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接近深秋的夜裏帶着不易察覺的寒意,布滿星辰的夜空下,趙緒斌和阮均城對坐無言,碟盤裏盛放着烤好的肉串、雞翅、蝦子、鱿魚、饅頭、韭菜、金針菇……灑上孜然發出“滋啦啦”的聲響,雖然比不上山珍海味,看起來倒也讓人垂涎欲滴,再配上一瓶清涼爽口的啤酒,作為夜宵算是綽綽有餘。
阮均城耷拉着肩膀,兩眼無神地望着面前的食物,沒有半點食欲,敞開的白色襯衫領口露出引人遐想的鎖骨,纖長的中指一下一下點着鋪了塑料膜的桌子,祈禱早點脫身。
趙緒斌喉結上下翻滾,仰頭“咕嘟咕嘟”猛灌一氣酒水,仗着酒勁他鼓起勇氣說:“我烤了這麽多,你不吃點嗎?”緊接着又拿起幾根鐵簽自言自語,“我看你剛才也沒怎麽吃……”
充滿怨念的語氣讓阮均城在心裏直犯嘀咕:這家夥是在跟我說話?他在擡與不擡頭之間考量掙紮,最後還是決定聽而不聞。一陣風刮來灌進胸膛裏,他縮了縮肩膀,順手壓了壓帽檐,許是吸到了胡椒粉,不受控制地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塗鬧聽到動靜,怄了幾天氣這會兒也偃旗息鼓,真情流露地問:“阮老師你還好吧?喝點熱湯暖暖胃吧。”
阮均城左手遮臉,右手擺了擺,“咳咳,可能是被嗆着了。”
“你冷嗎?我把外套脫給你穿。”趙緒斌噓寒問暖的同時站起身幹脆利落地扒了外衣,想要給阮均城披上,見旁邊兩位眼神迷離地瞪視着自己,匆匆坐下遞出衣服。
阮均城卻沒有接,連回絕也嫌多此一舉。
趙緒斌手橫在半空中良久,最後只得悻悻地收回,恰巧上衣口袋裏響起來電鈴聲,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他顧不得看一眼來電名單,便火急火燎地接起通話,“喂?”“嗯,還沒睡。”“今天提前收工,在外面吃飯。”“好,我知道,你也是。”
起初阮均城并沒有在意,誰沒有一兩個私人電話?可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趙緒斌還沒有要挂斷的意思。談話內容空洞乏味,聽得人昏昏欲睡,要不是周澤霖無心的一句“女朋友?”一語點醒夢中人,他此時也不會正襟危坐地等對方通話結束,主動地問道:“你們聯系很頻繁?”
趙緒斌視線瞥過狀況外“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塗鬧和周澤霖,回道:“一般般,偶爾通個電話。”
阮均城咋了一下舌,他上一次和丁音茵聯系大概還是入組前,他們母子關系倒也不是多疏離,可大概是習慣了這種彼此獨立的相處方式,除非生病等特殊情況,不然丁音茵外出拍戲,兩個人想起來通一次電話,時間也很少超過五分鐘。現下的情況讓他明白了原來這是因人而異的,他好像連趙緒斌為什麽願意拿熱臉來貼他的冷屁股也找到了答案,笑笑說:“我懂了。”
“你不懂。”趙緒斌篤定地道。
阮均城擺出願聞其詳的表情,結果并沒有等來趙緒斌的解釋,該說是風水輪流轉嗎?
電視劇的拍攝慢慢步入正軌,趙緒斌也能在百忙之中偷得浮生半日閑,而周澤霖算是解救他脫離苦海的大功臣。自從這個師弟加入到劇組,塗鬧找他讨論劇本的時間大大銳減,以前他以為周澤霖是沉默寡言的類型,沒想到根本就是個話唠。在片場插科打诨混得風生水起,跟塗鬧更是相見恨晚,只差沒連睡覺也一起,關系好到了一種如膠似漆的地步。
雖有好事者質疑兩人是否過于親近的風言風語,可都是二十郎當歲的年紀,在片中又是演對手戲,即便假戲真做真的談戀愛也無可厚非,趙緒斌不僅不持反對意見,反而樂見其成。他的全副心思都在阮均城身上,聽人說阮均城因為起得早而常常忘記吃早飯,便每天讓助理多買一份到點送過去;怕阮均城挑食吃不慣劇組的盒飯,就到處找小吃店換着花樣給他訂餐;下雨了差人送傘;天冷了叮囑加衣……衣食住行,照顧得無微不至。
阮均城開始挺反感,嚴詞拒絕,後來覺得趙緒斌這招用得有點意思,也不想枉費他對老媽的一片癡心,抱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态泰然自若地接受了。
無風不起浪,趙緒斌這麽明目張膽地讨好一個人,自然也惹來了一些非議,他自己卻完全不在乎的依然故我。後來還是阮均城怕事态愈演愈烈,覆水難收,松口說他們是不打不相識,起初有些誤解,現在冰釋前嫌,自然就化幹戈為玉帛了。
這個理由雖然冠冕堂皇,但也足以服衆。
立冬以後,天氣越來越冷,化妝室開了空調,筆記本随機播放着最近熱門的電視連續劇,幾個造型師、化妝師擠在圓桌前邊吃着膨化零食邊對女演員們評頭論足。
“這個臉上絕對動過刀子,兩邊臉頰都不對稱呢。”
“哎呦,你說她啊,兩年前她上易姐節目的時候我給她畫過妝,絕對不是長現在這樣。”
“別說她了,這個女主也太醜了吧,這麽大年紀還要演小姑娘真難為她了。”
“可不是,再怎麽裝嫩那眼角的魚尾紋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吧,還有這妝,太顯老了。”
“臉是有點老,不過胸還行啊,那麽大!”
