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水中月,鏡中花(2)
一個是阆苑仙葩
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
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說有奇緣
如何心事終虛化
一個枉自嗟呀
一個空勞牽挂
一個是水中月
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
能有多少淚珠兒
怎經得秋流到冬盡
春流到夏
我沉浸在《紅樓夢》裏,枕邊放着《紅樓夢》精裝版原著,一疊厚厚的從圖書館借回來的紅學評論鑒賞資料,電視劇《紅樓夢》劇本、劇照,劇中主題曲和插曲的錄音帶。我播放着這些歌曲,一天複一天,我閱讀原著和評論,我和舍友們交流、讨論,我們一起看電視劇、唱歌,唱會整盒錄音帶的歌曲。我咀嚼那些文字、詩詞,那些桃花人面,珠玑之語,常常一整天我就停留在同一頁紙上,或者突然又倒回去看某一段文字,我看着讀着每一個字,品味它們,消化它們,讓它們在我的血脈裏流淌,我順着它們的筆畫進入它的世界。我消失在《紅樓夢》裏了,夢裏夢外,二十四小時地消失。我奇怪為什麽高中的時候我怎麽也讀不進去,才過去一兩年就完全不一樣了,現在它成了我的血液和養分。我不再奇怪怎麽那麽多人因讀《紅樓夢》抑郁而死了,它融彙了世間一切。我在它裏面浸泡了整整兩個月,六十個二十四小時,最終我逃跑了,我受不了了。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枉凝眉。枉凝眉。枉凝眉。
枉自嗟呀,空勞牽挂。
眼中淚珠,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這是我。我既是黛玉又是寶玉,我如黛玉般愁腸百結,敏感多疑;如寶玉般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我發作,痙攣,咆哮。我血液裏那些從來就不安分的因子開始向外噴射,它已經不受統治不能被控制了,它發狂地到處奔跑。
為什麽你現在比以前大膽呢,我們以前不是更好嗎?
你穿着這條裙子真漂亮,男孩子看到肯定都會兩眼放光的,哈哈哈。
是啊,像你這種女孩子去哪裏找呢?這樣百裏挑一的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的好女孩,将來誰娶了你誰就會幸福到死呢,呵呵呵。
對啊,我喜歡那部電視劇裏的男主角,好帥氣!
我們班誰誰誰都拍拖了,兩個人好甜蜜,她找了這樣的男朋友好幸福啊。
……
這些很普通的話語經由溫子晴的嘴裏說出來,我就會發瘋,我一聲不哼,臉色一變,渾身一涼,唿地轉身跑掉。
我的情緒瞬間掉進谷底,一整天不說話,不停流眼淚,她一來我就莫名其妙地渾身長刺,想盡辦法讓她難受,一直刺到她幹什麽都不是,最後只好氣急敗壞地氣呼呼地跺腳跑掉。我微笑着安靜地看着她噔噔噔地跑掉,在心裏發狂地哈哈大笑,等她一跑掉我就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完以後又跑去看她,疼她。
我跑到學校的湖邊,在柳樹下逛上半天,想象着自己掉進去死掉,我死掉以後她就後悔得要死,她就在柳樹下呼天搶地捶胸頓足地哭泣,呼號,任她再怎麽叫我就是活不過來。想到她那麽傷心,那麽孤獨,我又回去了,回去看她,疼她。
我在她面前放肆地大談男生,張狂地談論我喜歡的作品裏的愛情,說我渴望中的未來,我興奮得手舞足蹈,眉飛色舞,縱聲大笑,兩眼閃閃發光。見她悶悶不樂地走了,我就不再出聲了。如果她再來找我,還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就故伎重演,還要演得更生動。把她弄得再也高興不起來,我再去看她,疼她。
