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詩文有約我為了你,還特意給孟公子也……
細密的雨勢猶如一張網,将深沉的夜色裹得嚴嚴實實。
李阮棠撐着傘,大步走出卧房,遠遠瞧見那一處牆根,腳下的步子反倒慢了下來。
她要去問什麽呢?
藏在腔子裏的心開始劇烈的晃動,左右兩個肩上似是各有一座大山,壓得人搖晃難安。
明明都打定主意要推開他,免得孟府被牽連。可偏偏默許他靠過來,由着他貼貼,甚至認認真真吃了米飯的人,還是她。
所以她......
攥緊傘把的手指漸漸泛白,手腕卻好似失了氣力,任由随雨而來的風将這一把油紙傘吹得歪向一邊。
清涼的雨一滴一滴落在那雙迷茫的杏眸,恍惚間,懷裏似是鑽進了一抹霜色的人影。
是......是誰?
李阮棠怔怔地伸出手,探向那一片虛無,就連油紙傘掉落也沒發覺。
那似乎是對她極為重要的一人。
少年郎面容早就朦胧在水滴之中,只依稀聽得幾字,“...送我......”
什麽?
李阮棠蹙眉,聚精會神分辨着模糊的聲線,可那聲音卻越來越小,就連她腦海都好似有根弦被緊緊拉住。
劇烈的疼自鬓角散開,細密的汗珠不斷萌出。一時間,竟分不清那些攀在她額間鼻頭的是雨水還是掙紮。
她是怕疼,卻更怕瞧不清夜夜入夢的少年郎。濃重的喘息在浸滿涼意的雨簾中忽得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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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阮棠猛然邁步。
眼瞅她就要一頭撞在牆壁,在暗處守着的未丹急忙上前,一把抱住失了神的李阮棠。
“世女!”
雨中的寂靜被低低的呼喊打破。才将将穿好雨披的小郎君眉頭微皺,看向窗外,“知冬,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響?”
小厮聞言,利落地掀起珠簾探出腦袋,認認真真聽了片刻,方搖了搖頭,“公子,外面除了雨聲,并無其他聲響。”
“是嗎?”孟均松了口氣,“那就好。”
小郎君伸手将寫了詩的紙張疊得整整齊齊塞進前襟,頗為嚴肅地拍拍小厮的肩頭,“知冬,今日有雨。知秋又臨時去了書房幫忙,一會就得靠你了。”
“公子放心!小的必定守好院子,不叫旁人發現!”知冬信心百倍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可是公子為何不等明日再去呢?”
他雖然明白自家公子是去報恩的,可倒也沒必要連下着雨也要過去。
“你不懂。”小郎君高深莫測的與他搖搖頭。
李阮棠最怕下雨打雷了,他要是不過去,她又會強撐着。而且,孟均彎彎眉眼,他還要送情詩給她。
哪裏能等得到明日。
他早就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她拿到信的模樣。
連綿的細雨,讓扶梯變得濕滑。小郎君比平時更加細致,費了好半日功夫,才一點點攀上牆頭。
不過,今夜守在牆根下的未丹,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神情格外慌亂。
“孟公子。”婢子依舊恭敬,“我們世女她,她不在府中。”
“天都這麽晚了,李阮棠還沒回來?”小郎君一愣,半信半疑地看向低垂着頭,局促不已的未丹。
“那你可知道她人去了哪?”
“屬下......”未丹微微掀起眼皮掃過孟均趴在的牆頭下,僵硬地搖搖頭,“不知。”
“奧。”孟均淡淡垂下眼,卻是手腳并用,打算翻過牆頭。
牆瓦濕滑,未丹只瞥了一眼,登時吓得後背發涼。她連忙上前,“公子,您要不等明夜放晴再來?”
