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息
兩三只紮制精致的紙鳶飛上碧空,楠竹削骨,絹帛裁羽,或粉或藍或黃,飄揚起伏,煞是斑斓耀目。侍從們手持線輪,烈日下額頭滲出汗珠,卻放得甚是賣力,顏紅挽坐在石階上,咬着手指吃吃地笑着。
玩得意興闌珊,午時,顏紅挽睡不着,想去書房找傅意畫,走在徑道上,聽到有人唱歌,其實也談不上唱,只是小聲地哼哼着,很柔軟的調子,讓顏紅挽想到時常歇在窗前樹上,那只寂寞的黃莺。
她擡起頭,與那聲音隔着一堵青牆,斜前三四丈遠,便是正門,匾上寫着“凝靜軒”三行小字。恰好房門被人打開,一名小婢端着膳盤出來,看到顏紅挽,吓得臉色都變了,這一閃神,竟就讓顏紅挽跑了進去。
顏紅挽循着聲音來到院內,一名白衣女子倚坐在桂花樹下,懷裏抱着繡花枕頭,嘴裏咿呀咿呀地唱着,發覺有人,眼尾餘光一點點地瞥來,朝這廂凝視。
顏紅挽看看她,看看她懷裏的枕頭,天真地笑道:“你在玩什麽?我們一起玩呀。”
白衣女子盯她片刻,繡花枕頭“咚”地從手裏掉落。
顏紅挽發現對方的臉色很白,卻不像傅意畫那種雪一樣的蒼白,是如同病人般透着難看的青灰,她好似被抽去肋骨,走路的樣子一搖一晃,突然毫無預兆地撲上前。
顏紅挽吓了一大跳,倒在地面,頸項被那雙枯瘦暴起青筋的手死死掐住,血管仿佛瞬息間就要斷裂,她努力張大嘴巴,卻覺得一縷呼吸都傳遞不到肺腑。對方的神情如鬼猙獰,聲音格外尖厲:“賤人,把孩子還給我,快點把孩子還給我——”
她力氣之大,不斷嘶喊着什麽,顏紅挽猶如絹布偶人被她掐住使勁地搖晃,全身幾乎散架破碎,幸好小婢與跟随侍從匆匆趕到,一拉一拽地把人分開。
“賤人,殺了你、殺了你……”淩亂的頭發遮掩住她的臉,發絲縫隙間露出一對血紅色的眼睛,仿佛從地獄裏竄出的女鬼,雙手被束縛,只能扭動着身軀,卻仍覺得她會随時沖上來。
顏紅挽跌坐地面,瞪大眼睛一臉呆滞。
傅意畫聽到消息,馬上趕過來,顏紅挽蜷在床角,抱着膝蓋,抖得像暴雨裏的殘枝單葉。
傅意畫心疼不已,把衆人擯退,登着腳踏坐到床邊,一攬臂就将顏紅挽圈入懷裏,輕柔的吻如杏花小雨,流連過她的頭發、她的睫毛、她的嘴唇:“紅挽,別害怕,是我。”
對上那雙溫存熟悉的黑眸,顏紅挽“哇”地一聲大哭出來:“她為什麽讨厭我呢,我其實……其實只是想跟她一起玩啊……”
傅意畫眉心揪扯成一痕深憂的影子。
她已經不是從前的顏紅挽了。
她忘記了一切。
不止是瘋了的秦孤茉,任何人都有可能傷害她。
“為什麽呢……”還在小聲地嘟哝着。
傅意畫想到這些年,他們就像仇人一樣活在一起,他恨她,她亦恨他,無論自己有多少女人,她都毫不在意,就像她招惹的那些男人,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殺死。
可是有時候,有時候……真的很想看看她。
但那個人,只把自己關在紅顏閣,牆內幾縷簫音,凄凄幽咽,吹得天也蕭索了。
蕣華園築成時,他其實沒想到要種什麽,只是後來才想到瑞香,種滿瑞香,她總該,總該出來了吧?這樣每年一到開春,便能瞧見她的身影。
顏紅挽這次是吓得怕極了,八爪魚一樣緊緊抓着傅意畫,連吃飯都不肯離開他的懷抱。
傅意畫喂她吃完,便輕言安撫,一拍一搖地把她哄着了,窗外雷鳴震耳,不知怎地就下起雨,雨勢狂疾,由上而下敲砸青瓦,好似金戈鐵馬隆隆踏過沙場,磚瓦幾乎要被打漏了。顏紅挽被雷聲驚醒兩次,睜眼時一臉驚恐,傅意畫一直守在旁邊,握着她的手,這般溫暖安心,似乎山崩地裂也不足為懼。
她阖目,沉沉入睡。
沒過多久,傅意畫遣散所有姬妾,連侍婢都少掉一半,整座莊園頓變得清清靜靜。
顏紅挽越發離不得他,每每睡前,總需他伴随身側,傅意畫幹脆讓她搬進自己的寝室,每日每夜,與她同床而眠。
傅意畫讀書時,她就逗着籠子裏的畫眉鳥,一不留神,她打開籠門,畫眉鳥拍着翅膀飛到枝頭,傅意畫武功了得,無論那畫眉鳥飛得多高,多遠,總能被他輕而易舉地捉回籠子裏,顏紅挽記不住,老想打開籠門跟它玩,飛走了,傅意畫就給捉回來,如此一來二去,那畫眉鳥竟是通靈性,日後縱使放出籠,也不曾飛走了,只是在周圍徘徊,呖呖嬌啼。
傅意畫提筆立于案前,隔着半敞的軒窗,顏紅挽正在花叢裏撲蝴蝶,他瞧一眼,便落一筆,待顏紅挽玩回來,發現桌案上擺着一幅幅圖畫,畫中皆是她,撲蝴蝶撿落花的樣子,踮起腳尖翩翩起舞的樣子,開心放聲大笑的樣子,連摔馬趴的樣子也有。
他的畫技極好,畫什麽像什麽,顏紅挽指筆筒,他便畫筆筒,顏紅挽指鳥籠,他便畫鳥籠,最後顏紅挽指指他的臉,傅意畫怔仲下,才反應過來是要畫他自己。
眉毛要冷峻,眼睛要犀利,神情要冷漠,傅意畫如此思付,卻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麽,直至畫完,顏紅挽看到畫裏那個兇神惡煞的人,簡直吓得要哭泣!
