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夢魇(2)
“嘭——砰——哐啷——”
爸爸一拍茶色玻璃茶幾“嚯”地站起來,把手上的瓷杯摔在茶幾上,又端起一個扔到地上,再抓起茶壺猛砸到地上,瓷杯、茶壺頃刻碎成無數片,濺射到客廳的各個角落。
媽媽依然坐在茶幾前面的竹椅上,背對着爸爸看電視。
爸爸漲紅着臉,脖子上的青筋一條條鼓脹起來,他沖動地揮着手臂朝媽媽猛跨過去,我馬上站起來沖到他跟前,死死抱住渾身發熱的他:“爸爸,爸爸,不要!——”我大聲喊着,爸爸繼續往前沖,企圖掙脫我,我就狠命地抱着他,頂住他高大的身軀,一面淚如雨下。爸爸碰不到媽媽就疾聲厲色地朝媽媽嚷,說:本來把女兒接回家來,心情不知有多好,全被你弄壞了!一回到家就見得你冷着個臉!叫你沖壺茶來喝不行嗎?啊?沖壺茶很辛苦嗎?啊?竟然就坐着一動不動看電視!你幹什麽那麽大脾氣!啊?你想幹什麽!老公回來不好嗎?女兒回來不好嗎?啊?
媽媽一聲不哼,只回頭朝我看了一眼,就靜靜地說:你那麽生氣幹什麽呢?你這麽吓唬女兒幹什麽呢?
爸爸才轉過臉來看我,我是不想讓他們看到的,我是一直都不願意別人看到我哭的,可是這個晚上,我沒辦法,我早已經鼻涕眼淚滿身了。
爸爸停止了掙紮,漲紅的臉也逐漸緩和了下來:我真搞不懂你是怎麽想的,我不就是喝了幾杯酒嗎?在外面能不喝酒嗎?這樣你都要生氣?有什麽意思!
見媽媽沒再吭聲,爸爸又批評了媽媽一頓,然後就提着行李回房洗漱去了。他一走,媽媽就趕緊站起來,一把抱住我,說:被爸爸吓壞了是不是?不要害怕,不用害怕……
媽媽,媽媽,媽媽。
我不是害怕,你女兒一點都不害怕,我只是想哭,你不知道我天天都在哭啊,我天天都在哭啊,只是今天哭得特別狼狽。
媽媽,我是見了什麽都想哭的啊,我哭我無法克制的愛,我哭整天被感情折磨着天堂地獄地來回穿梭,我哭自己為什麽是這樣的人,我看不到未來,我常常想死,我總想着自殺。媽媽,人生,到底是什麽,我的人生在哪裏?爸爸沖你發火的時候我在想:婚姻也不過如此,有了愛又怎樣,就算結了婚了又怎樣,不過也就在喜怒哀樂争争吵吵中走向衰老和死亡,生命有任何意義嗎?……
媽媽,你的孩子早已經不是個孩子,她根本就不是那個單純的孩子,不是你眼裏的那個孩子,爸爸摔一個茶杯不算什麽,我常常想把自己摔個粉碎,爸爸吼叫也不算什麽,我天天在心裏對自己咆哮……我是看不得人間的一切,人間一切在我的眼裏都已變成悲劇。什麽東西的盡頭都是死,什麽都沒意義,愛又如何,樂又如何,貧富貴賤如何,有聚就有散有團圓就有分離,上一刻的樂不保下一刻不苦,上一刻的擁有不保下一刻不失去。每一天每一天都不一樣,每得到一個今天就失去一個昨天,每一個今天就在昨天的痛苦上再增加一點痛苦,每一個今天過去了,就無法确定是否還有明天……媽媽,我是在一天一天一時一時地計算着時間活過來的,因為我迷戀着的分分秒秒都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後一分最後一秒,因為我害怕艱難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不知道下一秒是否還會擁有,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堅持到下一秒再下一秒。
媽媽,我是如此如此絕望,我天天在絕望的死海裏掙紮。我什麽都愛又什麽都不愛了。媽媽,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沒說,什麽也沒說,只是沒再哭。
媽媽捧過我的頭,對我笑了笑,說:傻女兒,爸爸只是生媽媽的氣,你哭什麽呢。
我也朝媽媽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坐了一天車累了吧?去好好洗個澡睡覺吧,啊?媽媽說完,就在我的臉頰上響響地親了一口。
嗯。我摸了摸媽媽的臉,也在上面親了一口。站起身拎上我的行李袋,一轉身淚水又迅速傾瀉而下。
媽媽,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稱呼,我感受它太晚了。
一直以來,爸爸都是我們的驕傲和神,媽媽,媽媽毫無光彩。盡管她幹盡了所有的農活,沒日沒夜地到處設攤賣東西,盡管她包攬了所有的家務,打理着我們的衣食住行,盡管她堅強硬朗,辛勞又能幹,可是,就算她為這個家付出一切,也遠遠不及爸爸偉大,她為的只是“小家”,爸爸為的是“大家”,她的平凡永遠被爸爸的光輝遮沒。等明白、體會到媽媽的可貴和偉大時,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這個不會表達自我的女人,不會撒嬌不會示弱不會索取和享受的女人,這個把一切都握在手上、扛在肩上、吞進肚子的堅強能幹的女人,一個常遭冤屈、責備的女人。她的美,她的好,随着歲月的流逝才一點一滴地被我們從心底挖掘出來,而且怎麽挖都挖不盡,它總源源不斷,那個表面粗粝的寶庫蘊藏着長久深埋地底的珍寶,有着從未見天日的純美的光與質,又沉澱着歲月點滴而成的深不可測的幽幽山泉,它的清澈和幽涼有着滋養生命直至永久的甘醇。
這個一直被生活壓迫無法表現細膩的女人,這個因為複雜而不幸的命運而欠缺文明與愛的滋養的女人,為了彌補年輕時候對孩子的粗心和暴戾,學會了擁抱我們,給我們親愛和吻,她要把過去欠缺孩子們的幾十倍幾百倍地還給我們。而在我們還沒來得及好好反哺的時候,她又溘然長逝了。
那個男人,我的爸爸,一個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他不知道,他今天的所為,他許多時候的所為,對他老婆的這種粗暴,他将會付出多大的代價,日後他将為過早地失去她而痛心疾首,內疚終生。這是他的夢魇,我們的夢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