“不行。”小郎君固執,“正是因為下雨天,我才更要陪着她。”
“公,公子。”未丹心驚膽戰地咽了咽口水,“可是我們世女不在府中,一會屬下們也不好送您回府。”
“我看這雨說不定要下一夜,她總歸會回來,我等着她。”
“公子!”未丹驚得聲都顫了顫,“世女吩咐過今夜會與友人游船,不會歸府。”
“嗳?”小郎君眉眼不樂,怪不得今夜裏的未丹奇奇怪怪。他有心想問她那友人是男有女,卻又矜持着。
半晌,孟均才從懷裏掏出一個用油紙裹好,方方正正的小包。他極為鄭重地向下遞出,“吶,這裏面裝了很重要的東西,一定要你們世女親啓才行。”
入手的物件輕飄飄的,未丹垂頭應下。
等牆那邊動靜漸漸遠去,婢子這才躬身上前一步,将捏在手裏的物件奉上。
咔嚓——
極致的電閃之後,雷鳴如影随形。将整片天空都照得锃亮,亦映出那緊貼着牆壁,被雨水浸濕的人影。
“世女,可要屬下再去請許大夫?”
“不必。”小心地收起那個油紙包,李阮棠擺擺手,倚在婢子身上緩緩走回了卧房。
湢室裏水汽氤氲,李阮棠閉目,任由水漫過肩頭,和那些花瓣一起懶懶蓋在身上。
也不知為何,自打她回京後,就格外喜歡泡花瓣澡。春夏交際,花瓣倒是不缺,她卻唯獨喜歡那豔豔的紅。
此刻,那烏黑的發猶如吸飽了水的棉絮,正沉沉壓下,貼在如玉的肩線,幾片頑皮的花瓣沾在長頸下分明的鎖骨,猶如寒冬雪季中盛開的臘梅。
淡淡的花香,漸漸勾勒出以假亂真的夢境。
她就靜靜地倚坐在這一片虛實之間,微蹙的眉目染了淺淺的愁,死死咬在一起的唇,模模糊糊蹦出不甚清晰的字眼,“啾......”
“世女。”隔着屏風,婢子輕輕出聲,“您泡了快半個時辰了,可要奴婢将湯藥端上來?”
李阮棠應聲睜眼,剎那間,剛剛落在懷裏與她纏在一起的人影登時化作枝頭的片片桃花,只稍稍一動,便消散的無影無蹤。
她抿唇,定定瞧着鋪滿水面的花瓣。
許大夫的藥,她已經吃了一天。做的夢的确越來越清晰,只不過——
李阮棠低低嘆了口氣,也不知是不是她才見過隔壁小公子的緣故,夢中人的臉,眉眼處隐隐有他的影子。更消說那絲絲縷縷憶起的只言片語纏得她心尖止不住的疼。
細密的雨勢一停,又是天明。
眼瞅着端午近前,這幾日孟均愈發忙碌起來。等他得了空,窩在被褥裏歇息時,知秋才細細說了家中的變故。
早前家中總有些不太平,如今娘回來第一步便是處置了幾個不甚安分的婢子小厮,接着便是将韓夫侍禁足。
其實,這些孟均都意料到了。只是沒想到娘出手會這般利落,畢竟過往幾年,她都是縱着韓夫侍,至多也就是責罰幾句。
知冬往香爐裏添了新得的香,等那清甜的氣緩緩漫開,方跪坐在小郎君腳邊揉着他酸脹的腿道,“小的昨聽書房裏伺候的桂蘭姐說,原本大人并不知曉韓夫侍未派人尋找公子,得虧在歸京途中收到了一封信。”
“公子,您瞧瞧,這世間還是有公道的。韓夫侍這所作所為,就連外人也瞧不下去。”
“這事于公子來說必然是有利。”知秋接着話道,“有了這次教訓,想必韓夫侍日後也會收斂些。而且,小的總覺得大人那日歸府的時機當真是極準。”
“可不是。若是大人那日來早一步,韓夫侍必然還有話能辯解,但要是晚一步,又會讓公子顏面掃地。”
“恰恰好的檔口,大人回府。既瞧見了韓夫侍仗着年歲,不顧禮數欺壓幼主,又将那兩人的一唱一和駁得不留情面。可真是痛快!”