偶爾顏紅挽睡不着,鬧着要他唱歌給自己聽,傅意畫長眉微蹙,臉上的表情無法形容,只得取來玉簫吹給她聽,好似天庭仙籁之音,婉轉三十六調,顏紅挽覺得有數之不清的花瓣,雪白的、粉紅的、緋色的……從眼前飄輾,糾纏過耳鬓,欲醉沉迷,她從來,沒聽過這般好聽的曲子。
昏暗的燭光下,映着傅意畫凝睇來的眼神,不止悲歡,也有痛惜。
庭外玉欄下的秋海棠開了,回廊幽遠,卷來一渺清風,襲拂上眉梢,卻不若以往綿暖,多出了幾分疏冷的味道,點點秋意,悄自鍍黃葉尖,不可思議的細致。
雲漸稀,雁字長,寂寞涼階畔,花影疏疏,香蝶渺然,偶爾才見得一兩只,顏紅挽托腮凝着繁華褪色的花叢,只覺得好生無趣。
窗扇上晃過虛影,她以為是蝴蝶,歡喜地推開窗,幾片零丁的孤葉委落塵埃。
傅意畫告訴她,等待來年開春,燕兒歸來時,蝴蝶也就回來了。
顏紅挽很是怕冷,書齋早早添了炭盆,傅意畫卧在榻上,一手執卷閱書,一手握住她的小腳,擱在袖子裏暖着,顏紅挽懶懶偎在懷中,不時揪扯着那人的發絲,一根一根纏繞在指上,玩得累了,腦袋歪進臂彎,入夢沉酣。
傅意畫拈來一襲薄毯,把她裹得嚴實,但見那睫簾低掩,紅腮烏絲,嫣唇粉甜,好似裝祯精致的美玉娃娃,一時動情,俯首輕呷了下她的唇瓣,卻是意猶未盡。
夜深沉,更漏響,華爐氤氲,簾護晚夢,銀燭“噼叭”爆開個小小的燈花,傅意畫知時辰不早,欲抱着顏紅挽回房,倏然一股勁風從窗外橫飛而入,直準背心,傅意畫眉峰驚聳,右手一擲書卷,硬被削成兩半,那柄長劍為此偏離方向,戳入椅背。
門窗破裂,剎時湧進六名蒙面刺客,本以為傅意畫只身孑然,不曉他懷裏竟還抱着一人,當下有些怔然,為首男子道:“傅意畫,交出《天悅歸宗》,饒你不死!”
屋外響起鐵器相戈之音,卻無一名護衛沖進來,傅意畫即知他們另有人手,刻意在外攔截,已好将自己置之死地,雙眸迸射出令人無法逼視的神光,冷笑着吐出兩個字:“做夢。”
幾人齊攻而上,傅意畫左手攬着睡熟的顏紅挽,右手手無寸鐵,上青劍懸挂案幾後的牆壁上,刺客瞧出他動機,搶先堵住去處,電光石火間,傅意畫一拍案沿,紫砂筆架上的數支狼毫震得跳起,他內功深厚,随手夾住四根橫向一掃,狼毫被貫注內力,快若鋒刀利刃,只聞幾聲慘叫,一人手臂負傷,一人掌心竟被釘穿,餘下兩人喉頭血流如注,當場氣絕。
斜刺裏劍光刺耀,傅意畫側身閃開,劃破了顏紅挽身上的薄毯,心頭有絲微慌亂,顏紅挽卻猶自夢中,尚不知覺,他單手招架,連避劍招,應對有餘,幾人竟不曾傷他分毫,刺客知他武功絕頂,此次夜襲欲在出其不意,怎奈錯失良機,察覺他對懷中人萬般顧惜,相互遞換眼神,劍尖一移,目标鎖向顏紅挽。
傅意畫抄來椅子一擋,接着将顏紅挽擲向窗外,她渾身裹着毯子,再配合真氣護體,安然無恙地落地,然而顏紅挽依被驚醒,月華白如上好的羊脂玉,在浮霭間流轉,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略一擡起,月光就如涼涼的雪屑碎入眸底,凝成一層冰晶,泛起令人措手不及的刺疼。
一只小蝶受到驚動,擦着月色光暈,在花叢之上輕盈飛舞。
這時節已極少能見得蝴蝶,顏紅挽眨眨眼睛,欣喜若狂地叫嚷:“蝴蝶!是蝴蝶!”
