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更新時間2013-2-6 20:55:28 字數:13811
深棕色的牆紙,19世紀的英倫風格壁燈,質感厚實的木地板……這裏,沒有五光十色的燈光,也沒有激情澎湃的音樂。昏暗柔和的光芒流溢着,與舒緩清爽的鋼琴聲彌漫在這酒吧。如此格調非常的酒吧,就是南坻。
今天哪是什麽周年慶,明明和平常一樣。還是安安靜靜地營業,沒有折扣優惠,沒有興奮的活動。被尹夏騙了。
雪莉一個人坐在最遠角落的角落,這樣可以讓尹夏看不到她。桌上已經滿是啤酒空瓶,她伏在桌上,已經喝得差不多。眼皮似乎很重,睜不開,但也沒有完全閉上。她嘴裏似乎在念叨着什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口齒不清地說些什麽。
她在想她的媽媽,她的姐姐,她的爸爸,她的外公……
見不到的媽媽,不能見的姐姐,不想見的爸爸,不敢見的外公,他們都過得怎麽樣呢?她在圉旭裏可以見到白雪,遠遠地看着她,不能走近,聽說白雪的事情,還要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來認真地聽。這種感覺就像一只會咬人的小蟲,在你心裏慢慢爬着,一邊爬一邊咬,又癢又疼,還抓不着撓不着。
尹夏慢條斯理地彈奏着鋼琴,卻有些心急地在等着休息時間。
他也不知道她現在喝到什麽程度了。可是,即使是關心,他就是邁不出步伐去制止她一下,一個女孩子喝那麽多酒,總是不好的吧。
曲畢……
他站起身,形式上地對臺下的觀衆微微一鞠躬,全場立刻爆出掀翻屋頂的掌聲。
對于這掌聲,他并不以之為然。走下臺後,徑直來到那個狹小,卻仍然空蕩的位置。
“啊……尹夏來了啊……”她微微擡起頭,笑着極力睜開似乎已經睜不開的眼睛看着他。
他看着她,紋絲未動,什麽都沒說,只站在那裏,看着她。
“來來來,坐啊!”她把他拉到她旁邊,随手拿來一瓶酒,對他說:“我們兩個,幹了這一瓶。幹!”
她說完,直接就把瓶中酒往自己嘴裏灌。
他沒理她。她的死活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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皺着眉頭,痛苦地喝完了這一瓶啤酒,她又拿起另一瓶,在此舉起:“為了我每天都獨立自主地快樂活着,幹杯!”
說完,她又想一口喝完。
不等她送到嘴邊,他奪走了她手裏的酒,一口喝完,任憑她在一旁大吵大鬧也不給她。
“這是我的酒,要喝你自己買去!幹嘛搶我的!”她兇巴巴地說,又轉入低沉音調:“我現在,沒有工作,收入都沒有,那麽窮,你還要……搶我的酒喝!真是可惡……”
他驚愕,她不是說她在另一個酒吧當鋼琴師嗎?
“你沒工作?你不是……”
“我是有工作的啊……不過沒有工資,還要我倒貼錢呢!哎喲……真是凄涼啊……你說,人活着凄涼不凄涼……”
她笑着,一看就知道醉到無藥可救了。
好在桌上的酒已經沒有了,她迷迷糊糊伏在桌上,嘴裏不知道又開始念叨着什麽。他前往收銀臺,把她的帳結了,并且告訴吧臺服務員不要再給她酒。然後他又開始工作,繼續彈奏他的鋼琴曲,心裏想着下班以後把她送回家。
估計啊,他今天又回不了家了。
總算是熬到了午夜,南坻終于打烊。他來到那個角落,看着她已經倒在桌上睡着了。他輕輕搖搖她,把她叫醒,告訴她打烊了,她一擡頭,就說:
“尹夏,你騙人,明明沒有什麽周年慶!”
