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角落的眼(1)
所有關于異性的話題是不能講的,結婚、老公、生子這樣的字眼是不能說的。這些字眼全是炸彈,原子彈,會把我炸得粉碎,會讓我希望世界粉碎,我知道自己無力去阻止什麽,也不應該去阻止什麽,可我也阻止不了自己偏激瘋狂的思想。我想象這些字眼,我的腦子裏都是這些字眼,像得了**症一樣,我被這些字眼控制。
我看着那些三口之家,幾口之家,看着那些中年人和老年人,這些有了孩子的人,我看着他們和她們的樣子,在腦子裏想象着他們是如何制造孩子的,他們制造孩子的過程是怎樣的,他們的手,他們的口,他們的身體,他們都做了什麽。研究揣摩他們現在的樣子跟他們那時候的樣子有什麽不一樣,他們那時候是一種怎樣的心理狀态呢,不羞嗎?他們沒感覺到不妥嗎?看他們現在那副神态,那麽理所當然,那麽泰然自若,講起自己的孩子時那麽光榮愉悅,他們不會難堪嗎?
我看着校園裏那些成雙成對的情侶,看他們那麽親密無間,快樂無比地手牽着手出現在衆人的面前。他們怎麽不會羞呢?他們是怎麽想的呢?在沒有旁人的時候他們僅僅只是牽手嗎?那麽他們是怎麽吻的呢?他們僅僅是吻嗎?還會不會有別的呢?我仔細研究他們的表情動作,他們的歡聲笑語,那些表象的後面可能會有些什麽呢?
我看所有女生背後的**帶子,想着如果輕輕拉一拉它會怎麽樣,緊緊牽扯它會怎麽樣,解開它又會怎麽樣,那些人,那些男人是怎麽做的,他們是如何解開那根帶子的。上課的時候我盯着講臺上的老師看,琢磨那些滔滔不絕的嘴是如何吻的,那些揮動的手是如何解開女人的胸衣的,他們是怎麽“做”的。
我構想着他們的生活,所有跟我不一樣的人的生活。我想,人們常談論的那種“不正常”的老處女、“老姑婆”,是不是因為她們有着和我一樣的心理呢?我到底怎麽了呢?為什麽這麽變态呢?
我跟他們不一樣,跟誰都不一樣,這種不一樣連溫子晴也不能完全知道,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很自覺地就把自己從他們之中剔除出來了,包括從溫子晴的世界剔除出來。
我從不活躍在集體活動中,不出風頭,不積極,不花枝招展。我特意隐藏起來,就當個淡泊隐退的觀衆和聽衆,在他們的面前,無聲無息,似有似無。幾男幾女的小團夥活動我是不去的,相對于幾個同學去玩,我更喜歡一大群人一起去,人越多越好,這樣我就可以隐沒得更徹底。我躲避男人,盡量逃開他們的耳目,我拒絕、害怕那個世界。在男生的面前我是笨拙的,是死的。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引起誰的注意,也從不會去注意誰,也不敢注意誰,誰也不注意,對誰都同樣友好。我不給任何人機會,避免一切誤會,我做到了,在男女關系上始終清清爽爽,毫無瓜葛。那些不幸而喜歡我的男生是一直到畢業的時候才敢跟我說的,他們一說,我就很及時很得體地把他們處理掉,我不愛,也不配。沒有愛,也不會有恨,我把他們所有的那種情愫都扼殺在萌芽狀态。我為他們祈禱,祝福,祝福他們遠離我,我為他們慶幸。幹杯。在女生的面前,我自慚形穢,我是毫無光澤、暗淡沉寂的,我卑微得有點自卑。女生總是可愛又美好的,我欣賞并善待、包容她們,那些如花的笑臉,飛揚的神采,那些沉浸在愛裏的眼眸,她們活在精彩的青春裏。幸福是她們的,世界是她們的。她們讓我快樂,我落寞又欣幸地感受着、快樂着她們的快樂。我像個慈愛的老人,像個友好的外星球的訪問者,我快樂,眼裏含着熱淚:她們不是我的同類,她們是四月的春花,正柔美地沐浴着陽光雨露,享受着青春的歡樂與甘醇,她們健康。這種欣慰減輕着我的孤獨和憂傷,同時一種深邃的悲怆迷漫了我的整個心魂。