蝶兒上下翩跹,她追在後面,青絲飄長,紅紗飛舞,在皎銀月照中恍疑煙霞靈仙,又恍若虛幻夢影。
幾名刺客湧出屋外,傅意畫發覺他們動機,連劍也不遑取,雙足一墊地,淩空而起,飛躍出八尺開外,攔截跟前。
他武功着實高,與四人周旋,絲毫不落下風,顏紅挽卻被蝴蝶吸引,歡天喜地的撲來撲去,而背後,刺客步步緊逼,卻總也闖不過傅意畫的攔擊。
傅意畫中、食二指齊并,直點一名刺客肩井穴,眼見身側又有黑影閃逝,他一腳就踢中對方右腳的太沖穴,刺客身子前傾跌了兩下,他順手運氣,一掌擊中對方背後的命門穴,這命門穴乃人身十二大死穴之一,那人受到重創,當場血噴斃命。
餘下兩人眼神交換,趁着機會,一人擎劍從右刺傅意畫腰際,另一人借着對方掩護,直奔顏紅挽,他們情知生打硬拼敵不過染月莊莊主,便想着挾持顏紅挽做人質,逼他交出《天悅歸宗》。
傅意畫果然沒有追上來,刺客凝向前方那一抹柔媚的紅影,施展輕功,迅速欺近,顏紅挽正一心一意追逐着蝶兒,竟全然不知背後的殺機。
同伴悶地一哼,刺客霎覺一股怒懑狂戾的氣息由背後暴起,好似咆哮天地的雪崩,滾滾沖襲,鋪天蓋地,那錐心穿骨的寒意,仿佛将他一劍貫胸,立湧顫栗。
眼尾往後睨去,一角玄色衣袂已經映入餘光裏,快若幽冥鬼魅,前來索他魂魄。
傅意畫從後即将追至,刺客大急,心知無法逃脫,他既如此在乎那人性命,大不了玉石俱焚,總得有人跟着下去陪葬!
他心頭一狠,振臂一改劍勢,欲穿顏紅挽的背心。
蝴蝶栖于花蕊之上,顏紅挽含笑彎着腰,舉起雙手悄悄趨近,而犀利的劍鋒距她身後,僅差半寸。
傅意畫臉上神情似發了狂,雙足猛一用力,飛快撲上前,那三尺青銅長劍,竟被他用手硬生生攥住。
刺客一驚,往回抽動,怎料劍刃被傅意畫攥得死緊,好似壓制在千金鎮紙之下,竟半點不曾動彈。
刺客迅速拍掌,傅意畫右肩一擋,硬是承受了一擊,接着用臂肘撞向他胸口,奪下長劍,刺客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劍尖貫穿自己胸前,緩緩倒地。
顏紅挽兩手一捂,轉過身形,隔着幾步距離,看到傅意畫左手倚劍,單膝跪于地上,夜月撒落一胧清霜,仿佛浸透了他的肌膚,美若錦玉的臉龐蒼白到近乎透明,眼神癡癡地凝着她,夜色一樣溫柔寧靜,就像在看着她做什麽頑皮的事。
顏紅挽跑到跟前,小小聲的講:“你看,我捉到了呢。”
合攏的雙手露出一條縫隙,月光流瀉而入,蝴蝶在裏面揮動着翅膀,磷光滢滢。
顏紅挽想着上回,他用發絲把蝴蝶栓在自己的手指上,開口道:“你也把它栓上呀。”
傅意畫笑着,不忍拂她心意,去拽自己的頭發,他手上沾滿鮮血,傷口處的殷紅還在汩汩流淌,血很黏、很膩,頭發黏在濃濃血稠裏,一根烏絲,怎麽也挑不出來。
顏紅挽着急,使勁地催促。
那手指壞掉一般,總在微微作抖。
過去半晌,顏紅挽生氣了,撅着嘴巴:“讨厭,你不陪我玩!”
不待傅意畫發話,她起身往回走。
躺在地上刺客,尚有一口餘息,當顏紅挽經過,突然抓住她的腳踝。
“紅挽——”傅意畫剝下發簪,化銳利的棱角飛去,戳中刺客的頭顱。
顏紅挽吓得尖叫一聲,身子朝前直直栽倒,蝴蝶從手中飛走了,她腦袋撞到石頭上,一痕朱紅順着額角蜿蜒流下,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