終于舒服一些。說出她釋懷的東西,也真是一種真真實實的釋放。
他突然擁住她,讓她驚了一下。
“我有話要告訴你……”他輕輕閉上眼,低聲對她說。
嗅着她淡淡的發香,手心感受得到她肩膀的溫度,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更貼近了她的耳朵。她心裏有一些緊張,如果他說那些話,她可怎麽回答他呢?不想再傷害到他,可是也不能應和他愛她的意思。
他輕聲說:
“你這個白癡!”話音剛落,他飛快地轉身跑掉。
雪莉愣了愣,回過神來朝着他背影大喊:“你這個真正的白癡,慢慢滾!”
他跑着,聽到她的呼喊後向後揮揮手,消失在傍晚迷離的暮色中。
白雪站在卧室的陽臺上,眼淚靜靜流淌在臉頰上,從她尖尖的下颚滴落。地毯上凝聚了一滴,兩滴……
他的那種快樂,她永遠給不了,不管她怎麽努力,那都是無法獲得的能力。
“你今天看見沒,新來的小姐和我們小姐的男朋友在花園裏瘋瘋鬧鬧。”
“看見了看見了!天吶!兩個人還抱在一起,太過分了!”
“就是,她有沒有把我們小姐放在眼裏!住進那麽好的房子,過那麽好的生活不說,還搶了爸爸,又搶了男朋友。”
“你說她到底是誰,老爺好像并沒有承認她是他女兒,她也沒有叫過‘爸爸’,真是奇怪。”
“反正我不覺得她是小姐。”
“難不成是私生女?”
“噓,小聲點!”
“……”
她路過洗衣間,透過沒關好的門聽見了裏面的談話。
真想沖進去給她們兩每人一個耳光,可是,她想了想,是呢。他沒有承認她是他女兒,她也沒有叫過他爸爸,她能算哪門子小姐呢?
又想起了她之前說的話:“如果非得要說錯,只能錯在信任上……”
她父親不信任她母親,害得雪娜那麽痛苦地死去,所以……她還是得做到……她要為媽媽讨回公道。
“叔叔,拜托您一件事好嗎?”
她用家裏的電話打給了歐陽景。
“說吧,什麽事。”
“或許有些任性,但是希望您能理解我……”
餐桌上,又是冷清異樣的氣氛。
她夾自己的菜,埋頭吃自己的飯,白雪也一樣。自從她回到家以後,白雪變得似乎很難在她面前開口說話一樣。
氣氛本來就夠糟,她卻還要火上澆油,不怕死地對白森宇說,她想跟他做一次清子鑒定。
他愣了一下,又繼續把白飯往嘴裏送。細細咀嚼,咽下去後,他用冷漠的聲音問她:
“你是不是找不到好玩兒的所以才想着變着法地玩?”
“是啊!”她還理所當然似的說:“本來就沒什麽好玩的,不找點樂趣我會悶死的,況且,你不是一直在懷疑我的血統嗎?正好我想玩玩看這個,反正又花不了你多少錢,去玩玩兒呗。”
“你是不是我女兒已經不重要了,現在重要的是……你該好好完成你的學業,不要一天沒事兒給我捅簍子!”
他的語氣變得有些嚴厲,一心只希望她現在好好上學,做一個符合年齡的正常女孩子。
“去做親子鑒定吧,不然我在白邸會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名不正言不順地進來的人,連女傭都會看不起。”
“有誰會看不起你,我辭退她!”
“她們全都看不起,你也要全辭退嗎?”
“有什麽不能,管家……”
“算了……你難道還要像幾年前那樣辭退所有傭人和管家嗎?你只說你要不要去?”
他沉默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籠罩他的全身,他每天呼風喚雨,此刻卻戰栗起來。
如果鐵證一般的親子鑒定真的驗證她不是她女兒,那麽他就連最後一點幻想的餘地都沒有了。
“如果你不去,我也不會強求,反正這世界上膽小的人多得是,我不會嘲笑你的。”她不緊不慢地說。
“你這是激将法嗎?”
