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昨夜星光燦爛(1)
我堂妹死了。
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女孩。
她得了子宮癌,死掉了。
她跟妹妹同年,她死了,初三還沒畢業。在春夏之交,妹妹快要中考,我快要高考的時候。
過年的時候她跟她父母來我們家,笑得像一朵野菊花,她一直都那麽愛笑,那麽快樂,明朗又陽光。在我的衆多堂姐妹表姐妹裏,她是最燦爛純樸的一個,野菊花,山撚花,山杜鵑,野薔薇,向日葵,我的堂妹,這個山野的快樂爛漫的孩子。現在,這個孩子死掉了。年紀輕輕的,死于子宮癌。她就是在過年的時候,在我們家玩的時候出事的。那個傍晚我和妹妹帶着她到我們學校參觀,她是很向往這所學校的,她很想考上這所縣城的重點中學讀高中,這個山區的孩子,一直還在山區的孩子,她上進,好學。我們在學校玩,她要上廁所,我也去了,然後她就暈倒在廁所裏。她在流血。
子宮癌,才十四歲多。
她先到縣城醫院,第二天就轉到了市醫院,一個月後,她從醫院回來了,先到我們家。依然是燦爛的笑,響亮的聲音。還是蒼白的臉,蒼白的唇,後來我才想起來她的唇色一直是蒼白的,她的白裏透粉的臉是愛笑所致。她跟我和妹妹說她好了,病好了,她說她回家後要好好努力,不然就追不上同學了。我也以為她好了,沒有哪個孩子會想到一個女孩出血做手術是因為子宮癌。媽媽說她的整個子宮都被切除了,将來不可能有孩子了,大人對這個總是很難過,我很不以為然,心想有沒有孩子沒關系,病好了就行了。
現在她卻死了,才幾個月她就死了。妹妹說她曾經無意中聽到伯父跟媽媽說堂妹得的是癌症,她天天在恐懼。我不知道,什麽也不知道。現在知道了。太不可思議了。這個女孩這半年她是怎麽過的,“最後”她是怎麽過的,我天天在想這個問題。小時候我一直害怕見到媽媽殺雞殺鵝殺魚,我害怕見到脖子在汩汩流血的雞和鵝的抽搐,害怕看到被狠狠啪了腦袋的魚掙紮着跳起來的情形,那種痛苦與絕望好像是我的,我會記得它們的眼神,整天整天研究它們的感受,它們的“心”,這真是一件讓人無法忍受的事。那個愛笑的女孩,每次過年走親戚總是熱情又響亮地喊我“二姊——二姊——”,她笑得那麽開心,喊得那麽使勁,以致來到你跟前的時候總是像在喘氣。她跑,跳,唱歌,她笑,她是開得毫不掩飾的山花,是瘋長着瘋開着的山花。這個鮮活的生命,她是如何度過這半年的,她是如何忍受痛苦和絕望的,這個可憐的孩子啊。後來她的姐姐告訴我:還能怎樣呢?就天天痛得大喊大叫,晚上喊叫得誰都睡不了,好恐怖。堂妹!堂妹!堂妹!堂妹啊。
她謝了,才十四歲多。
她謝了,因為她的花開早了。她四年級就來月經了,她不懂得如何愛護自己,等她媽媽發現自己孩子發育了,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她來了月經以後就經常肚子疼,後來經常出血,長期出血,她的媽媽不知道,後來知道了,可知道以後,她還是斷斷續續地長期出血。這個嘴唇蒼白的孩子,為什麽沒有人知道她病了。這個活潑的孩子,陽光明亮的孩子,是不是她的快樂陽光讓人忽視了她的健康和苦惱呢。堂妹,你為什麽那麽善于表現你的燦爛的“**”啊,為什麽你那麽豪放地釋放你的快樂因子,一直迷糊了所有人的眼睛呢,你這個大大咧咧的孩子,為什麽就不好好表現病痛和煩惱呢。你這個傻孩子啊。你是個多麽會制造假象的壞孩子啊。
妹妹也是個會制造假象的孩子。
善解人意,多情,溫柔,勤勞,明媚,活潑,快樂。這是妹妹,天天生活在我身邊的妹妹。許多年以後,十幾年以後,我才知道,那個妹妹溫柔活潑的背後都有些什麽。
剛轉到縣城重點小學讀書的時候,有一批很排外的同班女生,她們欺負妹妹,她們罵她,打她。她們把她關在課室裏,有個女生開始拉尿,用同學的飯盒,她逼妹妹把它喝了,她們圍在她身邊,她們瞪着眼睛看着恐懼的妹妹,她們說:喝,把它喝了!她喝了,那個妹妹喝了,她竟然喝了!傻瓜!笨蛋!不能喝!不能喝!!孩子,你應該反手一扣,把它潑在她們臉上,劈頭蓋腦地潑到她們臉上,叫她們去死,叫她們滾蛋,叫她們到大街上,在最熱鬧的大街上表演去!
