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完美收藏品(四)
馬車車門向外開啓,冷風卷着一股腐葉的氣味灌入車廂內,夏濯不适地皺了皺鼻子。
他嗅覺不算靈敏,其餘也有人忍不了這種腐爛的味道,吞咽着口水驀地捂住了嘴。
還好簡然不在這兒,不然八成得當場吐出一條河。
這就像是酷暑時廚房裏的豬肉存放過久,導致整塊肉從裏到外爛出了汁水,将表面薄薄的一層組織泡的潰敗才會發出的氣味,讓人眼睛都有些發酸發澀。
夏濯被熏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不明白這嗆人的氣味究竟從何而來,幾個入夢次數較多的參與者倒是個個臉色不佳——那分明就是屍體的氣味。也不知擱置了多久,又加上這種惡劣的天氣,才導致哪怕隔着一層泥土也能嗅到令人作嘔的味道。
執事目不斜視地在前面帶路,解釋道:“為了驅蟲,花園的角落裏種下了一些效果特別的植物,平常是不會有氣味的,最近霧氣大,才将氣味傳遞了開來,還請各位諒解。”
衆人也不敢開口多問,跟着原住民往前又走了一段距離,直到路過一座噴泉處那種氣味才淡下去。
面前的建築隐匿在白霧中,配着幾處被玻璃罩框起來的照明設備,猶如一只躲藏起後眯眼休憩的巨獸。
望着守在屋外的兩排年輕女傭,夏濯想,有錢真好。
然而這個念頭卻在離女傭越來越近時打消了。
這些姿勢标準臉蛋精致的女傭從遠處看與真人無異,可挨近了後才能品出其中的不同來——她們的臉白得太過了些,并且模樣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就連嘴角那一點弧度都完全一致,随着角度的變換折射的那道光也跟着一起變着。
風吹得周遭草木嘩嘩響,也将眼前的濃霧拂去了一部分,露出近在咫尺瓷人的全容。她們——或者該說是它們,眼睛明明被畫得低垂,卻好似在空氣中硬生生拐了個彎,緊緊鎖在了每一個參與者的身上。金色的發絲不知是什麽材質的,看上去比綢緞還要高級一些,和身上緊貼的黑白女仆裝一同随風微揚。
白夫人像是對這種東西挺感興趣,特地湊近看了眼,還頗為禮貌地問走在最前方沒有停下意思的執事:“這些東西可以碰嗎?”
執事回過頭來:“這個您需要問問她們本人,畢竟我和她們地位一樣,只是波伊爾家族的仆人罷了。”
白夫人哦了一聲,尋思片刻,便沒有再貿然伸手觸碰的打算。
“別在這裏呆着了,咱們……咱們趕緊進去吧。”二次元抱着朋友的胳膊,兩人都有些發抖,“這些東西好像随時會動起來的樣子,就跟……就跟蠟像館裏的蠟像似的。”
尤其是在這種模糊不清的環境下,宛如眨眼功夫間這些瓷人就能伸出手歪了頭,或者再揚起一抹露齒的慘笑。
正當這時,頭頂忽然傳來細微的響動。動靜不大,隔了也有些距離,周圍旁人沒什麽反應,倒是夏濯下意識仰起了頭。
他尋着聲源望去,一扇原先緊閉的外翻窗打開了約三十度角,屋內米白的窗簾一角被卷到窗外,正小幅度啪嗒啪嗒拍在漂亮的赭紅牆磚上。
他這捕風捉影地猛一瞧,視線裏閃過一個黑影。不過這影子的模樣有些奇怪,不大像人,一時間他也想不出具體能夠描繪它形狀的物品,只能仰頭幹瞪眼。
關渝舟回過頭來,看見的就是他一副憂傷望天的模樣。
“怎麽了?”
夏濯也不大确定,見前面執事已經推開了宅子的大門,便先搖頭咳了兩聲,示意他過一會兒再說,“有點冷,想鑽被窩。”
這人體虛也不是頭一回,關渝舟輕點了下頭:“先進去吧,今天早點休息。”
比起屋外潮濕且黏膩的空氣來講,屋內幹燥的環境簡直像是一個小天堂。
水晶吊燈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溫暖的光色照亮了大廳的每一個角落,暗紅的地毯鑲着暗金色的邊,從腳下一直延伸向四周,通往二樓的兩側扶梯弧線優美,正對面高挂着一副家主的油畫畫像。
執事貼心地守在最後,等夏濯和關渝舟入了門,才伸手将那兩扇看似厚重的大門重新合上。
“二樓和三樓有足夠的客房,在各位到來之前已經收拾幹淨了。”執事将手探入胸襟,掏出了一小串鑰匙,“這是客房的鑰匙,房號都刻在上面,各位可以自行挑選喜歡的房間。”
接過鑰匙的是休閑服。倒不是說沒有人敢接,而是這一回他像是迫不及待地搶着伸出了手。沒有能夠選到心儀的身份,那他必須要在房間上下足功夫,避開所有可能出現問題的因素。
那位女學生似是和他杠上了,眼一翻聲音毫不壓低地嘲諷:“某些人,怕是房間擺在面前也看不出什麽東西。”
休閑服不想和一個小自己幾歲的女孩子争吵,但他原本心情就不好,窩在心頭的火瞬間被這句指向不明卻又像是專門瞄準自己的話燒得更旺了,拳頭把手裏的鑰匙攥得嘩啦響:“你說什麽?”