“好好好,我騙你的,對不起啊,現在回家吧……”他把她的手臂挎到他肩上,扶着她踉踉跄跄地走出店門。
身後的店員在指手劃腳,悄悄笑着。在他們看來,那明顯是尹夏的女朋友了,喝那麽爛醉,還得要尹夏送回家。
大家陷入一片胡思亂想之中,然後是笑笑各自回家。
尹夏可辛苦了,那麽拽着她,連他自己都走不穩,她并不是安安靜靜的,而是一邊走着一邊呼天搶地,胡言亂語。偏偏這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麽,連出租車都沒有,平常這條路有那麽多出租車的啊!帶着她根本很難走路,就算走到天亮也走不到家。他也真是倒黴,怎麽就說什麽南坻周年慶的謊話呢?惹上那麽一個酒品暴差的人,不能喝還偏偏喝那麽多,喝多了還不消停,還要亂嚷嚷。幸運的是午夜街上的人都已經很少了,不然就丢臉死了。
夜半寧靜的街道,城市的霓虹已無斑斓。
她曲卷的長發垂下遮住大半張臉,雙手也無力地垂下,就像沒有骨頭的橡皮人,雙腿也不聽使喚,半彎曲着,總也伸不直,有意無意地邁動步伐。
兩個身影,就在夜幕靜谧的燈光下,跌跌撞撞。
“放開我!”她有力無力地說着。
他沒有理睬她,依舊扶着她,繼續向前走。
“聽見沒有,我自己會走。”她再一遍喊到。
他立刻松開了手,她就自然地倒在馬路旁。
“你不是會走嗎?走啊。”他有些責備她的意思。
她用手撐地想要站起來,不料剛半立起身又倒向地面。他一急,又立刻扶住她,不再說她什麽,繼續向前走。
“我真是沒用啊,這才多少酒啊……這才不是我!你認識我嗎尹夏?你不認識,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我到底姓不姓雪啊……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突然停下腳步,他也停了下來。
她擡頭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蒼白的臉,淩亂的發絲,微微趄起的眉尖,想哭又不想哭的樣子。他知道,她有的只是痛苦和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掙紮。
她看着他的臉,突然笑起來,說:“尹夏,你長得真不錯……你說你們兩個誰更帥?”
“誰?”他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
“他啊……”她又笑了起來,“他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論怎樣我都回不去了,就算喜歡他,也回不去了。他已經有屬于他的幸福,他們倆的幸福,我去打擾對誰都沒好處……他應該只是我哥哥,我的哥哥!原颢哥哥!”她大叫起來,他聽得清清楚楚。
眼底暗藏憂傷,笑容是無法掩蓋的。
他低下頭,不語。留海遮住雙眼,猜不出他的表情。
“原颢學長,以後就這樣叫他好了,挺好的!挺好啊!”
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問。他為什麽要知道她那些與他無關的事?
雪莉已經無法再走了,一步也走不了。
他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她,那副醜陋懦弱的樣子,縱使讨厭,但也還是背起她,繼續走在這條沒有行人的街道上。
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一樣的醜陋懦弱?
想面對,又不敢面對。
艱難走了半個小時之後,終于讓他打到一輛出租車。
沒想到那個司機也是個話瓢,一路說個不停笑個不停,明顯也是把他們倆歸為情侶分類了。
尹夏只有低下頭,減少和司機的對話。
什麽時候,他也開始害羞了?!
但是被別人誤認為和她是情侶關系,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為什麽沾上她的生活就老是不寧靜!
回到家都已經快到淩晨一點。
把她放到床上,脫下鞋子,又給她蓋好被子,關燈關門讓她睡了。他自己就發條短信給媽媽說自己不回家了,然後随便洗漱一下就蜷在小沙發上睡了。那麽小的一個兩人座沙發,實在是委屈了他那麽修長的身子。
他很累了,真的很累了。自從遇見了她,他就常常受這種本不該由他承受的辛苦。可是,如果真的不該由他承受,為何現實中他終究還是要承受?!
