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匹來自北方的狼(2)
不,我不能死,十八歲不是個該死的年齡,一直就活在孤獨的世界裏,繼續孤獨也不是無法忍受。随着春雨的消失,我的心也跟着五月的陽光漸漸放晴。我不哭了,再不随便哭了,就算爸爸不愛我了,繼續打擊我,就算溫子晴不要我了,就算我永遠只是一人獨行,我也不再随便哭了。
高考前的兩個月,我的天空不再下雨,卻也不是在做積極的戰前準備。對,我是不可理解的。就像每個同學都可以自然而然地随着時代的腳步向前,而我卻要“堅貞不屈”“視死如歸”地固守着某一塊領土一樣,他們,還有她們,都笑着,挽着手,唱着歌,快樂随意地走向社會和現實,我卻不行。他們的理想跟現實不是對立而是相融的,我的卻不一樣,我是不和諧音,對,是那顆黑夜裏的寒星。
早在高二,不少同學就為分數在明争暗鬥,他們激烈地競争,互相猜測,為自己的學習方法保密,把自己的學習資料藏起來,有的就做出毫不在乎的樣子,以“迷惑”對手放松警惕,到考試的時候再飛奔而出,出其不意地成為一匹黑馬。上了高三就更加是這樣了,大家除了忙着升學,為将來争分奪秒地奮鬥外,還忙着挑學校,報志願。
我的同學都很可愛,都很有才華。從全縣挑上來的尖子生,整個年級就四個班,我們是唯一的一個文科班,他們,她們,是這個地區的年輕的精英分子,将成為社會的有用之才。我看着他們,贊嘆,欣賞,羨慕。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分子,我把自己排除在外了,也許是由于膽怯,由于恐懼,由于自卑,由于內向,由于喜歡為了一株樹木放棄一片森林,或者是由于害怕別人看到我狂戀着一株樹木,也或者是自傲、清高,還有別的,總之我閉關鎖國了,我自動自覺地自閉了。可悲的孩子。
我越來越讨厭考試,看着我的同學這麽競争着,看着不停的考試與**,看着大家好像就為了分數而活,看着老師和家長為了分數和**而時喜時憂,或怒或嗔,我厭惡。
高考的考場安靜,是寂靜,連知了也屏住了呼吸,風定住了,樹葉紋絲不動,青蔥的樹與草與花叢,只敢偷偷地暗送着氣息,陽光的生命的綠的氣息,以誰也不能覺察的悄悄在進行着呼吸。七月的天高而藍,雲沒有出來。我們坐在課室裏,凝思,書寫,不停地書寫。我一邊在試卷上塗鴉,一邊哼起了一首兒歌: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豔……監考老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嘻嘻一笑,就大聲唱起來:我的熱情,好像一盆火,燃燒了整個沙漠……兩個監考老師一前一後朝我飛速走來,我立馬站起來,拿起我的卷子“噼啪”撕成兩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灑脫而大氣地撕着,一片一片,一條一條,一縷一縷,在目瞪口呆的衆人面前把試卷碎屍萬段。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我使勁地唱起來,一邊唱一邊開始在課室裏揮動着手臂跑來跑去,沖來沖去,躲避着老師伸過來抓拿我的雙手,我把桌子推翻了,把凳子踢飛了,我跳到桌子上,踢踢踏踏噼噼砰砰地跑着,跳着,校園裏的警笛大作,一群人沖進了課室,我一腳踢碎窗上的玻璃,跳了出去,飛奔進外面的山林,一邊嗷嗷大叫哈哈大笑,像歐陽峰和周伯通一樣,像歸林的野豬一樣。
小時候喜歡一個人玩打仗,我把三只手指一握,大拇指和食指一繃,馬上就變出一支手槍,一支真正的“手”槍,我拿手槍嘴——我的食指對着自己心髒“砰”地扣動扳機,我憋着氣應聲倒在床上,我的“手槍”馬上變成一只抖抖索索的垂死之人的手,我撫着自己的胸口說:同志……我的黨費……在這裏,請幫我……交給……交給……黨組織……沒說完,我腦袋一歪,光榮犧牲了。一兩秒鐘之後,我又活過來了,繼續游戲,樂此不疲。
我在玩着游戲,跟自己在腦子裏玩,高考考場的游戲也是可以玩的。
我游戲着,在大家都很緊張的時候。我不能說我不緊張,但我**自己放松,不要理它,不要理高考,要交白卷,要塗鴉,要搗亂,要考得亂七八糟的,考倒數第一。溫子晴見我對別人的發瘋有微詞,就開玩笑說,你當然不緊張了,不用為自己的出路發愁,你是老子英雄兒好漢啊。這句話把我擊傻了,誰都可以誤解我,她絕對不能,開玩笑都不行。溫子晴,有些玩笑是不能開的,有些玩笑是匕首。
其實最不用擔心出路的是溫子晴。師範院校有免試推薦的名額。溫子晴當之無愧地被推薦上了我們目标中的那所大學。她是免試生,雖然她一定會參加考試,一定要用實力證明她有這個能力。但她沒有我們這些考生生死未蔔的忐忑惶恐。我不是推薦生,我遠沒她優秀,我必須考試。我們不再是肩并肩的戰友。
還有幾個低一層次的師範院校也招收推薦生,我們班的幾個女生開始了拔河式的角逐。戰争是殘酷的,在實際利益的面前,同學情肯定不會擺在首位。推薦生,既然是推薦,就不可能完全看客觀條件,而主觀條件的空間太有彈性了。她們争取,争論,争吵,針鋒相對,哭泣,寫投訴信,她們都要公平、公正。
沒有絕對的公平與公正,我依然只是個觀衆和聽衆。看着、聽着眼前的這個世界,在心裏“游戲”着人生。爸爸走下了神壇,爸爸回到了地上。我回不來,我怎麽都無法回來。她在高空裏,在空中樓閣,在象牙塔和海市蜃樓之中,做了神仙的人是不容易回到凡間的,雖然仙境已經成為一個令人凄神寒骨的洪荒之地。其實她一直就不是神仙,她更像野人。在高中畢業晚會上,我們班的一個男生一直坐在門邊,聽着音樂低唱着《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他的憂傷的神情吸引了我,那副情景常常出現在我腦海,揮之不去。我曾經懷疑我是不是喜歡他了,後來知道是因為我在他那裏找到了自己,他像我,孤獨,憂傷。因為我喜歡那匹來自北方的狼,流浪的狼,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