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啞奴暗衛他願意下去陪她
齊昀來得迅速。
小郎君下意識就想躲開,腳下才退了半步,卻又生生止住。齊昀人雖瘋些,但有句話說得極對。
更何況,他願意下去陪她。
那雙含着淚的丹鳳眼緩緩閉上,随風翩然起舞的衣擺上還沾着剛剛精挑細選出來的小花。
他緩緩松開手指,靜靜站在原處。耳邊的風聲嗖嗖,像是裹挾了極有力道的小石子。
“唔。”
預料之中的痛不曾襲來,反倒是持着短刀的齊昀一聲悶哼,緩緩倒了下去。
隐在暗處的未丹倏地現身一把将人背起,她垂頭低道,“公子。”
“未丹?”抹了眼淚的孟均一睜眼,便瞧見李阮棠的貼身婢子,他有些驚訝地看向她,“你.......怎麽會在這?”
若齊昀不曾說謊,那今日裏未丹必不會出現在這。
難不成.......
他心下一動,可再瞧婢子一身素白,剛剛才熱起來的心登時又沉沉墜入了冰湖之中。
“世女早前曾囑咐屬下,不論生死都要護公子周全。”未丹恭敬,餘光掃過落寞的少年郎,又道,“但府中這兩日事務繁忙,屬下分身乏術。”
孟均自嘲地撿起挂在衣擺上的那朵小花,他什麽話都說不出。小郎君默默蹲下身,頭埋在臂彎裏嗚嗚咽咽壓抑地哭着。
“公子。”未丹聽得難過,瞥了眼跟上來的啞奴,忙道,“紅白喜事本就不易相見,孟大人此舉也是為了您好。”
“這幾日,屬下得在肅親王府處理事務,便選了新的暗衛護您周全。”他指指站在一側的玄衣蒙面女子,“這啞奴十分可靠,就是早先被火燒了臉,面目全非,見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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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齊公子暈厥,屬下先送他回府去。”
她背着齊昀急急而去。留下啞奴和孟均,還有拿了柳條不知該不該過來的小厮。
少年郎抽噎的聲音壓得極低。
輕柔的風,和煦的光,都暖不了被冰凍住的心。
他正哭得難過,雙腳卻忽得離地。那雙紅腫的丹鳳眼怔怔瞧着蒙了面的人,驚得語無倫次,只甕聲甕氣地質問道,“混賬!你,我,你這是做什麽?”
溫柔的懷抱稍縱即逝,啞奴指了指立在兩人面前的大石,又拿自己的衣袖擦了擦。
“你,是讓我坐在這?”
孟均吸了吸鼻子,他有些踟蹰地站在原處,之前不覺得,這會站起身才發現小腿麻酥酥的都是涼意,站也站大穩。
可要是坐在這,總覺得有些失了面子。
他可是主子,哪裏能讓一個下人随意地抱來抱去。更何況是今天這種日子。
小郎君心裏暗搓搓的生了怒,他撿起小石子狠狠砸在啞奴身上,“不許你碰我!”
“誰準你碰我的!”
