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仿佛要贖罪似的,賀弘文堅持扶着她上床躺下,替她蓋好被子,吹熄了燈燭,才輕輕地走到了東邊的小耳房裏。
他每晚都要在這裏看一會兒書,今天卻無論如何都看不進去。終于他頹然地丢下了書本,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剛剛到母親房中去請安,母親忸怩了一會兒,終于還是說出口來:“如今媳婦有了身子,還是……讓錦兒伺候你幾個月吧。”
笑話。他當時幾乎有笑的沖動。母親養育了他二十年,竟一點都不懂他在想什麽,她是真的覺得——他想要的只是個女人,無論是誰?
“你媳婦什麽都好,就是……她怎麽就容不下錦兒呢?”
這話母親對他說過許多遍了,于是同樣的話他也重複過許多遍了:“與媳婦無關。兒子已經決定,今生今世,只有楚蘅一人。”
“唉,如果當初……以那孩子的心腸,定然對錦兒……”
在母親的嘆息聲裏,他飛一般地逃了出來。她是他的生身母親,她對他的傷害永遠是無心的,可如果傷害的次數太多,他便只能逃跑。
……
他不敢去審視自己的婚姻,不是不幸福,只是不完滿。他害怕窺到掩藏在幸福之下的那一絲遺憾——雖然細微,但終究存在。他的妻子聰慧美麗,孝順溫柔,全家人都喜歡她,他也喜歡。但是,又總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念頭掠過腦海:她要是再沉靜一點就好了。她要是再甜美一點就好了。她要是……
有一天他悚然而驚:原來她所有的不足都只是因為,他希望她是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
他為這樣的念頭羞愧,因此他默許了她對錦兒的那些小心思。他想說你不必提防她,我根本不會多看她一眼。但他終于什麽也沒有說。
是不是他真的不可倚靠,為何她也不信他——就像明蘭不信他一樣。
明蘭……
明蘭……
在這寂靜的夜裏,賀弘文一次又一次念着這個名字。他不敢想她現在在幹什麽,他只一遍又一遍地回憶着那個冬日的午後,在明媚的陽光裏,他忽略了那刺骨的風。
“你說的對……也許罷。”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從未想過,這寥寥七個字,便将他推離了那段充滿希冀的人生。
他自然明白,她的另嫁有着複雜的原因;但他更加堅信,她對他的心,是從他答應納錦兒為妾的那一刻就徹底成了灰,她終究,無法相信他許給她的未來。
所以,他賀弘文發誓,今生今世,他定要一心一意與他的妻厮守終生,絕不讓旁人來傷害她半點。只有這樣,他才能在蓋棺時問心無愧。
我會做到。
——即使,你看不見。
——即使,你不在乎。
後園池塘上的冰越來越薄的時候,楚蘅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明顯起來。
她是個活潑好動的人,盡管嫁為人婦後已經沉穩了許多,可還是受不了有了寶寶之後,每行一跬步都要有人不斷地絮叨。
“喔唷我的祖宗!您慢點兒啊,當心孩子!”
“奶奶,您怎麽又把個青肷披風脫了,您現在的身子不能受涼!”
“兒媳啊,你就不要每天來請安了,孩子是要緊的!”
……
好煩。但今天她終于覺得,在賀府,這些聲音總還是善意的。
“到底錦兒有心……”
當這一句從賀弘文口中不經意地說出來,她的心便轟的一聲沉到了底,他後面問了自己什麽竟一句也未聽到。終于,終于來了……她下意識地撫上小腹,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自她懷孕以後,就再也不曾見曹錦繡纏着賀母哭訴,而是每天多數時間都躲在她自己房裏。楚蘅過去探望,發現她正安安靜靜地縫嬰兒用的小衣服。曹錦繡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針不離手地做了小衣服、小鞋子、小被子、小枕頭,針腳細密,繡工精致,比楚蘅自己做的更加耐看。婆婆自然是借機旁敲側打,核心意思只有一個:若她再不領情,那她的心便不是肉長的。楚蘅一面謹慎地回贈了自己配置的香袋、藥枕、胭脂、香粉,一面也不由有些動搖:曹錦繡終究有個妾的名分,自己一意頂着不許圓房,是不是有些心太硬了?
但從這一刻起她不再內疚了——蛇終于醒了,剛剛露出毒牙,自己的丈夫便有了送上去給她咬的沖動,由着她這樣下去,自己有一天會被吃得一點骨頭不剩,還兼帶變成賀家的笑話!