妹妹,四、五年級的時候喜歡着一個男孩,那個讓我們幾姐弟寄居的革命群衆家庭,他們家中的一個男孩,妹妹喜歡他,溫柔體貼的妹妹暗暗喜歡他,喜歡那個一天到晚就笑話她,拿她取樂,氣她,以氣她為難她為樂的男孩。妹妹沒辦法,她不能離開他,上了中學後,每個暑假她還是到他們家忙幫收割水稻,幹各種農活。為了見到他,跟他在一起,她忍受着他這個調皮頑劣又尖酸刻薄的孩子的輕侮。她哭,偷偷地哭,哭得很辛苦,可是她必須去,必須到他身邊去,她去了才不至于虛空。她太需要愛了,她心裏太荒蕪太惶恐了,她需要有東西在裏面,有實在的某個人在裏面。
弟弟也是個會制造假象的孩子。他并不是像他看上去的那樣單純,天真。他是男孩子,他比妹妹勇敢,他約會小女生,六年級的時候,約會她到某某賓館門口去見面。我的這個弟弟,在我背上長大的弟弟,他也早戀。
姐姐是勇敢的。姐姐趕時髦,姐姐十五歲沒書讀後當了一個售貨員,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她結交了一批文化不高的趕時髦的女孩。姐姐變了。姐姐變得現實,好打扮,喜歡玩樂,她與當時的社會融合在一起了。姐姐猛地長大了,她忘了沒書讀的痛苦了,她早就不哭了,她不再跟我們搶吃的,不再嫉妒我們的新衣,她保護我們,愛我們,包容我們。一個戀愛中的人都是特別優秀特別美好的,姐姐戀愛了,光明正大轟轟烈烈地戀愛了,才十幾歲。媽媽罵她,她響亮地反駁說:你和爸爸結婚的時候還不是這麽大!媽媽說:你男朋友那麽窮!她說:爸爸娶你的時候連房子都沒得住呢,你還不是嫁給他了?勇敢的姐姐早戀了,還早婚了,她十九歲就當了媽媽。姐姐,那個曾經好學進取的孩子,她不趕時髦不戀愛又能幹什麽呢?姐姐是幸福的,她勇敢,她生活在現世,我們懦弱,我們是飄在空中的雲,沒有根,沒有方向,沒有重量。
堂妹早戀過嗎?隐約記得她曾躲躲閃閃地跟妹妹談過這個問題,好像說她們班有個男生喜歡她。她那麽快樂,快樂到就算躲躲閃閃還是暴露無遺了。現在,我很希望那是真的,我希望她戀愛過,希望那個早逝的孩子曾經體會過愛戀的感覺。
我們是幾個連在一起的孤島,我們背對着背連接在一起,我們從來不懂得往後看,就知道向前方張望,為那些偶爾而過的飛鳥,雲彩,船和帆激動,沉迷,為它們的飄忽不定撲朔**喜怒哀樂。海那麽遼闊,它沒有邊際,天那麽寬廣,它一直延伸到海的盡頭。空曠,永遠的空曠,潮漲潮落,是孤島日日夜夜的心。那些可憐的孤島啊,只要它們都轉過頭去,彼此相望,它們就會發現原來它們可以連成一片大陸,可以在上面遍植花草樹木,把它變成一個鳥語花香的寶島。可是它們不懂,它們蒙昧,它們這些蒙昧的孤島,注定是要穿越漫長的孤獨和苦痛的。
有一天,它們會發現的,它們會相望,會連成一片。這一天其實已經不遠了,但當這些竭力往外飄移的島嶼就要懂得向內靠近的時候已經失卻了相連的機會,它們将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