他發洩似地拾起一把小石子,悉數砸向無辜好心的啞奴,偏偏這人也實心眼,不論孟均怎麽那她撒氣,也不曾後退。
小郎君扔着扔着,眼眶又蓄了眼淚。他倚坐在大石頭上,一想起自己連她最後一面都不能相見,哭得越發難抑,翩然的廣袖上冰涼涼濕了一片。
眼下日頭正曬,啞奴盡忠地站在他面前,恰恰好将人罩在自己的影子裏。
孟均将将才養好些的精神頭,早就哭得恹恹地。
尤其,他手裏的帕子又掉在了地上,黏了灰沾了淚,髒兮兮的滾做一團。
小郎君鼻尖都哭紅了,他抽抽噎噎地擡眸,剛要喚小厮再送張帕子過來。
窄窄一方蔭涼,啞奴伸手,遞過揣了許久的素帕。
孟均橫她一眼,偏生這會他眼都腫了,那不悅的神色壓根兒瞧不出。
“我才不用你的。”
也不知為何,他總想對她發火,或許不僅僅因為她剛剛的擅作主張,亦還有她的背影。
小郎君固執地偏過頭,不去瞧她。哭過的鬓間嗡嗡直跳,一股血腥氣忽得湧上鼻頭。
不得他喚人。
一方素帕極為精準地捏住他的鼻尖,啞奴恭敬地站在離他一臂遠的地方,只伸手細心地為他止着血。
血腥氣裏,混着一股淡淡的清甜,若有似無。
孟均一怔,才要再細看看她的面容。啞奴已然守禮的退開,她低首而立,小郎君緊緊捏住素帕放在鼻尖處,除了血腥氣,剛剛那股淡淡的清甜早就無跡可尋。
好像一切只是他的錯覺。
孟均耷拉下眉眼,心灰意冷地起身,就算他不能出現在她的小殓,偷偷拜祭也是好的。
他喚了小厮前來扶着自己起身,走了幾步方與知秋低道,“你囑咐後面那人買些元寶蠟燭放在咱們院子。”
“公子。”知秋只回頭了一瞬,便滿臉懼怕的附耳,“這厮不太像好人,就這麽跟着咱們,會不會有危險呀?”
“無妨,她是肅親王府中人,是個啞的暗衛。”孟均就着小厮的手上了車,他微微側目瞥了眼遠遠站在馬車旁的女郎,與知秋又道,“我聽聞有些人生來又聾又啞,剛剛我與她交談都是在正面,或許她是能讀懂唇語。”
與這啞奴說話,還要面對面?
知秋一怔,吓得眼淚都快要憋出,他極不情願地上前,正醞釀着勇氣,那啞奴一伸手,遞來随身帶着的紙筆。
她似是知曉自己周身的氣勢駭人,等知秋接過,自己便走遠了些。
“倒是個可憐人。”知秋低低嘆了一聲,在紙上寫得飛快。
夏風悶熱,順着飄蕩的車簾,一絲一絲的滲入。
倚坐在車壁的孟均恹恹閉目,他是她的未亡人,卻因為指婚,白事讓紅,須得遵循婚前不得相見之則。
明明她就在隔壁,明明過了今日,這世間就再也不會有她。
他卻無法上前。
小郎君只想想,心口就好似被人拿生了鏽的鈍刀一點壓着一點,又痛又澀,難過的上不來氣。
一路木葉新綠,繁花似錦。天地悠悠,卻早已物是人非。
馬車停駐在側門。
管事一路相護,小郎君妥了又拖也只在餘光中,瞧見了那一府的白。
哭腫的眼早就沒有半滴淚水,他一步三晃的走回自己的院子,坐在游廊下,怔怔聽着隐約穿牆而來的念經敲鐘之聲。
“公子,您用些茶罷。”知冬奉了杯盞過來,面前的少年郎仿佛是離了水的鲛,唇角又癟又幹,他無神地坐在廊下,直到一個玄色人影悄無聲息地近前。
那雙紅腫的丹鳳眼才有些光彩,他接過啞奴遞來的小包袱,一打開,臉上的肅穆卻悉數化作驚愕。
他怔怔看着小包袱裏的金元寶和兩個點心,一時竟顧不上生氣,只好奇道,“這都是什麽?”
啞奴亦是一臉茫然,她拿出随身帶着的小冊子,翻到知秋寫寫畫畫的那一頁。
小郎君定睛一看,上面又寫又畫,前兩個字是元寶,其後則跟着兩個圓圈。
“......”
