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是天意小郎君極力貼着牆壁,束起耳……
紗燈長明,遠比落在庭院石階上的清冷月色要多出幾分暖意。
小郎君愣愣地坐在黃花梨木的圈椅上,那雙漂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向喜氣洋洋的韓夫侍,難以置信道,“魏大人?”
“可不是。說起這魏雲若,那在京都也是出了名的女郎。”韓夫侍端起半冷的杯盞潤了潤喉,這茶醇厚,宮裏的人是喝慣了,不稀罕,他卻舍不得。
說起來,這茶葉還是魏雲若送的。她這人瞧着便是副溫柔面相,說起話來更是讓人如沐春風。
韓夫侍眼珠一垂,生出好些惆悵。也就是他膝下的檀兒着實太小,不然這麽好的妻主人選,說什麽也不能落在孟均身上。
可現在一筆寫不出兩個孟字,他便是再不願,關上門來,這孟九郎還是孟家的嫡子。他若嫁的好,魏雲若再争氣些,等檀兒長大,憑着這保媒之情,與檀兒議親的人家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好在,他與魏家說起來還有些沾親帶故的關系。
韓夫侍想得明白,之前尋人時,才故意找了個借口,将此事托給了魏雲若。
依照他的想法,孟均嬌生慣養,不谙世事。這樣墜落山崖,非死即傷。若當真沒了,他撿了屍骨回來哭一場,也算盡心。要是受傷,自是可憐又無助,等此刻魏雲若從天而降,又怎麽會不動心不動情。
一出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戲碼,完美的恰到好處。
如今好戲開臺,他自是要煽風點火,促成這一段姻緣才行。
“九郎早前不是常常去青山書院麽?”韓夫侍輕輕一笑,眉眼中透出些許黠促,“那時候她還是內舍生,可還有些印象?”
“這女郎文韬武略自是沒話說,更難得她肯專門為你跑遍那些村落。京都之中像她這般體貼的女子可不多見,就說咱們鄰家那位。”
他長長嘆了口氣,“常年在沙場上征戰,手上沾染的人命怕是比你我吃過的米粒還要繁多,你娘是女子,自是想替你尋一個有能耐又靠得住的妻主,但妻主的品性如何,也關乎到男郎後半輩子的幸福。”
“魏大人雖說是文官,但大晉百年,哪位內閣首輔不是從翰林院出身。要我說,這魏大人比起李世女要更好些,咱們男郎,不就要個知冷知熱,溫柔體貼的妻主麽?”
不等小郎君開口,他挑眉,搖了搖頭又道,“況且今日裏我可瞧見那齊太傅家的公子對于李世女也是極為上心的,只怕這世君之位,不像你娘想得那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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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再過幾日,你娘就能回京。”
韓夫侍頓了頓,含笑道,“九郎,我這些話都是些體己之言,究竟如何選擇,還是得你自己拿主意。”
他認定孟均此刻的怔愣必是喜極而生的茫然,将将拿起一塊點心放進口中,還未嚼出壓在裏面的杏仁核桃,就見面前的少年郎坐的端正,那雙烏黑的眸子裏,漸漸清明。
他斂眉肅容,目色落在杯盞中的微微舒卷的茶葉,搖着頭道,“韓叔,此事不妥。”
“先不提議親一事如何,單看魏大人這禮,我們孟家便收不得。”
郎君擡眸,眉眼間已有鋒利之色,“娘身在都察院,有監百官之責。她既得陛下信任,自然也會遭他人猜忌。尤其這錢財往來,茶葉雖不是明面上的走賬,卻也可「以貨易金」,稍有差池,便會斷送娘的仕途。”
“九郎盡會說笑,哪裏有這般嚴重,不就是些茶葉罷了,一小盒也值不了幾個錢。”
“她們文人喜愛茶道,這才巴巴送來。更何況等成了事,便是這茶葉再貴,都是一家人,旁人又能挑出什麽錯。”
“韓叔!”孟均皺眉,“若此事成不了呢?”
“九郎這是什麽意思?”
韓夫侍刻在唇邊的笑意凝滞,他面露驚訝,似是聽到了什麽無稽之談,“天底下男郎的親事可都是遵循母父之命,媒妁之言”
“但爹也曾教導我,姻緣一事不可兒戲。”孟均最是厭棄這種按頭喝水的戲碼,郎君面容一冷,拂袖起身,“而且韓叔不也說要我自己拿主意麽?”