兩個小厮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愈發起勁。
窩在被褥裏的小郎君卻有些悶悶的。
眼瞅着明日便是端午,他的情詩都遞過去四五日裏,怎得也沒個動靜。
就連護送孟府入宮的侍衛都換了人,怎麽問也不開口,跟個木頭一樣。
現在見不到也尋不着她,孟均心裏很是忐忑。
該不會是她在躲着自己吧?
可這幾日他攀過牆頭,又不見侍衛阻擋,甚至還有小厮添茶送水,就連他愛吃的糕點都備的齊全,生怕他等待時肚餓口渴。
除去她不曾歸府這一點,他甚至都能在肅清王府支出銀兩。
小郎君愈發的想不通。他也曾拐彎抹角地跟桑慎打聽過,京都之中最近也沒什麽大案。
那她能去哪呢?
想起那個雨夜,未丹結結巴巴說她去游船的事。那雙迷惘的丹鳳眼一眯,有問題!
這幾日雖然尋不到她,但明天李阮棠一定會出現在宮宴上。
小郎君暗暗咬牙,将錦被一股腦拉至頭頂,等祭天獻舞之後,他一定要問個清清楚楚!
翌日。
天還麻麻黑,八位男郎就已經入了宮。這幾日訓練他們習舞的內侍正拖長了聲音叮囑着祭天舞之前的安排,“各位公子,辰時一刻金湯沐浴,稍後會有宮人引諸位前去祛除穢物。”
“巳時二刻,着天衣,飲甘露,熏香以敬天地。申時老奴便會來此恭候各位公子。”
宮人魚貫而入,引着八人朝金湯走去。
這些事并不複雜,孟均聽了一遍就牢牢記在了心裏,倒是一旁的桑慎,緊張的早就不知東西。
這會好不容易熬過繁瑣的沐浴,往臨天閣着天衣。
他輕輕拽了拽小郎君的衣袖,瞥了瞥四周低道,“九郎,我有點害怕。”
“怕是自然的。”不等孟均開口,走在另一側的林鶴幽幽開了口,“畢竟等到真正祭天之時,也差不多傍晚。這整整一日的時間,但凡我們中有人出了一丁點纰漏,都會給家族招致殺身之禍。”
“林公子倒也不必說得這般吓人。”齊昀耳尖地聽見幾人對話,落後幾步,“大家都是清清白白的男郎,只要敬天地時香燭不斷,那便是無礙了。除非——”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勾起些笑意,“這裏面有人做了假。”
齊昀這話說得險惡,其餘人都不約而同地将目光看向孟均。唯有林鶴,忽得慘白了臉,只一瞬,便又恢複。
小郎君問心無愧,倒是不介意他們打量。但有些話卻不能亂說,那清泠的聲線不高不低,“齊公子還是慎言的好。八宿乃陛下親旨選出,入宮時又得君後親驗。公子若是質疑......”