“我只是說事實而已。”
思索良久,他點頭答應。
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即使眼前面對的是兩個答案都悲傷的選擇題,他還是要面對。他不想她看不起他。明知是激将法,卻也中計。
白雪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碗筷,用紙巾擦擦嘴,起身走了。
“雪兒,你不吃了嗎?”白森宇叫住她。
她停下腳步,什麽也沒說,又繼續往前走,離開飯廳。
為什麽父親就是那麽寵她?他不是說她不是他女兒嗎!為什麽要把她接回來,為什麽還是陪着她任性,那麽溺愛她!
白雪永遠無法原諒她的母親。在她眼裏,父親那麽優秀,母親卻還與大學同學舊情未斷,破壞別人的家庭,是不忠,是可恥。
是她見證了父親這幾年的痛苦。即使經歷了欺騙和背叛,他仍然只愛雪娜一人!是媽媽毀了爸爸的一生。
雪莉是無辜的,對,沒錯。可是,就算是無辜的,一個別人家的孩子憑什麽理所當然地從她手裏搶走本應該完整屬于她的父愛?
為什麽她就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她冷漠,孤傲,惡毒,潑辣,任性不懂事……難道這樣的女生更讨人喜歡嗎?
想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憂傷壓抑的音樂,像夏天的雨滴一般,一滴一滴,綻出大片的涼意……
昏暗的角落,橙黃的燈光在這裏再次被蒙上一層薄紗一般,愈加幽暗。她又坐在那個角落裏,細細聽着這些聲音。真實存在的,隐隐存在的……
他會在這裏繼續工作,說明他沒有接受他的父親。他真是個白癡,自己明明有一個愛自己的父親,為什麽那麽不懂事地要把他拒之千裏。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羨慕他,有一個疼愛自己的父親,完完全全,真真實實屬于自己的父親。
她不想為自己争取什麽,反正争取與否,結局都是差不多的。她正預謀着自己的詭計能夠得逞,所以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應該不關她的事。
只是,她仍然沒辦法好好管住自己要去多管閑事。
就這一次,最後一次……
她這樣對自己說着。
她只是要告訴他一個人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個道理,僅此而已。
于是,她端起一只盛滿了酒的酒杯,搖搖晃晃往表演臺走去。到他身邊之後,她裝作驚訝的樣子,驚呼:
“喲!這不是歐陽大少爺嗎?你不回家,在這裏彈什麽鋼琴?”
他不理她,甚至沒有擡眼看她一眼,埋頭彈琴。
“你都那麽有錢了,不要打什麽工了,南坻工資那麽高,你位置讓出來給真正需要的人吧……”
他還是沒有看見她的樣子,眉頭卻悄悄一點一點趄起。
她笑,一口喝完杯中的酒,舉起酒杯,用力往地上一摔,伴着尖銳清脆的聲音,杯子碎成幾片,還有零星的碎粒,在地板上折射着柔和的光芒,抖着微弱的閃光。
南坻有些微微的騷動,顧客們的目光都夾着疑惑投向表演臺。
他心裏一驚,但卻沒有停住手指,波瀾不驚。
還是笑着,她拾起地上一塊玻璃片,猛地往左手手腕上劃去,殷紅的血像滴落在乳白畫紙上的紅墨一般立刻圓滾滾地躺在她的皮膚上,再一秒之後,便柔軟地滑落下來,滴到地板上。
他愣了,手指在那一刻就僵在琴鍵上,微微發顫。
她像惡魔一樣笑着,把流着血的手伸到他眼前,那血就一滴一滴,滴到分外蒼白的琴鍵上,看得他心驚肉跳。
可她卻一動不動,就站在鋼琴邊,擡着那只可怕的手,笑着看着他。
“這是什麽你知道嗎?這是血……”她笑出了聲,冷冷的。“做個選擇題吧,你的血是你媽媽給你的,還是你爸爸給你的?”