沒有“不應該”這樣的詞,既然發生了,那就是應該的。
注定而已。
每次來她家都是這樣子,邋遢随意就睡了,似乎一點也不會注意形象,也不會客套什麽。
接着,他安靜睡去。
“晚霞中的紅蜻蜓請你告訴我——童年時候遇見你是在哪一天……”
隐隐約約,聽見這樣一收憂傷的歌曲。很熟悉的旋律,這樣的童謠總是溫暖人心的,像是雪夜裏握在手心裏暖暖的一杯咖啡,那樣的溫暖流遍全身,輕柔舒緩。
他記得,從前有個女人在他面前唱過這首歌謠,他那個時候聽得入迷,忘乎所以。他呆呆地看着那個女人,看着她漂亮的臉龐,看着她和藹的笑容,聽着好美好美的歌聲。一個男人面帶微笑站在這個女人旁邊,看着她,臉上堆滿了幸福和滿足。這個男人是歐陽尹夏的父親,而這個女人,卻不是他的母親。
猛然睜開眼睛行了過來。
耳畔,不斷重複着這跑了調的旋律,以及越來越清楚的日本歌詞。
不是夢啊!這聲音的的确确存在。
他從沙發上起來,順着聲音找過去,卻發現這歌聲分明是醉鬼雪莉唱的。
他打開光芒柔和的壁燈,看着她不堪入目的睡姿,小嘴一動一動地吐出一個一個的音節,表情很痛苦,像是在睡夢中被熱掐住氣管卻怎麽也行不過來。
縱使有很多疑問,他也不想去考慮那麽多來讓自己再添煩憂。很多事,不知道才會永遠快樂。
替她蓋好被子,他關上燈,帶上門,繼續倒在沙發上昏昏睡去。明明什麽多不想,卻還是夢見兒時淩亂的片段。
看見自己的父親為那個漂亮的女人拭去眼角的淚滴,看見父親對着那個女人露出溫柔的微笑,看見父親為了那女人同自己的母親争吵不休,看見自己的母親一個人坐在梳妝臺前手握着精美華貴的結婚戒指偷偷哭泣……最終,在三年前,母親帶着十六歲的他離開了那個房子,搬到一個小公寓裏。
他只是個孩子,他不希望卷入大人的戰争中,雖然,事實上他就從未置身事外過。就算他不再是個孩子,也仍舊是個孩子而已。
醒來,發現她又睡在床下了。這次卻是連人帶被一齊落到床下。昨天穿的衣服絲毫未動。窗簾一如既往地關得嚴嚴實實,似乎并不想有人窺探到這個屋子裏的任何一件東西。
不知道是幾點的晨光,穿過這嚴嚴實實的窗簾,最後寥寥無幾地散落在木地板上,更顯微弱。
她微微睜開眼,笑了笑,看着吊燈上的雛菊,一直不動。躺在地上,沒有力氣動彈。
頭痛得要死,原來醉酒的時候不好受,酒醒了更不好受。怪不得別人說“借酒消愁”都是所謂的屁話呢!
昨天……是怎麽回來的?
一點印象也沒有。
“吱……”
門被從外面打開。
倒立的視角,她看見一個很熟的面孔——歐陽尹夏?
又是他?!
他看着地上頭發淩亂的她,問到:“你準備睡到什麽時候?現在已經是中午了。”
“那就睡到下午再說吧。”她慵懶地回答,又繼續躺在地上,把頭埋在被子中,閉上眼睛,卻更本沒有了睡意,只不過想緩和一下頭痛的感覺,可是這痛感卻一點也沒有減輕。
“把這個吃了。”
她把頭從被子裏審伸了出來,看見他一手拿着一個盛滿水的杯子,一手握着未知物體。
“這是什麽?”他把手中的東西遞給她後她問到。
“藥。”
“我自然知道是藥,什麽藥啊。”
“毒藥,吃了以後就可以解脫了。你不是想死嗎?”
“哈?你要毒死我?!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想死的!”她覺得很奇怪,怎麽可能是毒藥,好笑!毒藥就毒藥吧,管他呢!她一口吞了下去,還多餘地咕咚咕咚喝幾大口水。被人伺候的日子真是舒服啊,藥來伸手水來張口……
“不上班的嗎?”他問。
“是啊,周末不上班。”她又倒在地上繼續睡。
“你到底做什麽工作。還要倒貼錢。”
她驚了一下。
“不用裝疑惑了,我全都知道了。”
她呆住,卻依舊一動不動,把頭埋在被子裏,閉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一般。她屏住呼吸,仔細聽他說什麽話。
“南坻的工作,是你讓給我的吧。你現在在做什麽工作,可不可以透露一下?”他面無表情看着疲乏的她,冷靜地說。
“知道不知道有什麽關系。我可以不用那麽辛苦地追求微薄的生存資本,可是你不一樣,你很需要那資本,那是維系你媽媽生命的資本。還有,南坻的工作是人家把我辭退了錄你的,你幹嘛老提我的傷心事,你覺得我是那種會謙讓的人嗎?”