我跟我的同學好得不得了,我們一起做許多事,玩啊吃啊看影片啊唱歌啊散步啊賞花啊一同逛書店上街啊,忙得我都沒時間理她了。我去撿拾茉莉花,紫荊花,柳枝,樹葉,我把它們變成很美的花冠,不是給她,給別人。我們志同道合,意趣相投,我們談藝術,談賞析和外國文學文化理論,讓她當個局外人,一個圈外人,要她插不上話,要她識趣地離開。我觀察她走後的情形,再去看她,疼她。
我穿着漂亮的衣裙,披散着長發,在校園裏悠閑地散步,我美滋滋地沉浸在一個快樂美妙的世界裏。我那麽快樂,快樂得像個天使,我就是要她看見這樣的我。我讓這樣的我出現在她們寝室,讓她們寝室的女生誇我,問我是不是拍拖了,是不是準備去約會。我就這樣目中無人地出現在她面前,然後走掉。要是她出現在我寝室的門口,我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大聲快樂地跟她打招呼,就像見到一個好久沒見的老同學一樣,就像偶遇了一個老相識一樣。
我這樣報複着,直到她受不了,我才又好好地變回她的愛人,變回她的奴隸。
實際上我沒這麽潇灑,遠遠不如,這些狀況想象多于現實,我會哭得傷心欲絕,死去活來,像林黛玉一樣一天到晚淚濕衣襟,像賈寶玉一樣情緒多變抓心撓肺。我沒那麽殘忍,遠遠沒有,還沒到她難受我就受不了了,我不要她傷心,不要她那麽難受,我心痛得發抖。我只是在半死不活裏跟她別扭上好久,把她和我都弄得筋疲力盡了,再緊緊抱在一起,仿佛對方就是自己的生命,抱在一起才知道自己活着,存在着。
愛情是在創造一個世界,也是在消滅一個世界。它讓一個人成為國王,另一個淪為奴隸,或者互為國王,互為奴隸。我是個奴隸,無可奈何,心甘情願。
我讨厭、嫉妒世界上所有的男子,他們其中的某一個最可恨的會把溫子晴娶回家,他們中的許多會讓溫子晴記在心裏,他們會得到溫子晴的關心和笑眼,他會得到她的深情和溫存。我痛恨他們,我希望男人全消失了,至少從溫子晴的眼前消失,讓她永遠看不到他們,想不起他們。他們存在一天我就不安一天,痛苦一天。
溫子晴似乎是很喜歡男生的,我一直覺得溫子晴見了男生就不一樣了,好像馬上就陽光滿屋似的,她會笑得很明媚,很多情,她跟他們很開放地開玩笑,甚至打情罵俏,當着我的面。看到她那個樣子我就氣得半死,痛得半死,我就立刻離開。
我不敢跟溫子晴談男生,談她對男孩子的感覺,絕對不能談,我寧願去死也不要談。我又不能阻止她去跟男生交往,我沒有權利這麽做。我不敢想象我聽到看到這類事情的情形,我會不會瘋掉,會不會去殺人。
我從來沒想過,我和她是有未來的,我們可以像我夢想的那樣走到永遠,我不知道有同性伴侶這個說法,不知道同性之間也可以像夫妻一樣生活。我很清楚的是,如果爸爸知道我是這樣的,他會有什麽反應,媽媽,她也無法容忍,這兩個都很強勢的人,這兩個以家長制來統治孩子的家長,我的父母,他們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叛逆成這樣,他們會叫她去死。我還很清楚的是,溫子晴不會跟我走到永遠,她那麽優秀,那麽革命,那麽愛面子,這樣争強好勝,她不會為了我,為了我們的愛犧牲她前途。她不會。
我是随時準備着哪一天被抛棄的人。
我是随時準備着死去的人。
我是一個沒有未來的得過且過及時行樂的人。
我進了一條死胡同,萬劫不複。
我們從來不談這個話題,關于愛情的話題,關于我或者她與某個男生的愛,關于我與她的愛。我們只說“愛”,只說“我愛你”,只是擁抱和親吻,只是愛撫。我們不說,直到分手的那一天都沒說:這是“愛情”,我們是“同性戀”。
我們之間永遠含糊,永遠暧昧,永遠只是鏡中花,水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