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夢魇(1)
我害怕睡覺,非常非常害怕,我一睡着,甚至還沒完全睡着,他馬上就來了。
沒有鼻子眼睛,沒有胳膊和腿,什麽也沒有,他根本就沒有形體。可是他在!他等着我睡覺,他一直守在那裏,伺機而動!
等我一閉上眼睛,他馬上就襲擊過來。那個夢魔,像狂風暴雨将至時的烏雲,鋪天蓋地黑壓壓陰沉沉地撲來,迅速包裹了我。我恐懼得大叫,我拼命跑,使勁揮舞着雙臂,推開,推開,推開——可他太強大了,他籠罩了整個世界,并牢牢攫住了我,壓迫着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驚恐地亂踢胡蹬,在窒息的瞬間,我撐開了團團濃霧,大汗淋漓心髒狂跳着醒來了。驚魂甫定,眼皮又沉下去了。他馬上又把我拉進夢境!他粗魯地把我拽過去,惡狠狠地重新将我置于他的臂彎。我又開始逃跑,更使勁地蹬着腿揮着臂:我不要你!不要夢!你是夢!我知道你只是夢!醒來!醒來!醒來!我要醒來!啊!快!快醒來!蹬,踢,揮,舞,打!醒來!我拼命晃着腦袋,用力撐着眼皮……啊,我看到了,我疼了!我醒了!我馬上爬起來,走到帳外,站到窗邊:不能再睡,不能再睡,不能……
好長一段時間,我天天被這樣的夢折磨着,他讓我幾乎崩潰。最後,我不敢一個人睡覺了,我爬到了舍友的床上,睡在能感覺到人的體溫的床上。
我開始害怕陰天,天一陰我的心就跟着馬上陰了下來。我害怕黃昏,斜陽漸消,暮色将至,我便滿心彌漫着迷蒙的昏黃,仿佛還聽到幾只草蟲在寥廓的草野孤獨地悲鳴。我害怕黑夜,黑夜裏總隐藏着無數不可知的東西,像我的夢魔一樣,他們沒有具體的形象,或者他們有着我們看不見的形象,三只眼還是五只眼,我們都看不見,但他們在,他們看得見我們,用三只眼或者五只眼或者無數只眼。他們總看着我!他們不需要腿和翅膀,卻可以無聲無息地追随在你左右。你看不見,抓不住,趕不跑,躲不掉。他們看着你,如影随形地跟着你,随時吞噬你!我被掌控了,就算在大白天裏也會突然心慌驚跳。我被他們操縱在手裏了。
寒暑假回到家裏的時候,我就更害怕了,再也沒有被窩給我鑽了,我就通宵開着燈睡,放着音樂睡。
上大學前,我小房子外面的大陽臺被辟出了一個房間,專門供奉祖先的牌位。我開始害怕晚上到大陽臺去,就算月色很美,我也不敢再去享受了。每次望着那個漂亮的神臺,我仿佛就見到祖先們坐在那兒望着我,不,不是都坐在那兒,他們滿屋子裏游走的,坐着,躺着,蹲着,走着,随便起止。他們藏在空氣裏,看着我,說着我聽不懂的話,做着我看不見的動作。每到黃昏,我就不敢再往隔壁望一眼,到了晚上,我就關閉通往陽臺的大鐵門。可是,他們是關不住的,他們是可以穿牆透壁随意來回的。我躺在床上,靜聽隔壁的聲響,有聲響的時候我心驚:他們正要雜沓而至,從我的門縫、窗口進來,透過牆壁一齊過來;沒聲響的時候我恐懼:他們也許已經都在我的房裏,可能就站在我的書桌旁,或者坐在我的床尾……
我住不下去了,我逃離了那個幾平方的小房,搬到了二樓。
四十出頭的母親觀察着她的女兒,再粗心她也能發現她女兒的不對勁:臉色蒼白憔悴,神情恍惚凄涼,瘦削沉默,膽小敏感得不正常。她覺得她女兒被鬼魂上身了。于是帶她去看醫生,算命,并請了一個神婆到家裏來驅邪。
那是一個粗壯的農村婦女,年紀與母親相仿。一進門她就表情凝重,鼻子四下裏吸來吸去,随即眼睛就閉起來了,雙手合十立在門邊站了好幾分鐘,一邊嘴上念念有詞。随後睜開眼睛盯着我看了一陣子,就揮起右手捂着我的腦門,嚴厲地逼視着我,似乎要把藏在我眼睛深處的那個鬼怪吓跑似的。突然她吆喝了兩聲,我腦門上的手掌明顯地加了力度,她猛然閉眼快速念叨起來。等聲音猛地戛然而止的時候才張開眼,朝我溫和一笑:阿女,莫怕!你命硬着哩!