他愣了,擡起頭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心髒像是突然被麻痹了一般。
她的身體也在發抖,她有些站立不穩,雙眼也出現半睜半閉的樣子。
這個無解的題目是問倒他了,并且,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勇氣對她說話。
兩個人的目光一直接在一起,誰都覺得自己的勇氣就快要消耗殆盡,随時可能側過臉大步逃掉,可是,誰都收不回這目光。
“原來,你也是懦弱的。”她說:“你連你想見的人都不敢見,你說你是不是懦弱?”
半晌,他才冷冷說:“快去包紮吧,這樣流下去,你會死。”
她心裏一驚,笑了笑。突然之間就閉上了雙眼,像軟泥一樣倒在閃着玻璃光的地板上。
周圍的顧客都驚異地站起身看着倒在地上的這個奇怪的女孩,議論紛紛,經理也趕緊趕了過來,立刻撥打了急救電話……
他腦袋裏一片空白,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似乎只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砰砰……砰砰砰……”很快,也很亂。
周圍的人議論聲窸窸窣窣,他只覺得腦袋裏一片嗡響,沉悶又模糊。
“她會不會死掉?”
這樣一句話闖進他的腦袋中。
死?!
想到這裏,他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從鋼琴椅上下來,跪坐到地上,緊緊抱住她。手掌撐着她軟軟的脊椎,另一只手緊緊勒住她的腰,死死勒住,似乎一放手就再也抓不住她一般。他把她冰冷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臉上,急促地喘着氣,對着她呢喃:
“你不能有事,……雪莉,雪莉,聽見了嗎雪莉……對不起……雪莉……”
眼淚緩緩滑落,落到她的臉頰上,肩上……
南坻經理怔怔地看着他們倆,愕然了。
夜半寧靜的醫院走廊裏,傳來漸進的急促腳步聲。
展原颢一個人狂奔而來,直直闖入雪莉的病房。走廊裏那些消毒水的分子似乎又慢慢沉向地面,聲波一圈一圈遠去,就一點一點沉寂。
他看見展原颢進了病房門。
嗯,是進去了。
那麽,他現在就可以走了。
他會去面對,面對他應該要面對的事情。只要她不再這樣危險地折磨他就好。
她曾經帶給他的所有快樂,都變成了沉重的折磨,她還嫌不夠嗎?不放過他嗎?
要怎樣她才肯放過他?
要他回到他父親身邊嗎?
好,他回去,只要她不再以血來暗示他。
雪莉,拜托你,愛惜自己。
晨光,往往是柔和而耀眼的一種美麗,伴着刺眼的疼痛,還産生了不可名狀的溫柔。東方陽光綻放之時,他來到歐陽邸。遲遲不敢走進去,呆呆站在門口,心裏躊躇了許久。
腦海裏又浮現出兒時與父親一起伺弄花草的場景,常常在這樣溫柔的晨光下,父子兩個一起享受觸摸濕潤松軟泥土的快樂。父親的笑臉,一如一幅天高雲淡的粉彩畫,分明的輪廓,淡色清新的臉龐。還有他的那句話:“尹夏,回家吧。你還是個孩子,我是你的父親,你媽媽也需要我的照顧”……霎時,耳畔又回想起蘇曉曾經說過的話——“你遲早是要回到歐陽家的……”閉上眼睛想要停住自己的思緒,黑暗中卻又映出雪莉蒼白的臉,以及滿手暗紅的鮮血……
睜開眼,他走向前。
入戶小徑上,穿着淺色襯衣的歐陽景正微微皺着眉頭,一邊跟管家交代什麽,一邊往大門走來。尹夏愣了一下,突然有些手足無措,有種想要轉身逃掉的沖動。
歐陽景一擡頭,步伐立刻凝固在原地。
心髒停了半拍,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一臉憔悴疲憊但是真真實實站在那裏的尹夏,突然一個箭步沖上去,一把摟住比自己還要高一些的兒子,不停拍着他的背,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
“爸爸。”
他喊他。
四年沒有聽到的這個稱呼再次在他耳邊響起時,心裏的幸福是海都吞不完的。
醫院。
她遲遲地醒來,發現自己身處醫院。昨天是在南坻……一定是他送她來的,一定是,他還是關心她的!
