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出嫁後姐妹見得少了,但凡見一次也只想親近,小時的龌龊自然便都丢在腦後。向曹家提親時,她本想着以姐妹的情意,兒子和錦兒又是兩小無猜,姐姐定是應允的,萬沒想到姐姐說出那樣的話來。她難過了好久,既怨自己忘了姐姐一貫的貪吝和自私,又有着萬般的不服:我的弘兒還小,你就知道他沒出頭之日?婆婆也開導她,又許諾“定要給弘哥兒尋個強十倍百倍的媳婦”,她才漸漸放下……可姐姐再不好,究竟是一條血脈連着的,當她帶着錦兒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她幾乎認不出這對蒼老憔悴得不成模樣的母女。她也不是不知道兒子鐘情明蘭,但錦兒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衣襟哭泣:“姨媽,你讓我留在表哥身邊吧!我那時真想死了,可我老子娘還要吃飯啊……”姐姐也跪在她面前痛哭:“是我害了錦兒,我恨不得自己死了,換她的清白……我造的孽喲!妹子,錦兒是無辜的,她心裏頭一直只有個弘哥兒啊……”她的心還是軟了,她沒法拒絕那震顫的血緣信號。娘家早就式微,幾年也見不到個親眷。如今能每天看着錦兒,她心裏便覺得安寧……錦兒這孩子,那麽貼心,那麽乖巧,偏偏命運不濟,從官家小姐淪落到給人作妾,一輩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雖有個名分,奈何兒子對她總是客氣而疏遠……怎能不叫她心疼呢?
見賀母無語,雲嬷嬷又笑道:“老奴才也知道,太太這個心善,這輩子是改不了了。太太感念着姐妹之情,又想着錦姑娘可憐得很,偏疼她些,這都是人之長情;只再疼她,也有個親疏。弘少爺自然要排在最前頭,以後有了孫少爺,那錦姑娘也不能越過這個次序去。”
賀母嗔道:“這不是廢話?難道我還不知道兒子孫子是最親的?”
雲嬷嬷一拍大腿,樂道:“太太還說自個兒知道!太太若知道兒子最親,外甥女兒要靠後,那時怎麽非要逼着盛家姑娘點頭答應錦姑娘進門?生生把一門好婚事攪了,把少爺怄成那樣,太太就不後悔?再一個,為了個錦姑娘在房裏,少爺遲遲說不上親,老太爺氣的連老太太都罵了,老太太要把錦姑娘送到外頭莊子上去住,好給少爺說親,太太不也不依?這不是跟自己兒子過不去是什麽。說來說去,太太以後就記住一件事,少爺才是太太的根本!太太要得皇上诰封,享老來富貴,那決不能從曹家身上來,更不能從錦姑娘身上來,只能從少爺和少爺的小哥兒身上來!所以,誰對少爺有好處,太太就該對誰好;誰對少爺不利,憑他是哪個,太太都不能依!太太別忘了,少爺開枝散葉,要靠少奶奶;少爺的前程,也得親家老爺幫襯提攜。倘或不是宗老爺愛惜少爺的人才,為了個不能生養的錦姑娘,鬧得少爺當真說不上媳婦,或是不得已娶個破落戶的閨女進來,大小姐倒滿意了,您可滿不滿意?您自己想吧。”
賀母看着老家人,想來想去也覺着自己悔也上來了,不禁有些赧顏。半天掙出一句:“也不知道媳婦怎樣了。”說着又要流淚。
雲嬷嬷又好氣又好笑,便道:“我的太太,小哥兒沒事,都被您哭出事來了!”賀母想想有理,忙擦擦眼淚道:“你說的是,如今我知道錯了,只要他母子躲過了這一難,我便吃長齋念佛。”
雲嬷嬷喊過自己的女兒雪芽:“到少奶奶房裏去看看,就說太太問呢。”雪芽答應着去了。
賀母道:“你不如常來看看我,順道也來望望自己的閨女。”
雲嬷嬷擺手道:“奴才也想太太得很,但現在奴才的大兒媳婦也有了喜了,家裏離不開人。等再過幾年,孫子大了,奴才就多陪太太住幾天。”
主仆兩個在一起又說了些家長裏短,雪芽便回來了,回禀道:“奶奶已經吃了藥,親家太太陪着說了一會兒話,現在好多了。親家太太說一會兒過來看太太。”
賀母聽見兒媳好多了,心裏一喜;聽見親家要來看自己,又是一驚,慌忙看向雲嬷嬷。雲嬷嬷好笑起來,勸道:“太太就心裏護着錦姑娘,嘴上也別護着,這事本就是錦姑娘用心不好才鬧出來的,就由着親家太太數落兩句吧。”
賀母無奈,只得點點頭:“錦兒這孩子……唉,誰知道她會去把那些事拿到媳婦跟前去說呢,這孩子小時候最乖不過……”
雲嬷嬷笑道:“太太就記得她乖,忘了她從涼州回來怎麽糊弄您了——若不是老太太看出來,她不還跟太太說自己是清白之身,要少爺明媒正娶?憑這個,奴才心裏就不敬重。”這也正是賀母最為後怕的。她怔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非要兒子與外甥女圓房實在是多餘。
楚蘅看到母親先是一陣高興,接着又嗔怪起來:“娘也大早跑來,讓人聽見不定說女兒多輕狂呢。”
宗夫人斥道:“這事可大可小,你當是玩呢?要當娘的人了,半點正經都沒有。”
宗楚蓂給妹妹診了脈,又問了幾句,回頭對母親說:“小妹身體底子好,這次并無大礙,不過要卧床靜養幾日,不能再受氣惱。”說完便到外屋去寫藥方。
這邊宗夫人便問女兒:“你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麽忽然就這樣起來?你受了什麽氣惱?是和姑爺拌了嘴?”