她捂在被子,讓他看不到她的臉。
他不語,只是看着她。
良久……他說:
“你睡吧,不打擾了。”
接着,是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
她睜開雙眼,看着被子裏漆黑的一片,面無表情,心裏如泛起漣漪,一點一點圈圈點點出來……
吃了藥沒過多久,頭好像不痛了呢。看來那毒藥挺有效果的。
下午三點,她才從被子裏爬出來。
打開衣櫃頓時傻眼了。自己老是顧着照顧別人,自己的衣服已經很久沒有洗了,衣櫃也沒有整理,髒衣服們橫七豎八地躺在衣櫃裏。必須獨立自主的孩子啊……
換上睡衣,頭發毛毛躁躁的,她就這樣走出了卧室。
猛然之間,發現沙發上有個身材好好的身影。踮起腳尖悄悄走過去,歪着頭,看着他這副安靜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縱使他的表情永遠波瀾不驚,但是現在的寧靜,總是與常日裏強制下的寧靜是不一樣的。
她把衣服扔在一邊,跑進卧室抱出了她的枕頭,小心翼翼擡起他的頭,又輕輕把他的頭放在軟軟的枕頭上。現在臨夏,不蓋被子也是絕對沒問題的。
用手機偷拍下他熟睡的樣子,又踮起腳尖悄悄離開了客廳。抱着一堆的髒衣服來到衛生間,野蠻地把它們都扔進洗衣機,注入水,倒入絕對只少不多的洗衣粉,讓洗衣機運轉起來。
來到廚房,打開冰箱,很習慣拿出幹檸檬片,用剪刀把它們一一去了皮,只剩下濃縮幹癟的果肉。把果肉們通通倒入咖啡壺中,加兩勺蜂蜜,再倒入熱水,很悠閑地輕輕攪勻,就放置在一邊了。
接着呢?
沒那麽多閑工夫再做一個點心,冰箱裏還有可可餅幹,待會兒讓他将就着吃吧。
蜂蜜檸檬茶差不多涼了,她就把它移入冰箱中,這樣喝起來起碼更消暑一點。
洗衣機停止運轉,她急忙跑過去把衣服都移入浴缸,又突然想起洗衣機中殘留的水不能排走,猛地一個轉身,正好撞到剛睡醒的歐陽尹夏身上。
“莽莽撞撞幹嘛!”他大概還是被撞疼了。
她話都沒說,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沖到衛生間的另一頭查看洗衣機的排水情況。還好還好,沒有開到排水功能。
他看了看浴缸裏堆滿的衣服,不解,問她為什麽把衣服仍在浴缸裏,明明有洗衣機啊。
她洋洋得意地告訴他,這樣清洗更節約水。
他指指洗衣機中殘留的水,又不解,問她為什麽。
她卻理所當然地說:“可以用來拖地板啊,你都不會節約的嗎?!!”
他徹底無語,這樣的節約是不是太過了?那麽洗過蔬菜的水,是不是還要回收用來洗臉刷牙?是他不知道,她這樣的生活不是已經過了一天兩天,而是三年。她就是這樣一分一厘節省下來,才過活到今天。
“既然醒了,就幫幫忙吧。”她說着,不等他答應或者拒絕就遞給他一張毛巾,說:“諾,用洗衣機裏的水擦地板吧。”他先愣了一下,什麽也沒說,接過毛巾,安靜做她交給他的任務。
就這個樣子,他認真地幫她擦地板,她将清洗完畢的衣服一件一件撐在衣架上,因為個子不夠高,所以想要最後再挂上去。
“是挂在這裏嗎?”他擦完地板走了過來,拿起一件衣服就将那衣架挂在他伸手可及的晾衣杆上。
“嗯,就是這裏。”
不說什麽,他把她撐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挂上去。
一個撐,另一個挂,咋看上去,很令人羨慕。
擦得發亮的地板,整齊懸挂的幹淨衣服。拉開窗簾,橙紅色的夕陽灑進來,地板的顏色頓時多了幾分溫柔。玻璃門被大大打開,淡黃色的落地窗簾輕輕飄搖。
尹夏坐在陽臺地板上,背靠着透亮的玻璃門,眼前是小區的小花園。
夕陽餘晖下的小花園,靜谧而又活潑。
他不禁揚起淡淡的笑。
雪莉打開冰箱,看着結了一層冰的蜂蜜檸檬茶,沮喪萬分。她只是想凍冰一些,不想讓它結冰的,結冰後會影響口感,但是因為忙過了頭,忘記及時取出來,一拖就拖到了六點。本來計劃請他喝下午茶的。
“诶!”她手上端着白色的餐盤,上面放着可可餅幹以及兩個咖啡杯,還有那壺冰凍蜂蜜檸檬茶。
“幹嘛。”他頭也不擡,似乎是視線離不開那個可愛的小花園。
“請你喝下午茶,不過……這個茶被我做壞了,而且時間也晚了,能不能将就一下?”她有些愧疚,畢竟他陪了她整整一天啊,又是幫忙又是照顧她,還細心拿解酒藥給她吃,總的感謝人家吧。但是,卻是到了晚餐時間才請他喝下午茶,而且茶還被她做失敗了……
“下午茶?”他微微皺起眉尖,“還有這種習慣?”