韓夫侍甚少見孟均發火,這會心下一抖,忖了忖賠着笑道,“罷了罷了,也是我太心急。九郎才剛剛回來,吃了這麽多苦,必然心亂的慌,哪裏有心思想這些。”
“總歸你娘過幾日就到,這事以後再說也不晚。”
好端端碰了個釘子,韓夫侍心頭登時便窩了火,可他又不好直接撒氣,只暗地裏擰着身邊伺候小厮,轉身走回自己的院子。
一旁守着的知冬瞧得直樂,說到底,韓夫侍也只是個高人一等的奴仆罷了。
也就這些年公子心善,不曾與他難堪,他便蹬鼻子上臉,真當自己是這孟府的半個主子,整日裏端着副皮笑肉不笑的架子,做盡了貪小便宜的勾當。
今夜裏還想插手公子的終身大事,簡直是癡人說夢!
知冬提着燈籠在前引路,小厮憋了半晌,還是忍不住轉頭拍了馬屁,将孟均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好了,知冬。”小郎君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他擺擺手,站在游廊下,眼神卻不自主地往牆頭看去。
也不知李阮這會在做什麽。
掀起的珠簾,叮叮咚咚撞出清脆的低響。
紅木雕成的美人榻上。
剛剛才沐浴完的小郎君,烏黑的發絲披散,正低眉凝神。那修長的手指半攏,捏在其中的話本還未翻上幾頁便沒了興致,索性扔在一旁,從枕頭下摸出那朵小紅花。
今日裏她的神色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沒有貼貼的緣故。
孟均惆悵地籲了口氣,抱着軟枕一趴,将小紅花舉到鼻尖處嗅了嗅。淡淡的清甜似她,卻又不及她。
小郎君惦念的緊,眉眼一耷拉,學着話本上那些男郎,手指輕輕點在小紅花的花瓣上,“想我,不想我,想我,不想我,想我!”
一朵花五個瓣,明知是自欺欺人的把戲,他卻倏地歡喜起來,整個人跪坐好,那雙美極的丹鳳眼靈動地轉了轉,又悄悄低道,“見她,不見她,見她,不見她,見——”
“嗳?!”
不等孟均數到意料之中的「見她」,蔫了許久的小紅花不堪重負,顫顫巍巍地落下一片花瓣。
“不算不算。”小郎君惱急,掃了眼手中只剩的四瓣花,非常謹慎地開口,“不見她,見她,不見——”
呼——,一陣微風拂過。
吹皺了紗罩床帏,亦吹落了另一瓣紅。
“……”
孟均幽幽地看向半敞的碧紗窗,暗暗點頭,嗯,這是意外,算不得數。
得找個沒有風的地方才好。
小郎君眉眼微皺,背過身,小心翼翼地舉起只剩三瓣的小紅花,等了半晌,待無風之時,方慎之又慎地輕聲道,“見她,不見——”
游廊下有細微的腳步聲踏進。
也不知是不是知秋進來的不是時候,他才蹑手蹑腳的剪了燈芯,一轉頭便瞧見自家公子憤憤的眼神和他手中快散了架,只剩兩瓣的小紅花。
“公子?”
知秋試探地開口,不等孟均應他。剛剛還左右對稱的小紅花顫了顫,飄忽忽又落下一瓣。
孟均沉默。
那雙漂亮的丹鳳眼無言地看着手中光禿禿的一瓣花,愣了片刻,忽得直起身子,趿着鞋往衣架前走去。
“知秋,準備一下。”
電光火石之間,剛剛還頹然憤慨的小郎君已是笑意盈盈,招呼小厮去尋一段結實的繩子。
一人多高的院牆下,踩上扶梯的孟均轉頭,舉着只剩一瓣,頑強掙紮的小紅花,對着茫然無措的兩個小厮解釋道,“總歸她也是為我才受的傷,如今我不過是去瞧瞧她。”
他前襟塞得鼓鼓囊囊,有特意取來的上好傷藥,還有一個油紙包,裹着他最喜歡的糕點。
小郎君眉眼彎彎,極為鄭重地将這一瓣花遞給知冬,“你們放心,這就是天意。”
“不然小紅花也不會掉的光禿禿的,要我沒得選,對吧!”
知冬心思淺,被他一帶思路,也覺得甚為有理,當即打着保票要替他守好院子。
等那着了一襲雪青色外衫的少年郎拽着繩子哆哆嗦嗦跳進肅清王府,後知後覺的知冬這才回過神來,他瞧着一臉擔憂的知秋,撓了撓頭問道,“嗳,你說,這一瓣花到底怎麽确定是去還是不去的意思啊?”
