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節
求的不過是做個丫鬟,能多看到表哥幾眼便心滿意足,那時明蘭便說:“有你在,我便是擺設。”明蘭說的沒錯,曹錦繡一心要做的,就是要讓他的妻成為一件能夠操持家務、孝順長輩、教養子女的擺設,而他賀弘文,只能與她卿卿我我。如果他不肯,她便生出無數主意來,哄着自己的母親去執行。
明蘭看破了,所以她走了;楚蘅也看破了,但她沒有退路,只好與曹錦繡作戰。現在她累了,傷了,于是她寧可背上棄婦之名,也要離開他。
他不是不懂,他也不是不想像當初大喊一聲“我絕不納表妹”那樣再喊一聲“我休了曹錦繡”,但是,當初他還有選擇,現在他沒有了——他已經接了曹錦繡進門,母親如今的身體,再受不了他抛棄曹錦繡的刺激,說不好哪一次過于悲傷,昏過去就不再醒來。
所以,他真的只能和曹錦繡死在一起。她就像是他母親要吃的藥,只要母親還在,就是斷不了的。
所以,他真的不配幸福。只要寡母滿足,他還有什麽好說?她生他養他,眼巴巴盼他成人,難道他連讓她開心都做不到?
眼淚不知什麽時候就流了出來,賀弘文只想對着長天大吼一聲,但他真的連這個勇氣都沒有。他只有一個母親,他必須孝養。
楚蘅是宗家的小女兒,宗楚荃都比她大了六歲,從小就是父母哥哥心肝寶貝一樣捧着,兩個嫂嫂也對她極好。她前面十六年流過的眼淚,只怕都沒有嫁給他之後流的多。他每日與岳父見面,岳父一直對他很好,從沒指責過他,但他知道,岳父心裏一直擔心這個女兒。他去宗家,岳母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重話,只是一次次重重地拜托他照顧好楚蘅,可是連這一點最起碼的要求,他也未能做到。
他有什麽資格為人夫、為人父?!他親生的兒子見到曹錦繡就驚惶地鑽進大人懷裏,他也只是苦笑着熟視無睹。
他沒有不在乎他們,只是,他在乎的同時,還任由他們受苦。
終于到了這一天,楚蘅絕望了,宗家也絕望了。于是他們寧可割斷母子親情,也要離開他。
而且,宗家現在有底氣——那位程七少爺的嫡妻夏天裏急病過世,程七爺已是鳏夫。賀弘文懷着說不清的醋意拜讀過程德燮自家選刻的詩集,已然明白這是一位深情款款的才子。只要楚蘅點頭,就算他從此功名無望,就算程家開祠堂攆他出門,他也一定會把這位表妹娶回來。更何況楚蘅是程家的外孫女,程家未必做得這麽絕!
想到楚蘅,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好疼好疼,疼得他手足無措。他真的舍不得她受到世人嘲笑,舍不得她想起兒子就痛斷肝腸,他無法接受她做了別人的妻,那樣嬌羞地紅了臉頰,惴惴地看着另一個人。
他想起他挑起遮住她容顏的蓋頭,那只握秤杆的手緊張得有些顫抖。雖然他覺得自己不會再愛任何人,可事到眼前,心底裏還是希望自己的妻子美麗又聰慧。他聽見周圍的人都贊嘆了一聲,定睛去看時,正和她望過來的大眼睛相觸。她羞紅了臉,但還是偷偷地多看了他一眼。他的心上一軟,忽然明白,他擔負了這女孩的一生,她的全部身家就是他,再也無法背離。
狼狽而美好的洞房花燭夜,兩個人對對方都一無所知,對對方的身體也一無所知。他真是個俗人,他以為他只會淡漠地完成這最後的儀式,可觸到她顫抖的身體時他還是不由控制地興奮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麽,其實他比她還要緊張。中間他覺得那女孩眼睛一彎,似乎是想笑了,這讓他很沒面子。誤打誤撞地終于找對了地方,他心裏一松,這才發覺身下的人已疼得一身冷汗,身體簌簌地抖,眼淚流在枕上浸濕了頭發,卻用手背死死地抵住了唇,沒有哭出一聲。
她從來都是這樣隐忍的。賀弘文恍惚覺得,自己伸出手就能觸到她柔嫩的臉頰,替她擦掉苦淚。可如今,她的眼淚他擦不盡了。
她是他的,也只有她才是他的……可他竟連她也沒能抓住。
“你的字寫得真好。”她贊嘆,“只比我稍微差一點。”新婚第二天她這樣說,他忍俊不禁。