“沒什麽,只是陳述客觀事實嘛。”女學生也不怕他這種一米七幾的身板,雙手插在胸前笑着道:“就是瞧不起你這種男人,暗地裏望着紅裙子漂亮姐姐喘粗氣,惡不惡心啊。”
九人裏穿紅裙子的只有白夫人一個。她雖然聲音有些怪異,但容貌卻勾人,不能用美麗或者精致這種粗略的詞來形容,而宛如烈火玫瑰,妝容一襯颦笑都像是能把人點燃。
然而這只是表面。
外貌如此,可她周遭的氣場卻截然不同。如果用紅玫瑰來形容她的模樣,那她的性格便是白玫瑰,好似對什麽都能看上兩眼,而又對什麽都興致缺缺。乍看熱情似火,骨子裏卻冷冷淡淡,正如先前那名中年參與者被折磨致死時,別的女生驚懼白了臉,她卻還能悠哉悠哉地喝茶。
這女學生也就十幾二十歲,但和已經邁過三十大關的白夫人比起來看上去并沒年輕多少。白夫人聽到這話後,也只是目光略過局促的休閑服,向喊她一聲姐姐的女學生嫣然一笑:“嘴真甜。”
衆目睽睽下,女學生臉竟然慢慢地紅了。
“請容許我打擾各位的談話。”執事突然出了聲,他笑着望向頓時收了聲齊齊看來的九人,欠了欠身,“已經到了準備晚餐的時間了,各位可以先去房間裏放置行李稍作休憩,等六點時我會上樓叫各位下來用餐。”
夏濯望了眼牆上的機械鐘,時間正指在五點一刻的位置上。再一回頭,執事已經腰杆筆直地走遠了,身影消失在一樓的轉角處。
休閑服二話不說,拔腿朝旋梯的方向走去。鑰匙在他手裏,剩下的八人別無他法,只好跟上。
油畫上的家主穿着一身白衣,年齡不過三十上下,西裝将他襯得溫文爾雅,棕色的頭發于發梢處向外卷起,給他平添了一抹憂郁感和文绉绉的書卷氣息,看上去讓人莫名覺得安心。
畫中背景像是一面灰黑的牆壁,陽光照在上面,将挂在牆上的聽診器打上了一抹暖黃的光澤。
看來家主的身份是個醫生。
能夠在這麽年輕的歲數擁有這麽大的宅子,那恐怕還是世代為醫,專門替貴族看病的那種。
扶梯上鋪着地毯,木質的柱子間擺放着各式各樣的花瓶,層疊一直蔓延至樓上,像是将兩旁的旋梯都當成了收納櫃,十分嚣張地向所有來到這裏的客人展示着藏品。
關渝舟站在樓梯下向上看了一圈,回過頭來叮囑他小心一些走路。
夏濯撇撇嘴:“擺這麽多易碎品放在這裏,不是明擺着等人碰瓷麽。”
“是啊,可不就是明擺着。”白夫人意有所指地捂唇嬌嬌笑了聲:“除了樓梯附近,其他地方也擺了不少,這個波伊爾家主應該是對花瓶有着特殊的情感,這要是誰不小心碰了摔了,那正好就有了罪名。”
夏濯看着幾米開外瓶子流暢優美的線條,結合起方才看着四樓窗戶內的那抹情景,忽然對上了號,那一閃而過的黑影可不就像是有誰在搬運花瓶麽。
能在這宅子裏的不是仆人的話,那就是家主和他的未婚妻了。
二樓樓道裏明顯傳來了争吵的聲音,似乎那個拿着鑰匙的休閑服并不樂意把手裏的東西交出去。夏濯沒有看戲的興致,只伸手扯了扯關渝舟的袖子:“這房子的四樓還有其他人。”
關渝舟聞言稍蹙了眉,像是花了幾秒鐘思索了什麽,随後和白夫人遞去一個眼神。後者嘴角一垂,不大樂意地向着鬧事處扭着細腰去了。
關渝舟掙開了夏濯的牽扯:“我們去住三樓。”
“白夫人呢?”
“讓她去找人拿鑰匙了,我們先上去等着。”
夏濯望着走道盡頭灰蒙蒙的窗戶,模模糊糊問了句:“你和白夫人是不是認識很久了?”
關渝舟聞言停了腳步,站在樓梯口回頭看了他一眼,“怎麽突然問這個?”
“你剛剛一個眼神她就明白意思了,不是說明默契很高麽?”
再說了,還戴同一對耳釘呢。
他視線飄忽着挪到了關渝舟的耳垂上,心想這種情況下還能有一個同進退的夥伴,那肯定是一起度過了不少難關。
“想什麽呢?”關渝舟往後退了半步,“下次帶你見我另一個朋友,他和你應該合得來。”
夏濯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提到了這茬,回神後才發現自己指尖不知不覺間已經湊到了對方的耳垂前,離那枚耳釘只有不足分米的距離。他驀地将手縮了回去:“耳釘挺不錯,無論是你還是白夫人,戴着都挺好看。”
關渝舟像是有些意外,他盯着夏濯看了片刻,忽然斂了笑。
他生得俊,嘴角微彎的時候讓人覺得很溫和,沒表情起來卻有一股冷硬的隔閡感,光是看着都覺得刺囊人。
夏濯被他盯得有些不安,不知道這句話哪裏惹到這人不高興了,正欲開口,關渝舟卻先一步悠悠嘆了口氣。
這一嘆把夏濯發毛的那顆心又給往上吹了吹,“……你怎麽了?”
關渝舟眼裏多了些暗色,連帶着嗓音聽上去都有些發沉:“我以為你還是會和過去一樣……”但他很快止住了,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眨眼間重新溫和地笑了起來:“不,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