沒有誰跟我一樣。舍友們曾經偶爾提到同性戀,她們覺得不可思議,無法想象,甚至很惡心。我上鋪的女生說,她們家鄉的一所大學就發現了一個女同性戀者,結果被學校開除了。我是無知的,當她們在四年裏僅有的兩次談論這個話題的時候,我只有“無知”才能發問。我很“單純”地問,想問出點東西來,結果什麽都沒有。我到圖書館去尋找,那個因藏書豐富在整個市裏都很出名的大學圖書館。古希臘的女詩人薩福,為她的女學生寫過很多情詩,後來投海自殺,她是女同性戀的鼻祖。《呼嘯山莊》的作者艾米莉可能是同性戀者,她從來沒跟異性談過戀愛,卻寫了一部愛情名著。一個以假結婚形式移居美國的臺灣女子,目睹了她的“丈夫”與其同性**相戀,結果被抛棄,最終因艾滋病而死的現實。變态性心理有許多類,同性戀是其中之一種。這就是我找到的所有資料,我們那個藏書豐富的圖書館,在我能力所及的查尋中它只有這些。女詩人是浪漫的,她有過許多青春年少的戀人,有美好的情懷,美好的詩歌。艾米莉是個謎的,那個二十八歲就早逝的天才給人留下了無限的遐思。那個有着深切痛苦的“丈夫”是悲哀的,他不僅失戀,還失去生命。他和女作家、女詩人都已死去。“變态性心理”是死不去的,它在我心裏。
是的,除了在我心裏,我不知道它還在哪裏,除了暗地裏大海撈針似的到圖書館到書店去尋找,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也不敢運用其他辦法。網絡還沒建立,電腦還沒普及,“人脈”是零,文學作品、名著裏沒有,或者太隐晦沒有明确的痕跡。街邊地攤上的“奇書”我是從來不看的,根本沒想過要去看,非正規的大書店我是不會進去的,隐藏在陋巷或者角落裏的小書店我從來不知道,沒想過要知道。電影裏是沒有的,從來沒想過看黃片,不知道有毛片這個東西。我不知道的,這些都不知道。當我二十四歲無意中在一部影片中聽到一個男人說:哎呦,我的**弟噢……我莫名其妙地問身邊的人:“**弟”是什麽呢?當我三十歲聽到因有人說了“偉哥”而引起大家的笑聲時,我奇怪地問身邊的同事:“偉哥”是什麽呀?……不,就算知道,就算有,我也不會去看的,我是高空中的寒星,我是眼中只有藍天的人,我“清純”,“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對于我而言,世界上所有的門都不是為我打開的,那些時裝店,美食店,溫馨居室,鬧市,菜場,床上用品,化妝品,婚紗照藝術照,金銀首飾,毛絨公仔,禮品糖果,玫瑰花束……那些親情,愛情,友情,輕松,快樂,幸福,溫暖,安定,持久……都不是我的,全都不是,它們都為我之外的人而設,為那些溢着幸福笑容說着快活話語的人而設,那是人間的街市與珍奇,我并不在人間。
我不是,什麽也不是,随便拿我怎麽樣都沒關系,我的生命是可以随意**的,它輕于鴻毛,小于塵埃。
我的燈火總是亮到半夜兩三點,看書,寫東西,聽音樂,或者僅僅就是看看月亮,吹吹晚風,數數星星。我胡亂應付一日三餐,泡面,饅頭,白飯……能讓肚子不空着就好,不用魚,不用肉,甚至青菜也免了,一個學期就腐乳白飯或者榨菜白飯都行。我在同學的逼迫下給自己弄了幾套衣服,只是像樣一點的衣服,一切裝飾品全免了,一切化妝品也免了,漂亮點綴也免了。對,我不怎麽花錢,也不是完全不花,我買了許多書籍和錄音帶,給溫子晴買吃的穿的,給她送禮物。錢并不是個什麽東西,物也不是。爸爸每次出差都會來,每次都會帶很多好吃的,水果,餅幹,飲料,糕點,什麽都有,數量也多,有時候媽媽還會親手做了鹽焗雞之類的讓爸爸帶來,我就到處分,請同學來分享,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把它們處理掉。什麽都不要剩。
沒什麽,沒有,習慣了沒有,似乎還在為自己的沒有感到舒爽。就算“有了”,也要讓它變成“沒有”,沒有是殘忍而悲哀的,也是快樂的,我殘忍地讓自己處于沒有的快樂之中。自我摧殘是為了尋找一個透氣口,自虐,是一件很痛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