知秋臉上一紅,跪在地上先認了錯,“公子,此事是小的疏忽。小的平日裏讀書少,這元寶兩字識得,蠟燭筆畫多一些就不曉得怎麽寫。是小的辦事不穩妥,才會壞了公子的大事。”
他連連磕頭,孟均心下一恸,“罷了,看來天意如此。”
小郎君擺擺手,扶着廊柱緩緩起身,他顴上有着極不正常的紅,才邁出一步,驟然而來的暈眩仿佛在腦中刮起了風暴,踉踉跄跄就要栽倒在地。
比兩個小厮更快的,是站在幾步之外的啞奴。
跌進懷裏的人清瘦不少,他的額頭沉沉貼在她的脖頸,遠比夏日盛陽更燙。
“嗚......”那張俊臉紅彤彤地,淚珠卻星星點點自眼角滑落。他似是又迷糊了,手腳并用地抱緊正欲将他交給小厮的啞奴。
知冬一靠近,便察覺到啞奴的僵硬。她似是不知該如何擺放手腳,小厮暗暗嘆了口氣,才要将起了熱的公子扶進卧房。
他卻固執起來,死命地攀住啞奴的肩頭不放,清泠的聲線早就幹啞,那起了皮的唇無意識地貼在她的脖頸,說着模糊不清的低語。
“棠......棠。”
小郎君怎麽也不放手,知秋忖了忖,只得先讓啞奴抱着公子進房。
他留了知冬在房裏守着,自己匆匆向外走去,準備拿今日的湯藥過來。
半攏下的紗帳裏,睡着迷糊阖眼的孟均,啞奴板着身子坐在床榻旁,原本低垂的眼稍稍一側,正對上知冬瞪大的眸子。
他甚是盡忠地搬了小凳子坐在啞奴身側,既然公子不肯放手,那他就得好好盯住這人才是。
不得不說,這人單露的眼睛額頭,就已經有些令人生畏。尤其那一道蜿蜒至眉骨的疤痕,扭扭曲曲,似是春日裏在土地裏辛勤松土的蚯蚓。
要不是為了公子,他真的不想留在這。
知冬強忍着害怕,又小心翼翼地趴在床邊輕輕喚了喚迷糊的孟均。
偏生不論他怎麽喚,那修長的手指就只緊緊抓住玄色的衣袖不放。甚至于知冬稍微往外拽了拽,躺在床榻上的小郎君登時皺眉不安起來,那雙紅腫的丹鳳眼依舊緊緊閉着,卻已然自發地往啞奴身邊靠去。
知冬瞧得眼角一抽,不等他開口,啞奴倒是自覺,主動地避開身子。
直到碧紗窗外的天色漸沉。
喝了湯藥的小郎君總算安穩下來,他一骨碌滾向床裏面,牢牢抱着之前從李阮棠那拿來的軟枕。
紗燈裏的光漸漸暗淡,知秋進來換值的時候,知冬正趴在床沿打盹。
“人呢?”
被推醒的小厮揉揉眼,“誰?”
“還能有誰,就那個啞奴,不是讓你看着她麽?”知秋壓低了聲,将睡懵的知冬拉到外間,“我總覺得她不像好人。”
“人是醜了些。”知冬附和地點點頭,他喝了口冷茶提神,“不過,我總覺得她的背影好似在哪見過。”
“淨瞎胡說。”
知秋點了點他的額頭,“人家是肅親王府的暗衛,你上哪見過。我瞧你定然還困着說夢話呢。行了,你且去歇着吧。公子這裏有我守着就好。”
他輕手輕腳地将裏間的紗燈都熄滅,這才又坐在外間打着絡子。
紗帳裏。
喝了湯藥的小郎君迷迷糊糊做着尋人的夢,那雙好看的眉眼皺得好似郊外綿延的山巒。
孟均正追着那雲霧之中的背影,腳下一軟,忽得就陷入了一片軟軟的雲。
熟悉的清甜撲面而來,小郎君掙紮起身,向四周張望着。可除了那一層永遠不會散的迷霧,他根本就瞧不見想念的女郎。
李阮棠定是怨他沒有去見她最後一面。
小郎君難過地貼近他的雲朵,“嗚,棠......棠。”
他嘟嘟囔囔抽噎地說着夢話,似是應他所想。虛幻中,小郎君仿佛當真聽到了那溫柔的聲音,輕輕嘆着,“傻啾啾......別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