“太太是不是不喜歡我穿紅色的衣裳?”她有些緊張地問。“沒有。你這樣很好看。”他安慰着,還開玩笑,“這就是‘畫眉深淺入時無’?”其實母親是看到了站在一邊的表妹穿着粉紅裙,心裏有些黯然。母親是一直為表妹抱屈的吧,好端端的官宦小姐,落到了做偏房的地步。因為不想讓表妹感覺到做妾的微賤,所以母親盡量袒護。可是她從沒想過,那個坐着大紅花轎進門的她真正的兒媳,在她的偏袒中被犧牲掉了。
“你說,男孩,還是女孩?”她甜蜜地期待着。“都好。”他回答說。他說的是實話,但今天他才覺得,這回答是何等無情。他從未像她那樣期許未來,日子于他而言一直是怎樣都好。她本來是很愛說話的,後來或許是察覺到他喜歡安靜,對着他時她便很少叽叽喳喳地說話了。他偶爾發現她會對着祺哥兒自言自語,他覺得那很可愛,卻從沒想過在這個家裏,她只能把祺哥兒當成唯一的親人。
“你別帶你後娶的女人來拜祭我,也別寫那些假模假式的懷悼的話來騙我。”她倔強地看着他,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個轉,終于還是淌了下來。啊,現在想起來,這樣賭氣的話裏有着怎樣的溫暖……至少那時候,她還是在乎他的。
“人這一輩子……還真是聚散無常。”從程家吊唁回來後,楚蘅背着他哭了好久,他其實知道,但強忍着沒有發問。她不可能為那個根本沒有見過幾面的表嫂那般傷心,真正讓她傷心的是喪妻的程德燮吧。晚上對着滴淚的蠟燭,她喃喃地說了這一句。他惡意地想,她是在惋惜一個少婦的夭逝,還是感嘆她自己錯過的姻緣?可是,她怎麽能不嘆息呢?至少那樣她不會有一個時時護短的婆婆,和一個從未憐惜過她的丈夫。
“你當我是要兒子的性命呢,還是要你?”是啊,他真傻。從來都沒有給予妻兒半點保護的丈夫,要了有什麽用?他一直都在坐視他們母子被蠶食,眼看着她辛苦地維護着與他母親的關系,卻袖手不管。今天他才明白,在這個家裏,失去了她,誰也不會比他更痛,包括他的母親;只有他是被活活地拆去了骨頭,就算有一天還能站起來,卻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賀弘文了。
前面的路越來越熟悉,原來不知不覺,竟走到了盛府。他掉過頭,搖搖晃晃地往回走。他還有什麽臉面去見明蘭?讓她料中了,他真的除了曹錦繡,誰也照顧不好。
他游魂一樣晃蕩了一天,最後還是尾随的家人看不下去了,趁着宵禁前将他死活拉回了家裏。
一進門,黃嬷嬷便迎上來:“弘哥兒,太太請您過去。”臉色極其難看。
去就去吧。賀弘文苦笑,母親想必又聽了什麽話,不知又做了什麽驚人的打算。
他們從正房的院裏穿過,賀弘文忽然發現自己房中亮着燈。他心裏一陣狂喜,一陣風般卷進了屋子,連黃嬷嬷說什麽都未聽清。
他的突然出現把屋裏的人吓得一哆嗦,卻是香怡。
“姑爺……姑娘打發我來收拾些東西……”
賀弘文失望地揮揮手。他真傻,她已經說了那樣決然的話,又怎會這般輕易地回來。
他和黃嬷嬷一路沉默到了茂萱堂,果然,曹錦繡正在這裏,一見賀弘文便淚水盈盈地迎了上來:“表哥,都是我……”
賀弘文擺了擺手,“不關你的事。”本來也不關她的事,錯的是他這個頂門立戶的男人。
賀母有些驚異于兒子的回答:宗家介意的,難道不是錦兒的事?
賀弘文垂手站下:“娘有什麽話,請吩咐吧。”
“表哥,”曹錦繡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袖,“明天,你帶了我去宗家請罪吧……就算是宗家把我打死,剝皮抽筋,只要奶奶能回來,我也無怨的。表哥,只要你過得高興,我死也瞑目……”
賀弘文往旁邊躲了躲,将衣袖從她手中拽出來,“與你無關,你不必再說了。”
“表哥!”曹錦繡凄涼地喊了一聲,“只求你……把我埋在賀家的祖墳裏……”她哀哀地哭,但賀弘文實在沒力氣再說話了。
“錦兒,你先回房去,我和你表哥說。”賀母看情形有些不對,想了想,決定還是和兒子單獨商量。
曹錦繡擦了擦眼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