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水中月,鏡中花(1)
我進了中文系的合唱團,那個被請來的指導老師,一個音樂學院的年輕教師,我被他迷住了。風趣生動的話語,形象又誇張的動作、表情,充滿**和感染力,他像天上最明亮的那顆星。我血沖腦門地激動着,簡直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忘了嘴巴應該怎麽動,表情應該怎麽做了,我的心瘋狂地跳,張大的口無法合攏,嘴唇顫抖不已。我害怕極了,害怕我瘋了,失控了,出醜了,昏倒了,消失了。那一個星期我變成了一個瘋子,一個夢游者,一個因高燒弄壞了腦子的病人。
這才是愛情吧?
我病好了,一個星期以後。每次訓練将近結束的時候,他的女友都會給他送來宵夜,據師姐說他很快要結婚了。我不是星星,連燈都不是,螢火蟲也不是,我沒有光。溫度在下降,迅速下降,降為正常,很正常很正常。他們是怎麽戀愛的呢?他們的故事是怎樣的呢?一定很美吧?他們很幸福吧?我猜測,并沒有醋意,一點都沒有。真傻,太可笑了,太荒唐了。我是他眼前的一顆塵埃,他根本沒看到,或者根本就不想看到,讨厭看到。不,不是喜歡或者讨厭看到,是絕對的無知無覺。
一個星期就由沸騰降到恒溫,這是愛情嗎?不知道。
我迷戀着一個女生,同年級的中文系的女生。她個子很高,皮膚很白,她經常從我們宿舍門前經過,因為我們幾個寝室共用着同一個衛生間、洗澡間和洗衣臺,只要用水,她就得從我們門前經過。我天天就想着看她,我注意她,觀察她,研究她沒有任何表情的沉默的面容,揣摩她冰冷遙遠的雙眼。這個人到底是怎樣的呢,她究竟藏着一顆怎樣的心,為什麽總是這副面容,總是一個冷漠神游者的形象?我研究了她好長時間,答案有了:她什麽也沒有,天性不會笑而已。
這是愛嗎?是對同類的尋求?對迷茫、弱小的女子泛濫了的愛心?不知道。
我被同寝室的一個女生打動了。她的笑可愛,熱情,燦爛。她的活潑、能幹和勇敢是女生中少有的。我們有許多共同的愛好:醉心文學,喜歡寫作,喜歡研究照片,喜歡熬夜,寫日記,喜歡躺在地上看星空。冬天的時候,她就來到我床上,我們床頭床尾各一個,靠在床上看書,聊天,談論小說裏的人物,兩個人像瘋子一樣興致勃勃毫無顧忌地議論、說笑。這個很有才華的活潑女生說話俏皮大膽,高興的時候就目光灼灼地看着你笑。我突然就迷上她的笑了,迷上她的目光灼灼的笑了,有那麽一瞬間,看着她的笑我突然陷入迷醉,有種落淚的沖動。
溫子晴來了,這個冬天她又來了。
溫子晴來了,她阻止了我的心動,阻止了另一個人對我的吸引,她阻止了另一場悲劇。真好。為那個燦爛的女生祝福。為我祝福。
高中畢業了,我和溫子晴進了同一所大學,爸爸送我們來的,然後我去我的中文系,她進她的物理系,我們住在同一幢宿舍樓。
沒有激動,沒有自豪,沒有驚喜。高三結束以後,好像很多東西都結束了。
一切都是新的,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我嘗試改變,有點混沌,有點迷糊,不喜不憂,無根無本。愛與不愛,有與沒有,沉或者浮,什麽都不知道,不明确,不清楚。
溫子晴來了,像一只醜小鴨,一只憂傷、自卑又困惑的真正的醜小鴨。
溫子晴回來了,我們淡漠了大半個學期以後,她又回來了。她太孤獨太不幸了,我們寝室是一個溫暖的家,她們寝室卻是個大雜燴,我們六個舍友相處得快樂融洽,歌聲笑聲不絕于耳,她們那裏充滿着火藥味,猜疑,嫉妒,諷刺,庸俗不堪。冬季了,她的手腳早就冰冷冰冷的。她還是不舒服,到處不舒服。
這個孩子回來了,她在我那裏做功課,吃飯,留宿。她的作業總是很多,她總有做不完的作業,她還是那個勤奮的孩子。我不,我變了,我只沉醉于文學,無論是文學作品、寫作還是文學理論,只要與文學相關的我就入迷,其他一概不理,一概忘卻。
那個孩子天天在我那裏,那些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字跡,熟悉的話語,絲絲縷縷牽扯着我的神經,我的敏感的觸角。我找回了自己,我變回了那個自己,那麽清醒地快樂着痛着的自己。我落下了眼淚,混沌了那麽久晃蕩了那麽久,我回到了原來的世界。我告訴自己,那個才是我,那個天天沉默着哭着身居寒空中的才是我。極度快樂着,陶醉着,苦痛着,着了魔似的迷戀着,瘋狂着,這些東西全回來了。我掉回去了,在井底的清水中清清楚楚地看着昔日的自己,又哭又笑,又凄涼又歡喜。曾經我愛得想死的人,在那個冬季又喚起了我的全部記憶,全部熱情。