孟均頓了頓,卻沒有再往下說。其餘人也都回過神來,不再言語。
兩個「親」字猶如犀利的巴掌,甩得齊昀臉頰騰得泛紅。這一時的靜默更好似無言的嗤笑,讓他心頭難平。
直到宮人奉上甘露,點燃每人身前一人多高的香燭。齊昀方才平複下來。
清風從窗扇裏透過,帶起袅袅香霧。
八個蒲團上端坐的少年郎各個閉目沉凝,雙手合十。宮人們低聲吟唱着吉祥祝詞,十句一聲鐘鳴,莊嚴又肅穆。
已記不清是撞了多少聲鐘,等小郎君面前的香燭燒完,那些跪坐在外間的宮人才有序退出。
不過,早前被內侍帶出去的林鶴,卻是到現在也沒回來。
齊昀臉上登時難看的緊。他乃君後親侄,尚且在此乖乖枯坐近半日。偏林鶴特殊。
可見這宮中當真是有些尊卑不分。
直到酉時,林鶴才被內侍送回。他整個人都悶了不少,任憑齊昀屢屢挑事,也只沉默地坐着。
鼓聲響起,祭天之舞,随着翩然欲飛的廣袖,緩緩拉開序幕。
今日端午宮宴,皇室宗親,文武百官俱在。
李阮棠随意往祭臺上看了過去,雖非刻意,仍是第一眼就落在了那個她最熟悉的身影。
郎君姿容清俊,舞姿張弛有力。一點兒也瞧不出笨拙,不似他之前攀牆。
垂眸斂眉的李阮棠唇角微抿,帶了笑意。
待月上樹梢時,議政大殿裏已是酒酣。
後宮亦是熱鬧。
朝雲殿裏,君後正以端午為題,邀衆人拟詩作對。各家男郎都摩拳擦掌,紛紛揮筆。
換了自己衣衫的小郎君卻提不起多少興致。他悶悶地瞅着月色,明明下午在臨天閣也沒覺得時日過的這般慢,怎得一到夜裏,他越想盡快見到她時,這光陰卻好似停駐在了原地。
他心不在焉,坐在對面的齊昀亦是。
筆墨停頓之間,年輕的內侍來去匆匆。趁着添茶的功夫,壓低了聲,“公子,瀾絮殿中,詩文有約。”
瀾絮殿乃宮中藏書所在,靠近議政大殿。
剛剛才給詩結了尾的孟均一怔,那內侍又道,“還請公子放心,四周已打點過。”
小郎君頓了頓,緩緩放下手中毛筆起身。他面上平靜的很,心底卻是咚咚跳個不停。
詩文有約?!李阮棠這是要做什麽啊?
是她也寫了詩給他嗎?
那雙漂亮的丹鳳眼登時亮晶晶地含羞,壓根兒沒注意到自他起身,齊昀面上那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孟均跟在年輕內侍的身後,宮中他雖然不甚熟悉,但這幾日桑慎時時在他耳邊念叨,多少也記住了幾處主要的宮殿。
按理說路程不會太遠才是。
可小郎君跟着來回走了半日,眼瞅着都要穿過禦花園。他悄悄留了個心眼,往四周看了看。
“公子,那位大人就在前方瀾絮殿的偏殿之中。”年輕的內侍溫溫說道,“您進去便是。”
他躬身退開,獨獨留下怔愣的孟均。
偏殿裏,暖色的光自門窗虛掩處淺淺透出。此地別說是侍衛,就是內侍也不見。
小郎君擡腳,不等他踏上石階。一只手忽得攥緊了他的衣袖。
齊昀悄悄趕來的時候,瀾絮殿附近的玉松閣燭火已然惺忪。
少年緊張地差點兒在石階上踩空,可即便如此,藏在他衣袖的藥瓶也不曾滑落。
他靜靜地站在虛掩的玉松閣門前,眼神中有異樣的光彩流轉。
這些年他等的太久,雖說這法子有些不入流,可要讓她再無借口推脫,也唯有此法。
齊昀深深吸了口氣,将藥瓶放在鼻下嗅了嗅。沖天的清涼順着脊髓一路橫掃,甚至将他剛剛那點酒意也驅散的幹幹淨淨。
他伸手推開殿門,陣陣香氣撲鼻,直叫人腿軟心慌。好在齊昀早有準備。
隔着屏風,少年一眼便瞧見那趴在桌上熟睡的身影。
“阮棠。”齊昀輕輕喚她,“經此一事,我們就能徹徹底底在一起了。便是那位不願齊府與肅清王府聯姻,如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想來也不會再生波折才是。”
“你瞧。”他彎彎眉眼,“我為了你,還特意給孟公子也尋了個好人家。”
齊昀忍下羞怯,伸手将自己的衣帶解開,剛剛轉過屏風,看清那人的衣裙顏色,少年登時愣在原處。
他幾步上前,難以置信地擡起昏沉女郎的面容。
黑黢黢的瀾絮殿外。
君後面上寒霜沉沉,幽幽掃了眼非要跟過來的魏君侍,眉心微皺,斜睨着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年輕內侍,“你确定就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