她一直覺得曹錦繡蠢,一味地拿姨媽當槍使,明擺着這槍是中看不中用,所以無論她怎麽閃轉騰挪,都只能铩羽而歸。看來現在她想透了:自己丈夫心腸軟,雖然對曹錦繡并無兒女之情,但多少懷着憐惜。如今的曹錦繡改成了低調奉獻的路數,人人都知道女主人與她有隙,她偏刻意表現對女主人的關心、理解、敬重,再帶一點羨慕。她的兩只眼睛總是濕的,兩片嘴唇總是抖的,那種幽怨自憐,那種如泣如訴,簡直難畫難描。兩個月來家裏已經很有些感嘆她心地善良、遭際可憫的聲音,作為對立面,女主人楚蘅便成了那個缺乏恻隐之心的惡人。
楚蘅禁不住在心裏嗤笑:她勾引的是你們的老公,你們再來說便宜話試試!
之前她雖然明知曹錦繡的一番做作,卻并未如何在意:反正丈夫還态度端正,自己只當看場滑稽戲。然而肚子越來越大,膽子卻越來越小,今天丈夫雖然只是看着那些小衣服有意無意地感嘆了那麽一句,她渾身的刺卻在一瞬間便盡數豎了起來——“不好。”這是她的第一個念頭。“不能讓他這樣下去。”這是她的第二個念頭。“原來他好這一口……”這是她的第三個念頭。“好吧誰怕誰啊。”雖然有些不好意思,她還是冒出了這第四個念頭。
當夜,賀弘文回到房裏,想要就寝的時候,忽然發覺枕頭是濕的。
這一驚可非同小可,他趕忙扳過妻子,發現她滿臉淚痕,忙問:“你怎麽了?可是身子不适?”
見他神情關切,楚蘅心裏暗叫一聲慚愧,悄悄對肚子裏的胎兒說道:“娘為了你,可是将這張老臉都豁出去了。”然後忍着肉麻,偎進丈夫懷裏哇的一聲哭出來:“我害怕……”
“怕什麽?”賀弘文有些摸不着頭腦。然而成親以來,妻子還是第一次露出這樣嬌怯無助的神情。她不是錦兒那樣有事無事都噙着一包眼淚的人,她這樣樂天達觀,會哭成這樣,必是心中藏着極大的恐懼,忍耐了許久,終于再也不能獨自承受。
“不要怕,有我呢……”賀弘文趕緊好言安慰。誰知楚蘅抽抽噎噎地說道:“就是因為有你,才……更麻煩!”
“你對那溫柔善良的曹姑娘動心了,是不是?”楚蘅一臉委屈地望着他,不等辯解便捂着臉大哭起來:“可不是麽,人家比我又聰明,又柔順,又有心計,又會做針線,又會哄着太太喜歡,又和你從小的情分……又整天那樣可憐巴巴地看着你……”
賀弘文半天才聽出是怎麽回事,有些哭笑不得:“這都是哪裏的話……你都知道的,我對她絕無……”
“可她對你有!”楚蘅可憐巴巴地看着他,“她送了這許多東西來,雖然是一番好意,但你能說,這中間就沒別的心思?”她抓住丈夫的衣服嗚嗚地哭着:“你上鈎了是不是?你後悔了是不是?……你、你不要我們母子了是不是……”
“哎,沒有的事。你……你怎麽也這樣起來。”賀弘文只有苦笑,“你都想到哪裏去了……別這樣,當心孩子……”
“你說,她難道沒有那樣的心思麽?”楚蘅眼睛哭腫了,看上去可憐到二十分。賀弘文難免心痛,只好答道:“可能……有吧。”
“根本不是可能!嗚嗚……”
“哦,是,是有。”賀弘文只好承認。可是,就算有,他也沒有動搖啊。
“你好狠心,這就要丢下我們母子……”
“沒有,沒有。”對方是孕婦,賀弘文只好耐心解釋,其實他真不擅長這個,“你放心,我不會……上當的。”
“她處心積慮引你上當,你是個實誠人,對婦人家的手段根本防不勝防的……”
“唉,婦人家還有什麽手段,是做大夫的不知道的?”賀弘文嘆氣,看來自己還是應該離錦兒遠些,随時提防也很累,“你說的我都明白,你現在懷着我的孩兒,我再不成器,也斷不會讓你難過。”
楚蘅吧嗒吧嗒眨着淚水盈盈的眼睛,“你要是一時沖動怎麽辦?”
唉,看着這樣眼巴巴的神态,賀弘文只好回答:“我幾時沖動過?”
“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