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匹來自北方的狼(1)
自從從姐姐的嘴裏聽到了同性戀三個字以後,我就沒法再只有單純的愛了,我害怕這三個字,不是覺得它醜陋,是我那麽清晰地知道了一個事實:我和溫子晴是沒有未來的。那些愛不再披着友誼的神聖的外衣,它充滿着私情。我整日整日沉默,茫然望着遠山,望着天空,悒郁彌漫了整個心房。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我喜歡一個人,一個人呆在沒有人的地方,沉寂,靜默。
我找自己的身體宣洩,來尋找一些實在的感覺。讓自己快樂,讓自己累,讓自己暫時忘記一切。但随之而來的,是更大的痛苦,這種痛苦的程度可以稱之為絕望。溫子晴将來會結婚的,她将來會跟別人,一個男人有親密的身體接觸,就像我現在體會的那樣,她将會跟別人,那個男人體會這樣的**和快樂。一旦醒悟這個現實,這個必然的現實,我發現我的世界全黑了,我瘋了,癡了,我想死。
當爸爸一次又一次地談到當老師如何不利于将來照顧家庭,我就思維停止,我的腦子不再願意接收結婚、丈夫、孩子、家庭這樣的字眼,它每出現一次我就死一次,我希望自己是真的死了,但它總是冰涼過後又重新活過來。那些字眼一次次刺穿我的心髒,讓它在淋淋鮮血中痙攣,抽搐,死去,再一次次顫抖着繼續跳動。我不要這樣的未來,不要出現有那些字眼的未來,我無法忍受、無法想象溫子晴的生活裏出現這樣的字眼、這些狀況。溫子晴,我真的想去死。
她不知道我的想法,我絕對不願意讓她知道我的想法,我害怕,我恐懼,害怕恐懼她說:我們的未來當然是這樣的啦,我們都會有自己的家,我們也還繼續是好朋友。
不!不!不!不!
不——
不。不說,不能說。不要想,我不想。我不要想。我逃跑,想逃跑到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地方,可是又很害怕,害怕一個完全靜默的世界,那樣我就會更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我就會直逼自己的內心,我就會只看到它,看到它**裸的瘋狂和恐懼。我希望看不到我,感覺不到我,我希望我不認識她,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她。我恐慌她一天到晚怎麽就在我身上,在我的思維裏,她跟着我,纏着我,時刻不離地注目着我。
那個秋風瑟瑟的季節,我恐慌着。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常常咳嗽,一咳嗽就感覺到從肺的深處幽幽地升起一脈煙,它太深了,太細了,太嗆人了,需要我慢慢等待,慢慢憋氣,等它終于探出頭來的時候,我已經鼻涕眼淚都出來了。它只是探出了頭,等它那細長的尾巴也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滿臉漲紅,滿臉是淚,無法再說出話。這往往是發生在晚自習的時候,我常常就趴在桌上十幾二十分鐘擡不起頭。我頭暈,兩眼發黑,什麽都看不見,我不知道在清晨的校園裏誰在走路,沒有了身體存在的感覺,那是一個失明的幽魂在游蕩。我想可能我要死了,我不再怕死了,我迷戀着這些感覺,這些身體的疾患,這些痛苦,它竟然讓我快樂,讓我不願意它變好回來。我想看着它發展,看着它來消滅我,盼它把我送入極樂世界。
它仁慈,甚至可說是溫情的,它只是折磨了我一陣子,它只是在調皮的時候動不動折磨我一下。那是它送給我的甘霖,是愛撫,是靜默的笑,讓我獲得因虛弱而來的安靜,如雨夜安寧的燈光。
我從來沒那麽細致地體味過雨夜的燈光。那個春季,高三第二個學期的春季。迷蒙,細膩,溫和,靜谧。春季的雨夜。
每一個晚自習結束,我都喜歡慢慢走在雨夜的街頭,看着黃暈的燈光溫和地亮在前方,迷蒙的雨霧輕輕地擁抱着它,輕靈恬美。我更喜歡沒有雨霧的夜晚,細雨下完了,天很清,空氣很清,路燈靜默在夜空下,注視着濕濕的地面,地面上是一圈一圈一輪一輪,一群一群一片一片的星星,極其細微而晶亮的星星,乖巧,純淨,甜蜜。我天天從它們身邊走過,天天與它們對視,我們都是靜默的孩子,它們多些歡快,我多些沉靜。有時候我會沿着街燈一直走到江邊去,那條初中時候我回家必經的江水,我倚着石欄杆站着,站很久,在那裏吹江風,清涼裏稍帶寒氣的江風,我喜歡那股寒氣,喜歡它拂過我的肌膚,鑽進我的衣褲,幹淨,清醒,冷酷。喜歡那些風,冰涼的寒風,它讓我沒有思維,沒有喜樂悲苦,只感知到它的存在,清淩淩地冷在我身上和心上。我常常一站就半小時、一小時,忘了身邊是否有人有車有騎着車的人經過了,就感覺到風,頭發,還有眼睛。那時候我能看到我的眼睛,現在我還能看到那一雙眼睛,雨夜水邊江風中的眼睛。我在那裏看到我想要的寂靜和冰涼。