“嘁,那一看就是假的,誰身材這麽不成比例,其他地方瘦得跟柴火似的,就唯獨這胸這麽波濤洶湧啊。”
“說的也是,不過現在要想紅,身材沒點料,連曝光率都成問題呀。”
“這些都還算好了,我前陣子碰到個假臉才叫恐怖咧,開了眼角,墊了下巴,還削了骨,最奇葩是她那個鼻子,側面看簡直就是一條直線。臉腫成這樣,還當自己是美女呢,讓我不要垂涎她的美色,我呸!她當我稀罕用手碰她那月球表面啊!”
“噗——咯咯咯咯——”
在一連串嗤之以鼻的譏笑聲中,阮均城擰緊了眉宇,這些帶着明顯攻擊性,如果追究起來可以稱之為诽謗的話,他現在聽得耳朵快要生繭。以前不跟劇組的時候雖然也有遇到過,可畢竟收斂得多,不像現在這樣百無禁忌。
想起塗鬧三番四次因為打牌缺人手而讓他不要整天窩在化妝室,多出來走動走動的建議,他當機立斷起身套上了灰色風衣。
片場的環境與化妝室比起來可以說是天差地別,大批群衆演員席地而坐,不管室內還是室外,最好的待遇也不過是一把折疊椅,忙得焦頭爛額的工作人員沒工夫正眼看他一眼。
劇務拿着喊話器站在凳子上聲音洪亮地指派任務,編導戴着耳機手捧分鏡繪圖和導演激烈的争論不休,副導身體力行的親身示範講戲,主要演員一臉嚴肅的洗耳恭聽,誰從背後推搡了他一把說:“讓讓,別站着礙事。”
“不好意思。”阮均城連忙低着頭往旁邊退了幾步,頓覺這地方沒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實在多餘,還是哪裏來的回哪裏去吧,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燈光調好了,反光板也打上了,怎麽沒人來給男主補妝啊?搞什麽!”
“主任對不起,小尋說她肚子痛,在廁所蹲着呢!”
“哼,這種時候上廁所,我看以後要定個規矩,禁止你們這些小姑娘亂吃東西。你別磨磨蹭蹭的,動作快點,導演大家全等着呢。”
阮均城排除萬難快要走出片場,聽到這裏于心不忍又原路折返,他走到噤若寒蟬的小姑娘面前說:“她的化妝包在哪裏?我來幫忙吧。”
小姑娘在電視上看過阮均城,知道對方是個很厲害的化妝師,呆愣了一下才十萬火急地跑去取包。
會看眼色行事的劇務見有人前來雪中送炭,且還是業界小有名氣的紅人,緩和了語氣說:“還不快謝謝人家阮老師。”
“阮老師,謝謝你。”微胖的小姑娘腼腆地說。
劇務趕緊伺機奉承道:“阮老師,多虧你了,這種小事還要麻煩你。”
“不客氣。”
阮均城接過化妝包,不茍言笑地朝一臉吃驚的趙緒斌走去,在距離對方不到十厘米的地方站定,幾乎是鼻尖碰鼻尖的程度。他從包裏掏出吸油紙,熟練地上手,在臉部最容易分泌出油脂和汗水的鼻翼附近反複按了按,接着噴上具有保濕、滋潤和防過敏功效的噴霧,再用海綿将積聚在眼睛下方的粉底掃均勻……
補完妝,阮均城将脖子後仰做最後的檢視,他心無旁骛地掃描着眼前這張臉,忽視從趙緒斌鼻子裏噴出打在臉上的沉重呼吸,注意到眉心的微小瑕疵他用拇指輕輕拭過,眼神專注一絲不茍。
趙緒斌心如擂鼓,他怎麽也沒想到阮均城會是在這樣的突發狀況下替自己化妝,殺他個措手不及。從對方指尖傳遞出的溫度像爬山虎一樣迅速覆蓋住周身,而終于得償所願的幸福感更如洪水猛獸一般向他襲來,使血液沸騰變得滾燙。
阮均城感受到熱度,玩世不恭地說:“臉怎麽紅了?”
趙緒斌無言以對,只能顧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