心裏泛起一絲偷偷摸摸般的愉悅。
她猛地坐起身,想要在這個蒼白的房間裏找到他的身影。
“雪莉。”推門進來的,是展原颢。
她眼中的光芒悄悄黯下來。
“原颢哥,你怎麽會在這兒。”
“是南坻的人通知我過來的。”他低下頭,躲開她的視線。撒謊畢竟是他一直都不擅長的。
他心裏有害怕,害怕他對她的愛似乎已經趕上他。
“哦。”雪莉一陣失落,低下頭。
“你昨天到底怎麽了。”他轉開話題。
“啊,沒怎麽,喝多了點,怎麽受傷的我都忘記了,哈哈哈哈……”她傻傻地笑起來。
他才不吃這一套。她的傷痛,他能隐隐感覺得到,在他面前,她要裝到什麽時候呢!
他走到窗邊,擁住她,輕撫她的發絲,輕輕地說:“不要這樣拒我于千裏之外,我是展原颢,跟你一起長大的展原颢。人容易在潛意識中迷失自己,潛意識的放松,潛意識的假裝。你不能迷失在自己建造的迷宮裏,所以請你告訴我,讓我可以為你做些引導避免你的迷路。”
她愣住,心髒怦怦直跳。
他一語驚醒夢中人,卻又更讓她看不清自己。
她都已經不了解自己,人生真的難得糊塗。
她也擁住他,把頭靠在他肩上,輕聲說:“原颢哥,送我回家吧。”
小公寓。
滿牆的雛菊,都是她當初自己看了家裝書之後,DIY畫上去的,描得不錯,就像特意定做的一般。同樣繪着小雛菊的小吊燈再次被打開,溫暖的光束照到這裏的各個角落。
這裏好像什麽都沒有變過,卻什麽都變了。
異常的凄清。
在白邸住了一段時日,再回到這裏猛然發現,小公寓其實很像白邸裏她的房間。
“這裏是你的家?”展原颢四處張望。
“嗯。”
“嗯,風格一點沒變呢。”
她從卧室裏拿出一個木盒子,盒子下角一朵黑色的雛菊十分顯眼。她把盒子舉起來,笑着對展原颢說:“喝幾杯吧。”
兩個人坐在小陽臺,吹着秋夜的涼風,任憑發絲在這涼夜裏飄蕩淩亂。梅酒的清幽飄得好遠好遠。
已經喝了好幾杯,展原颢開始阻攔她再喝,昨天才醉過,今天說什麽都不能讓她多喝。他奪過她手裏的梅酒,放在自己的身後,她開始死纏爛打要他還給他,兩個人就瘋打起來。笑着笑着,她突然安靜下來,眼淚就淌下來。
他不覺得驚訝,只是低下頭。
“原颢哥,我是真的迷路了。”
“迷路了,是已經忘記了自己到底在幹嘛,為何而來,為什麽會在這裏。跌跌撞撞,連目的地在哪兒都不知道,所以會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他看着好遠的地方,說完後舒了口氣。
“那要怎麽辦?”她低下頭,聲音沒有哽咽,只是低沉。
“不要再走,停下來,想清楚自己在幹嘛,為什麽要來這裏,你要去哪裏。等你知道了,再繼續走。”
“你呢?你有迷路過嗎?”
“嗯,有啊。現在,就是……我想,我也要找到我的目的地以及我的初衷。”
“真好,你已經走了一半了。”
“你也可以啊。”他笑着,轉過頭來看着她,摸摸她的腦袋。
“嗯。”
半個月之後……
她一個人去領了親子鑒定的結果。
笑着,不用啓封,她就将它放入包中。
這是她毀滅白森宇精神的最好利器,她現在只要等待,等一個最好的時機,最大化給他的折磨。這才是她最大的目标。一定是這樣!這才是!