“是啊,我從小就喝下午茶的,只要有空閑就會做。”她看他沒有什麽反應,便端着餐盤坐到他旁邊,餐盤就放在他們倆中間。
她倒上茶,很開心的樣子說:“我開動了!”然後才端起杯子,拿起餅幹,“叭叭”吃起來。
他小口喝起檸檬茶,細細品味,又不斷不斷回想……
那個日本女人,她現在會在哪裏?似乎後來那個女人都沒有再出現了,也沒有聽說歐陽景再和她見過面。
“好喝嗎?”她也一樣看着小花園,笑着問他。
“嗯。”他輕聲回答,沒有多說什麽。
良久,她問他:
“你今天怎麽有空閑在我家?不照顧你媽媽嗎?”
他氣定神閑放下手中杯,看着西邊的淡淡雲煙,說:“嗯,我媽媽現在好很多了,而且有人會去照顧她的,聽說是一名志願者。”
“你不知道那志願者周末都不去的嗎?”她脫口而出後才後悔。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她又立刻解釋到:“我是說……一般情況下,志願者都是這樣的啊。”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檸檬茶,故作冷靜似的,但神情又十分自然,讓人看不出破綻。
他并沒有想太多,不再過問。
傍晚的風,有縷縷涼意。輕輕吹拂到來你哥哥睡到下午才起床的人臉上,使他們神清氣爽起來。
腦袋裏突然有一個念頭。
他問她:
“你喜歡展原颢嗎?”
安靜的墓園,夕陽在這裏能暈染的不是溫暖。
從入口放眼望去,滿是孤獨而密布的石碑,沒有什麽特別的色彩。
那麽晚了,竟然還有兩個身影站在一個墓碑前,在如此一片清一色的墓碑前顯得格外突出。
展原颢看着墓碑上那張小小的相片,裏面的人笑得那麽甜,長長的直發,月牙眼睛,手中捧着一大束白色小雛菊。
那是永遠印刻在他心裏的模樣——白雪愛。
他永遠的小愛。
白雪站在他身邊,看着他,看着他那樣憂傷的眼神。心底潛藏的害怕不住地翻滾着。她從來不喜歡來這裏,甚至是害怕來這裏。墓碑下睡着的根本是個謊言,她無法直面這個謊言,尤其是在展原颢這樣心疼眼前這個人的時候直面她曾經撒下的謊言。
她心慌意亂,不只是因為謊言,更是因為在她看來,他每一次來看着這個墓碑,每一次給這個死去的人帶來一束小雛菊,就表示白雪愛在他心裏的不可撼動的地位再一次被鞏固。他愛她的決心,愛她的勇氣,都在這個時候體展露無遺。
“原颢。”她輕輕搖搖他的衣角。
“我們走吧。”展原颢目不轉睛地看着白雪愛的遺像,冷冷地說着。然後,他蹲下身,撫摸她的小臉,對她說:“小愛,原颢走了,下次來看你,不會太久的,你要乖乖的……”
白雪眼圈已經紅了,眨一下眼睛,眼淚立刻掉了下來。
“原颢,小愛她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她的墳墓在這裏已經停留了三年了,為什麽你非得去愛着一個死人。”
“她是死了,我終于相信她死了。可是,我沒有辦法離開她,我也沒有辦法去死來陪着她,所以,就算我活着,我還是愛這個死人,沒有辦法。”
他這樣說,目光還是無法從那相片上離開。
他深呼吸,仍舊看着相片。
良久,他對白雪說:
“我們分手吧,白雪。”
她呆住了。
最最讓她害怕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她知道會有那麽一天,遲早會有那麽一天,但是,她卻仍然無法相信真的有那麽一天。僥幸的心理給她茍延殘喘的希望,她的希望就一只茍活到這一秒。
她不可能再抑制得住心底的恐慌和痛苦,歇斯底裏地哭出來。
“我們分手了,你才不會痛苦,我才對得起小愛。”
“不要,原颢,你不要這樣對我!為什麽,為什麽不管我陪着你走了多久你都不會看我一眼,我到底是哪裏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學着去做和小愛一樣的人,只要你告訴我!如果是我剛才的話,對不起,我再也不會提到雪愛死去的事實,我再也不說她是死人,對不起,對不起好不好……”
“你不明白,你永遠不會有和小愛一樣的東西。不是說你不好,相反的,你比小愛好,只是,我只是喜歡小愛。人不是只喜歡最好的東西。”
“那麽,她呢?我知道,你現在在靠近雪莉,那個雪莉。她也不是小愛啊,她不是,真的不是!”