知秋亦不知,不過他卻覺得,就算今夜裏這瓣花掉光,自家公子還是會翻過牆頭。
畢竟,于動了情的男郎來說,想見之人就好比心間月,便是遠隔千山萬水,只要瞧見那脈脈清輝,總會忍不住的靠近。
一堵牆,擋不住念想。
他怔了怔,輕輕回道,“大抵是因為月亮照在肅清王府的緣故吧。”
天上月,地上影。
待牆頭悉悉索索有動靜時,暗衛已然站在了李阮棠書房門口。
眼下,書房的窗正開着,斜斜看出去,還能瞧見那騎在牆頭的人影。
夜翻牆頭,本不該是內院世家公子所為。
更何況那小公子腿肚子抖得好似篩糠,兩只手臂拼命地抓緊繩子,正一點一點往下溜着,看起來狼狽又艱難。
未丹悄悄往外掃了一眼,“世女,可要屬下将孟公子勸回?”
到底比鄰而居多年,更何況在胡家村,世女對孟公子的溫柔不似做假,瞧着便是動了心。
雖說世女回京後就冷淡了些,未丹揣摩着,大抵是兩人有了争執,這才故意默不作聲。
可萬一孟公子不小心摔倒,出了什麽纰漏,那便是她這個做下人的沒有眼色。
眼瞅着那挂在繩子上的人影,腳下沒個着力點,未丹整個人都驚了,偏正執朱筆細看賬簿的李阮棠沒什麽反應。
若非未丹時不時誇張地抽氣兩下,她甚至也不會分神地擡起雙眸。
總歸他只是個少年郎,大抵又是掉了什麽東西進來。
李阮棠瞧了一陣,猜他撿了就會離開,只平靜道,“不必。”
門外得了命令的暗衛還未轉身。
那好不容易落地的人影卻偷偷摸摸往庭院中走來,瞧得李阮棠直蹙眉。
世人于男郎清譽本就苛刻,更何況她們今日才剛剛一起回京,就算有旨意封口,也經不得他這般折騰。
況且,這個時辰,他應該早都睡了才是。
她愣了一下,有些訝異于自己為何會知曉他什麽時辰入睡。不過,這并不是什麽大事。
李阮棠低眉,淡淡又補充道,“勸回。”
于情于理,他都不該出現在此地。不過,雪青色的确配他,月下瞧去,更顯雅致,就是下牆狼狽了些。
傻乎乎的。
未丹應聲吩咐了下去,一進門便瞧見李阮棠微微翹起的唇角,她心下也跟着一喜,忙開口搭話。
“世女含笑,可是尋到了端倪?”
笑?
李阮棠一怔,伸手撫在自己的唇角,指腹輕輕掃過,無端地叫人想起在馬車裏,薄唇落在掌心的溫軟。
雖說那個時候孟均俯身,嚷嚷着要解毒。可依照他那個迷糊樣,八成也只學了個囫囵,照貓畫虎罷了。
況且,兩個人挨得那麽近,能解什麽毒。
一想起白日裏,少年郎傻乎乎頂着荷葉偷聽的模樣,李阮棠心口一窒,便越發确信他被人哄騙,就是不知在背後指使他的人到底想做些什麽。
難不成又是跟魏雲若有關?
她這一沉思,面前的賬本卻是怎麽也看不進去。李阮棠揉了揉酸脹的眉心,起身将賬本交給未丹收好,自己呷了幾口茶解乏,方才緩步往卧房走去。
守在外間的婢子一早就退了出來,只将裏面的紗燈一一點亮。
暖色透過窗棂,淺淺鋪在游廊下的石階。掀起的竹簾輕輕地又落下,只剩一股微風,跟在李阮棠身後,歡快地竄進了裏間。
她剛剛才轉過屏風,腳下一頓,步子便壓緩了三分。
拔步床旁的衣櫃後,正躲着一人。雖說那縫隙漏在陰影之中,但奈何賊笨,連個氣息也不知隐藏。
李阮棠微微挑眉,袖中短劍将将露出,淺淺風來,吹起一抹雪青色的衣擺。
明晃晃又顯眼。
小郎君極力貼着牆壁,束起耳朵聽着房中動靜。也不知李阮棠到底在做什麽,走路又輕又慢,他站得腿都快木了。
不過,他溜進來這麽久,還未被人發現。
這或許就是天賦吧!
小郎君暗暗發笑,很是得意地抿唇。
游廊下,悄悄退出房門的李阮棠沉沉盯着跟過來的未丹,“這怎麽回事?”
她聲音壓得極低。
後者一愣,顯然沒太明白她的意思,只一臉無辜輕道,“世女,不是您說不必勸回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