雪莉逃到那棵櫻花樹下。因為是秋季了,樹葉染上黃色,有的變成暗紅色,已經不能完全地擋住陽光,地上是斑斑駁駁的光點。周圍還是綠色的薔薇枝和藤蘿,像瀑布一樣傾流到土地上。
櫻花樹下的那株可愛的小寶貝,已經含苞待放了。
柔軟的莖,支撐着雪一般潔白的花瓣,好像很難想象那麽柔軟的花莖要怎麽樣才能支撐起大大的花蕾。沒有人能想象得出大雛菊的堅強和堅韌,只有神才能有如此想象力創造出它們。
她蹲下身,看着那株雛菊,笑。
她說它是天注定要它活下來的。它接受了尹夏那麽多的希望和愛才活下來。
現在是它天然的花季,它就要微笑盛開。
她把歐陽景約到一家茶餐廳見面,說要當面謝謝他陪她無理取鬧。
“歐陽叔叔,謝謝你同意去做親子鑒定。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還我媽媽清白,該得到折磨的人,一定要接受痛苦的洗禮。”
她說得毅然決然,不容半點遲疑。
“雪愛,以後你會想明白的,你會發現你這樣做,其實最後什麽都沒有得到。相反的,你這樣做的危險,你想過嗎?或許你會毀了自己,也毀了別人。”
“處理好不就行了嗎?毀了自己不足惜,我不想放過應該被懲罰的人。”
“為什麽做錯了事的人一定要接受懲罰?”歐陽景喝了一小口茶,淡淡微笑,像是心懷大釋的隐者。“懲罰是無法挽回曾經的過錯的。我們懲罰別人的目的只是要讓做錯事的人改正自己的錯誤不要再犯,可是有的錯誤,一生中只能犯一次,改正了也沒有用了,他不會再有機會去那樣的錯誤,你只要告訴他他是錯的,卻沒有必要懲罰他。”
“可是,”她情緒有些激動起來,“可是我不能這樣想,您永遠無法想象我媽媽臨走前的痛苦有多深重,她放不下我和白雪,放不下白森宇,放不下我外公,放不下你,甚至連蘇曉她也在擔心着。”
他聽到這兒,心髒又有觸動。那樣一個女人,要怎樣才能讓他舍得從生命裏抹去?
雪莉繼續說:“媽媽她,誰都寬赦,臨死還想着自己帶給別人的傷痛要怎麽撫平,還在囑咐我不要記恨別人,還在擔心我會為她報仇,擔心着你和蘇曉之間的矛盾會因為她而日漸惡化。可是,別人呢?他們依然活得光鮮亮麗,依然活得洋洋得意,所有的錯都推在媽媽身上,我媽媽到底做錯了什麽呢?錯,只錯在她太過善良,善良到懦弱。”
他沉默不語,眼前這個小女孩滿心都是怨恨,迫不得已的怨恨,卻也是滿心的愛,痛苦掙紮的愛。他知道她其實是喜歡蘇曉的,她其實是愛白森宇的,可是她不能原諒自己愛的人犯下那麽大的錯誤。
良久,他只說了一句話:
“雪愛,是你隐藏了你的善良,讓你自己都看不見它的存在。”
她愣住,低下頭喝着暖暖的奶茶。
心裏的一顫,讓她有了想告訴這個靈魂內涵極為豐富的叔叔一個秘密的沖動。
“歐陽叔叔,下周一,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兒?”他一驚。
“我要去東京大學。”她微笑,似乎是解脫。
“東京大學。”他眼神迷離,想起了好遠好遠的某一段記憶。那裏是他和雪娜認識,并且徹底愛上她的地方,也是他最快樂的地方。“是嗎?那是個好大學啊,你媽媽很愛那裏。”
“嗯,所以,我一定要去那兒,讓那兒成為我的樂園。”
“那麽……尹夏……”
她表情一下子凝固,卻努力保持僵掉的微笑。