楚蘅見了親娘,本來有滿心委屈想要哭訴,但這會兒又覺得說也無益,反讓母親也添了憂愁,便笑道:“您女婿那樣溫和的人,哪會拌嘴。是女兒這幾日籌備婆婆的生日,累着了。”
宗夫人盯了她兩眼,便喝道:“香怡、綠澄,跪下!”
兩個丫頭趕緊跪在地上,楚蘅忙道:“娘親這是幹什麽,這是在別人家!”
宗夫人怒道:“我又沒有問他賀家的丫頭!”雖然這樣說,面色還是平和了些。
楚蘅道:“香怡,你們先去煎藥。”等丫頭退了出去,知道瞞不過,便說道:“什麽都瞞不過娘——那姓曹的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女兒一時生氣,便和她吵了幾句。不過老太太已經把她關在屋裏,說等到孩子滿月後才許她出來。”她像小女孩一樣湊到母親懷裏,撒嬌道:“娘,昨天老太太說這一胎是男孩呢。您高不高興?”想借此把話題引開。
宗夫人道:“男孩女孩,娘都是一樣喜歡。只是你婆婆大約盼着是個孫子。”說到此處又有些生氣:“你那婆婆也當真糊塗得很,你懷着孕,她還讓那女人來氣你。明明是個沒禮數的人家出來的,還寶貝成這樣。”
楚蘅忙道:“這話娘跟我說說就算了,千萬別去我婆婆面前說。好不好,總是我婆婆的娘家人。”
宗夫人用手一點女兒的額頭,嗔道:“你娘說話還用你教?”仍不免忿忿道:“天底下哪裏有這樣分不清遠近的婆婆。”
楚蘅笑道:“那可得問您——這婆婆是您給女兒找的。”
她只是說笑,宗夫人的心卻是一痛。女兒聰明漂亮又乖巧,雖然有個女婿不能納妾的規矩,也并不是沒有人家來提親。大嫂娘家的外甥,是她嫌相貌差了些,結果今年人家新考中了舉人;臨安知府的兒子一表人才,可惜馬上要随父上任,她又舍不得女兒遠離;自己娘家的侄兒,她倒是沒話說,那孩子也當真十分喜歡女兒,可自家老爺不幹,說是中表不婚……千選萬選選中的這個姑爺,人品性格倒都看得過,只可惜有個拎不清的娘……想到女兒到賀家後每天面對的一切,她便滿心都是後悔。然而雖然如此想,卻不能如此說。
“娘你在想什麽?”楚蘅看着母親的臉色,“唉,太太其實對我很好,娘不用擔心的。”
宗夫人回過神來,說道:“沒什麽,忽然想起你燮表哥。”
楚蘅一愣:“燮表哥怎麽了?”
宗夫人嘆了口氣“你表嫂不省心……你三舅母昨天到咱家來還哭了一場。”
楚蘅沉默了。燮表哥從小就喜歡她她當然知道,三舅母一直想要聘她做兒媳她也知道。如今表哥娶的媳婦不如意……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了解賀弘文的心情了。
昨晚賀弘文将他與盛家小姐的事都對她講了一遍,他一口氣說了很多,最後可憐巴巴地看着她,等着她說話。于是她說:“我累了,想睡覺。”
她能說什麽呢?她既不能給那段感情下個定義,也不能給他們做個結論。他所有的陳述只是讓她明白,他的生命裏有那麽一段區域是她進不去的,而在她對婚姻的想象裏并沒有這段區域,這令她感到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