“我知道她不是小愛,可是,和她呆在一起的感覺,就跟和小愛呆在一起的感覺相似得不能再相似了。這樣的感覺,是從你身邊永遠找不到的……你也不用說對不起,真正該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
他轉身,背對着她。
“我們走吧,很晚了。”
他說完,轉身離開。
“原颢,我愛你!”她對着漸漸遠去的背影大喊着,祈禱着那個人會回頭,會停下腳步,轉身跑回來抱住她不放手,對她說他也愛她。
一切都只是幻想。
最終,他消失在她的視野內。
已經是深夜了。
滿天的繁星,并沒有讓他覺得有絲毫的美好。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腦海中,思緒猶如花瓣,零落紛飛,淩亂不堪……
她說,原颢哥哥是學長,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她對他的感覺也在慢慢消弭,所以,不能說是喜歡,也不能說是不喜歡。
沒有邏輯的回答。
他就知道她的心境。
從南坻見到雪莉和展原颢見面的那個時候起,他就察覺到不尋常的地方。最初以為是雪莉為了拉選票而特意喊來的朋友,所以那個時候還很厭惡她。後來發現他們倆好像不是朋友那麽簡單,但是展原颢那邊,似乎又是才認識雪莉不久而已。
越來越撲朔迷離,他都已經認不清她。
輕輕打開門,還以為母親已經睡了。
“尹夏回來了?”在開門的瞬間他便聽見從卧室傳出這樣一個愉快的聲音。大概她在等他。
“媽媽,怎麽還沒睡?”
他一邊說着一邊走進卧室,看着笑得燦爛的母親。
“一天一夜沒回家,我擔心你啊!”她笑着說。“昨天……去哪兒了?”
“哦,跟一個朋友在一起。”
“什麽時候交朋友了?”她笑着,顯然有她的想法。
他并沒有說話。
“是不是和莘茹在一起啊?”
“沒有。”
“真的?”