“不要告訴尹夏,我和他的朋友情分,可能就到這裏了。尹夏現在回到您身邊了,他會幸福,蘇曉……尹夏回到您身邊她也會開心的,會好起來的,那麽你們一家以後可以幸幸福福地走下去。我這個傷害他和他媽媽的朋友,就不要出現在他未來的生活中了吧。”
“可是,雪愛,知道嗎,蘇曉她……她活下來的幾率,可能不大。”
“為什麽!”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心裏竟然湧起一番驚恐。
“醫生說她腎髒急需更換,可是,腎源真的不好找……現在只能靠透析盡可能延長她的生命,等待腎髒的捐獻。”
“是嗎……”她低下頭,心裏已經亂成一團。“歐陽叔叔,我……還要去辦理轉學手續,就先走了,謝謝您抽空出來。還有就是,希望您不要把我們今天的談話告訴別人,拜托您了。”
……
她離開的背影慢慢被人群吞噬。歐陽景就看着她小小的身影無力地消失在視野裏。她和她媽媽很像,固執,可愛,善良。
他微微一笑,又抿了一小口清幽的茶。
尹夏整日坐在醫院裏陪着常常昏睡的媽媽,每天等待着她醒來和她說說話。當她沉沉睡去的時候,他就一個人發呆,腦袋裏一片空白,什麽也不敢想,一昧努力抑制自己的思緒到處亂飛。
一只手溫暖的大手突然之間輕輕放在了他的肩上。他回頭一看,是爸爸。歐陽景一臉淺淺的笑,讓他不安的心沉靜下來不少。
父子兩又靜靜地陪了蘇曉一會兒,歐陽景示意尹夏回家休息下再來。
兩個人坐在車上,尹夏還是沉默不語。
歐陽景先開口了:“尹夏,這個周日,家裏有個聚會,你那天一定要出席,好嗎?曉曉這邊,我會叫人小心照看着,只是一天,不會有什麽事。”
“不去。”他冷冷地回答。
“我知道你現在心裏大部分都是你媽媽,但是,只是那一天而已,擠出點空間來吧,你心裏不是還有另一個人嗎?”
尹夏心裏一怔,扭過頭看向窗外。
歐陽景繼續說:“有的事情,今天不把握,明天就只能成為嘆息,讓你永遠也彌補不了。”
“還有什麽好把握的。”他的聲音冰冷得像三寸冰棱,“十幾年前就已經晚了。”
歐陽景不再說什麽。尹夏還在迷霧中,還是沒有在那件事情上信任他。他一定要趁此機會讓他清醒,這樣對誰都好。
“雪愛啊,周日有空嗎?”
“有事嗎?歐陽叔叔。”
“嗯,周日是我生日,來幫我慶祝吧。”
“啊?生日?!”
“你這一去日本,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周日來幫我慶祝生日,也讓我再見你一面。”
“可是,叔叔……”
“地點我還沒定好,到時候讓人去接你就是了。”他多留了個心眼,“就這麽說定了。”
雪莉還想說什麽,電話那頭卻只剩下急促的“嘟嘟”聲。她只能嘆口氣,心裏又開始不安起來。
連要走了都不放過她嗎?
不對,那不正是個好機會嗎?她一直等待的好機會。
瞬間,她冷笑起來,像是路西法的轉世。
她要他們就算想補償卻也無計可施,備受後悔的煎熬,讓他們就算想求得寬恕也無計可施。那才是最沉重的折磨。
寂寞墓園,是喧嚣中被人們遺忘的世界。那邊在笑,這邊在哭。逝去的人,不管曾經多麽光彩照人,照樣被時間褪下色彩,以極快的速度黯淡下來。
雪莉披着那一頭曲卷微亂的頭發,身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