那個冬季,那個大一的寒假,在母校的樓道上,我們給了彼此一個吻,從此,我就無法再離開了。這是我的宿命。
你說我像雲,捉摸不定
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你說我像夢,忽遠又忽近
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你說我像謎,總看不清
其實,我永不在乎掩藏真心
怕自己不能負擔對你的深情
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你說要遠行,暗地裏傷心
不讓你看到,哭泣的眼睛
溫子晴她們寝室經常有人播放童安格的這首《其實你不懂我的心》,像雲,像夢,像謎,這是溫子晴。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開心,什麽時候不開心,什麽時候要,什麽時候不要。她深情,冷酷,溫柔,粗暴,體貼,無理。這個時候柔情**,那個時候冰冷傲慢。
她笑着來我這裏,快樂無比,她說,我想今晚在你這裏睡覺。我說好,心裏溢滿甜蜜與歡樂。那些她來的夜晚,都是很難入眠的夜晚,是整晚整晚都在纏綿的夜晚,是一些我想死掉的夜晚。
她來了,她說,我想今晚在你這裏睡覺,我們宿舍太吵了。我說好,心裏溢滿甜蜜與歡樂。我抱着她,吻她,她說,我聽到你的心跳得很快,我說,我沒有,她就趴在我胸前聽我的心跳,說我撒謊,然後又放開我轉過身,說,睡覺吧,我想睡覺。可是我睡不了,我怎麽也睡不了,我做不到不抱她不吻她,真的做不到。吻了一陣子以後她又說,我頭痛,算了,我還是回去吧。然後就一聲不哼地爬起來走了。那些她來的夜晚,是一些難堪尴尬的夜晚,是些讓我很想爆炸很想把自己捅死的夜晚。
我去了,我說,我想今晚在你這裏睡覺。她說好,你就來吧。我們擁抱,親吻,愛撫。我們睡着了。半夜我醒過來了,被她吻醒了,她吻我,到處吻我,她拉着我的手,吻着我的每一個手指。我沉醉在愛裏,沉醉在溫柔與熱情裏。後來她說,我睡不着了,我頭痛,煩死了。她煩躁不已,我就只好又乖乖睡覺。到快天亮的時候我又醒過來了。她說,你睡醒了就起來吧,我整晚都沒睡過,現在我要一個人睡覺,語氣冰冷尖硬。這個人她睡了,留我一個人在冬天的陰暗寒氣裏淚流。那些夜晚,是一些讓我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的夜晚,是些讓我又傷心又困惑又屈辱的夜晚。
我去了,我說,我想今晚在你這裏睡覺。你還是回去吧,我不想跟你睡覺,跟你在一起我睡不好。她淡淡地拒絕了。那些夜晚我灰溜溜地跑了,像一個小偷一只老鼠一樣,像一個被識破的心懷叵測的鬼鬼祟祟的奸細一樣,灰溜溜,灰不溜秋,垂頭喪氣。
我們一起快樂地去教學樓上晚修,歡歡喜喜地回到宿舍,睡前我想她了,就又跑到她的寝室,她冷冰冰地說:你來幹什麽?我就想看看你,窩到你的床上讓你給我一個吻。我在心裏說,是剛才來的時候說的,現在不必說了。沒什麽。這是現在說的,說完我轉身回去了,回到我自己的床上,挂了蚊帳,拉上床簾,聽音樂,流眼淚,想象着把自己殺掉。
好,我不要了,什麽也不要了,算了吧,絕交。我在心裏咬牙切齒地說。絕交信寫好了,給出去了。絕交了。
一段時間以後兩個人又跑在一起了,我想,我痛,我悔,我心疼,我控制不住。她也控制不住,她也痛,她也想。我們又緊緊抱在一起,好像終于又找到了自己,終于又活過來了,又快樂又悲傷。
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個遲鈍的人,小時候很多人說我遲鈍,反應不快,我不服氣,現在承認了,過了許多許多年以後到了中年以後才承認了,到那個年齡我才有點明白一些早該明白的事情。我簡單極了,實在是太簡單了,我要人家很明了地告訴我才能知道才能确定對方的想法,因為我想要的東西我就會很明了确定地說出來,我會不知羞恥地說,我愛你,很愛你,我想吻你,我想要你,你的眼睛真美,我喜歡你的眼睫毛,喜歡這樣抱着你這樣吻你,我很快樂,我真想死……她不說,她從來不說,她總那麽矜持,那麽驕傲,那麽神聖不可侵犯,那麽容易随時翻臉。這個沒有心眼的女生,這個只有一條直腸子的簡單的女生,她自以為能看清很多東西,實際上她的單純不亞于一個孩童,她因為欠缺自信,不敢在別人沒明确告訴她的時候魯莽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