“是啊,真的沒有。”
蘇曉還是笑,沒有再多問他。
“我最近都好了很多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董事長,您的茶。”
一個三十幾歲的中年男子,端着深紅棕色的溢着幽香的茶杯,跪坐在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身邊。
白色裏襯,深藍色的和服。老人坐在木門前,看着花園中盛開的雛菊,沒有理會助手,而是依舊深鎖眉頭,若有所思。手中握着一張相片,上面有一個開心的他,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以及兩個可愛的小女孩。
就是在他眼前的這個地方,他們一起玩兒,然後拍下這張照片。記得那天是他的女兒帶着兩個外孫女種下了這滿院的雛菊。當初的種子,如今已經是盛放又凋謝了幾個輪回的花朵。
他在想,為什麽他們還不來這裏,還不回家看看年過古稀的他。
“中村啊……雪娜已經有六年沒有回來了吧。”
“是的。”
“為什麽呢?為什麽她不回來?”他老淚縱橫,聲音顫抖起來。“她每年夏天和新年都會帶着兩個孩子回家的啊。是不是因為我那次提出讓她和白森宇離婚所以她到現在還在生氣,所以不想見到我這個老古板?白森宇這個人多疑,不能給她幸福的!她為什麽就是執迷不悟,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她是我們筱原家的驕傲啊!那麽漂亮,那麽善良,跟我認識的糟老頭子們有誰不羨慕我有雪娜這樣賢淑的女兒!可是,每年別人家的兒子女兒帶着他們自己的兒子女兒回家探親時,我卻又十分羨慕他們。”
他臉上滿是痛苦,和那些深刻的皺紋一起,展現出他心底最哀傷的凄涼。
“還有兩個寶貝,六年了,杳無音訊!不知道她們現在是什麽樣子。每次我見到十八九歲的孩子,總是會想到她會不會是清子或者妝月,我害怕,作為外祖父的我總有一天會和外孫女們擦肩而過卻不知道她們就是我心心念念想要見到的人……”
他哭得越發傷心。
叱咤風雲又怎樣?最終也在滿頭銀發時因親情而變得和小孩子一樣弱小。
他不知道雪娜是不是過得好,不知道清子和妝月現在有多高……
“我不能再這樣等着!”他突然停止哭泣,振奮精神,堅定地說:“中村,你去找他們!悄悄的,不要驚動白家。一定要找到她們,有任何情況立刻告訴我!”
他用那雙庸胖又刻有年輪的手,不停輕撫着照片上的她們。
他只覺得他是一個孤寡老人,而不是什麽坐擁最高位置和權力的董事長。他老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駕鶴西游,只希望還能像相片上那樣子笑着過完他剩餘不久的日子,然後在家人的簇擁中安靜死去。
他不知道,這是多麽奢侈的夢想。
尹夏坐在教室裏還在認真地聽着課。展原颢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
又遲到了,他最近老是遲到,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處理不完的事情,非得在上課之前處理完。
前排兩個女生開始嘀嘀咕咕,無意間被尹夏聽到。
“展原颢怎麽最近老是遲到,看上去很累的樣子。”
“我聽說好像是他和他女朋友分手,白雪病了,展原颢每天都要去看她。”
“怪不得白雪最近都沒來學校呢!诶,他們既然分手了,展原颢為什麽還要去照顧她?”
“不懂了吧?人家這是感情,畢竟是青梅竹馬,分手不是永別。”
“可是,白雪那麽好,展原颢幹嘛要和她分手啊?”
“我給你說你可別到處亂說啊!聽說,展原颢喜歡上小我們一年的一個女生,叫什麽雪莉的,據展原颢的好朋友說,那個雪莉很像展原颢的初戀,展原颢一直對那個人戀戀不忘,所以雪莉就引起他的注意了。”
“那白雪還真是可憐吶!陪着展原颢那麽多年,最後還不是一場空……诶,那麽,那個雪莉是什麽态度?”
“她?她我不清楚,但是有人看見她和我們班那個經常在一起,還有人看到他們兩個在南坻酒吧呆到午夜,還是那個送她回家的。”
這女生幅度很小地朝後面努努嘴,指歐陽尹夏。
“噓——”另一個偷偷看了歐陽尹夏一眼,然後壓低了聲音說:
“你小聲點,那個就在後面,你也不怕他聽見!”
“他上課認真得很,聽不見!”
“校長千金不是在追他嗎?你看她每天都在校內等他,怎麽那個又和雪莉扯在一塊兒了?!”
“複雜得很,我也不清楚,別說了,下課我詳細告訴你。”
他聽了不禁一愣,什麽時候他的代號成了“那個”了?難道說他的名字是一種違禁?她們是怎麽知道那麽多事的?就連在南坻酒吧都知道,真是厲害。難不成,他私底下的事情都有人知道?真是可怕。
不過,最讓他震驚的,還是展原颢的事。
雪莉,像他的初戀?他還為此和白雪分手了?那麽,雪莉說的那些話,又是怎麽回事?雪莉說,以後就叫他原颢學長,好像他們的關系不只是在學校認識那樣簡單吧?
感覺跟雪莉有關的事都是亂七八糟的,他根本理不出一條清楚的線索來推斷。
只有一件事是他清楚的,就是雪莉這個人。她背景他不清楚,她的家庭他不清楚,她的過去他不清楚,但是,他清楚她這個人是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