此後才随母親進了屋。媽媽和她閑談了一會兒,她便又閉上眼睛,掐着手指叽咕了一陣子,就開始唱起歌來,也不知道唱的什麽歌,來來回回都是一個調子,唱的內容很奇怪,什麽神仙鬼怪山川河流的名稱都有。她這麽時而低吟時而高吭地唱了半個多小時,像講故事說天書一樣,喜怒哀樂盡顯于言表。唱完歌靜坐了幾分鐘,她才緩緩張開眼,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回來,剛剛醒轉過來似的,滿臉滿眼疲憊。她跟媽媽低聲交談了一陣子,就吩咐媽媽給她接一小盆水,她要走遍樓上樓下的每一個房間驅邪趕鬼,讓我就坐在原處別動。她光着雙腳,端着一小盆水,在媽媽的帶領下走遍了家裏的每一個角落,一邊走一邊念一邊潑水。完後交給媽媽兩個黃色的三角紙符,讓媽媽燒了沖水給我服下。
神婆走了,媽媽燒了紙符,我喝了灰和水。
對,我吃了那撮灰,媽媽讓我吃我就吃了。
這個虔誠的母親,她不知道,她的孩子沒有病,她孩子的“病”是看不好的。她孩子的秘密沒有一個人知道,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知道。媽媽說她被鬼魂附身了,她就同意是給鬼附身了,神婆說她失了魂了,她就贊同是失了魂了,她們覺得她吃了藥吃了灰就會好了,那麽她就讓她們有這個信心好了。
對,她緘口不言,只字不提,永遠沉默。這個可憐的母親,為什麽要生一個這樣的孩子,生一個将要讓她操心一生的孩子呢?
我不該來到這個世界。我常常這麽想。每次面對着我哥哥的小小靈牌時我就這麽想。如果哥哥活着,就不會有我。哥哥應該活着。哥哥是全家人盼來的第一個男孩,他應該活着。他不生病,父母就不會欠下一身債了,他不死,媽媽就不會在生産後哭那麽久了,這個只在人間呆了三個月的哥哥,他讓媽媽把眼睛哭壞了,讓她從此每見風就流淚了。他不死,媽媽就不會馬上又懷上我了,就不會生下這樣一個孩子了。只要他活着,就一切都好了。
我不該來的。每次這麽想我就想起我的哥哥,想到那個被長輩喜愛的千般不舍的嬰兒,他是不是悄悄折回來了,潛到我的身上來了,所以,我就愛女孩了……
我是由兩個人組成的,我和我的哥哥,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我一直這麽疑惑着。就像我生來幾歲就一直在疑惑“‘我’是什麽”的那樣,那個小小的孩子才幾歲的時候就一直在探究這樣的問題。
我是誰,這個會想東西的“我”是誰?她在哪裏?不在手裏不在腿上,不在肚子裏。我知道她不在的。我感覺她是會動的,會跑的,她藏在我身體裏卻又不能在我身體的任何一個地方顯現,她很近又很遠。我很想看到她,看看她到底是怎麽樣的,都長了些什麽,或者什麽都沒長,那麽她到底是什麽,是“怎樣”的!她也很想看到我,她想居于很高很遠的位置仔細看看我,看我的樣子,這個樣子,這個人,為什麽會走路,會眨眼睛和說話,她是誰,是怎麽做出來的。她要看看她走到高而遠的位置以後地上的這個“我”的樣子會不會跟原來不一樣了。她想看看這個我死了以後她還能不能存在,她是不是就漂浮于任何一個地方,那麽“她”又是如何漂浮的。
實際上,我覺得“她”時時無形地漂浮于“我”之外,到處走,到處看,到處想,經歷過許多我看不到聽不到的東西。她在我之外。
有一次,不,是許多次,那個孩子的願望實現了。
我夢見“我”和“她”了。
我死了。她終于從我身上抽離出來,她看到了我。她站在我身邊,好奇又疑惑地看着我——那個大大的灰黑瓦缸裏的一潭清水。她恍然想到:原來“我”是這樣的,原來這個就是“我”。
我又死了。她又來看我了,我躺在棺木裏,對的,我并沒給蓋起來。她看到了我,靜靜站在我身邊靜靜地看我,那個安靜地睡着的人,一動不動的乖巧安睡的人。
我還死了多少次,我不記得了。我常常做那樣的夢。我是兩個人,我想把她們分離開來互相看看,可是不行,我醒着的時候她們永遠是重合在一起的,誰也無法看到誰。只有死了才能分離,可是死了以後,就一個會看,另一個就永遠都閉上了眼睛了。
我相信,每個生命都是這樣的,由兩個組成,它們相随相依。一個是忠誠的,它很實在地展現在衆人的面前;另一個是活潑貪玩的,它經常會四處游蕩,無論什麽它都能穿越,它有時小如針尖塵埃霧氣,能鑽進一切縫隙,有時大得如天如地,滿宇宙都是。那個忠誠的形體終有一天會死的,會腐爛消失,活潑調皮的思想則是永生不死的。“它”怎麽死呢?它本來就是看不見摸不着的。這個不死的它應該是世間最神奇的“生命”了吧?
那個孩子,常常就此發呆一整天。到了長大她還是找不到答案,不僅找不到,還更加困惑:這個她和那個她存在性別的差異……
我并不喜歡做個男孩,如果有來生,我還是想做個女生。我又像個男孩,像男孩那樣迷戀着女生。我知道,我一出生就生“病”了,并且在我離開人世之前這個“病”它不會走。可憐的母親,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她怎麽受得了啊。在她的眼裏,她的女兒純良進取,溫柔又大度,她堅信這個單純的女兒,她将擁有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