有些夜晚我不會急着踏上回家的路,也不去江邊,就在學校游泳池周圍轉。學校的這個游泳池并不小,但早就失去了它應有的功能。我們初一的時候曾經抱着塑料浮板在這裏玩過幾次,後來這池就一直幹着,不知道是為了安全起見還是缺水或者別的什麽問題,反正游泳就從體育項目裏消失了,這個游泳池就一直空在這裏。它成了一個幹塘。後來水泥底面裂開了,長了草,長了一些小樹叢,下雨的時候從山上沖下來的水流和着泥沙鑽了一些進去,池底就灰的,綠的,黃的多種顏色都有。它也不完全是個荒池,有時候學校會在裏面堆放一些木料、石料之類的,何況即使什麽也不堆放,它還是在視覺上給了人們愉悅感的——它創造了一段空白,讓學校的建築之間多了一個呼吸孔。對于學生來說,它也不是完全沒作用的,她們在種滿棕榈樹的長方形游泳池的邊緣散步,談心,坐在四邊的看臺上背書,閱讀,或者跳進池裏追逐打鬧,集成小團夥玩樂,讓人覺得如果它還是個真正的游泳池的話,反而會失去許多樂趣。
我經常在這游泳池的四周、上邊和下邊活動的,散步,談心,讀書,跳下去玩樂,跟鐘文她們。高三那最後的半年,我依然會到這裏來,傍晚和天黑的時候,兩節晚自習的中間,我常一個人來,這裏相對教學樓周圍顯得很清靜,很黑,我要的就是這個。我在那四周來來回回地走,想象着如果這凹下去的一大塊是滿滿的一池子水,我會不會跳進去呢?我不會游泳,滿滿一池子水至少有兩米多深,也就是說,我會不會在黑暗裏跳進去自殺呢?我常常想這個問題,它太能誘發人的想象了,太危險了,它沒有任何欄杆或者扶手,光禿禿地就兀立在你面前,展示在你面前,看着你,等待着你那一跳,等待着把你抱下來置于它的身內。
我沒跳的,我只是在想,就算經常想,我也不會跳下去,就算有水,估計我也不會跳下去,我還沒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就算爸爸跟我的關系僵到不可收拾了,就算我白日癡呆夜晚怔忪地苦熬着時光,我也還沒到非死不可的地步。爸爸繼續諷刺挖苦我,最糟糕的是,他貶低、打擊我,他說我只是個會死讀書的書呆子,磨蹭,膽小,脆弱,小氣,又自以為是,我不利索不能幹,不會跟人交往,也沒有實際能力,他說都不知道将來我是否能養活自己,離開家以後都不知道我能否自立,像我這種人,除了敏感和過強的自尊以外,什麽都沒有,我是他四個孩子裏最不切實際最沒能力的一個。我一下子被爸爸挖掘出好多缺點,這些缺點不斷在他嘴邊滑出來,我似乎就成了他說的那樣了,是個廢人或者累贅了。我發現自己不見了,那個正面的好的自己不見了,我的陽光全都不見了,現在的這個“我”讓我害怕。爸爸所說的那個“我”讓我害怕,她恍惚地就是我。如果真有上帝,我一定要抓住他的衣襟,求他告訴我,我是個什麽人,我那麽盼望有個上帝,盼望他慈愛又堅決地說:你是個很棒的孩子!你是個陽光的孩子!在我最渴望被肯定,被鼓勵,被支持的時候,我沒遇到上帝。我要在更加黑暗的世界裏獨自顫抖着去摸索。黑暗那麽巨大,我真想去死,去死掉。我沒去,怎麽想都還沒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怎麽也不能自己去尋死。
就算溫子晴依然是時冷時熱,依然會動不動給我冷漠的臉,我也還沒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冷漠的臉,總是冷漠的臉,冷漠的眼神,冷漠到陌生的眼神。她這樣對我,這樣看我,這樣跟我說話,動不動語氣就冷起來,一生氣就疾言厲色起來。她總是這樣,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冷一段時間熱一段時間,我捉摸不透她在想什麽,我看不清面前的這個我無限熟悉又無限陌生的人,此一時彼一時,哪個才是真正的她。我無數次發誓再也不理她了,又無數次心疼地把她拉回來,抱在懷裏。我逃跑,我回避,我也冷了,真的冷了,她又跑回來,她一跑回來我就全線崩潰。溫子晴是知道我和爸爸意見不合的,班上的同學都知道我跟家裏鬧翻了,班主任也知道。他們都不敢勸我,不好勸我。溫子晴勸了,最後她勸了。她跟我說,你就聽你爸爸的吧,我不要你這麽難過。我恨她說這句話,這是我們的約定,怎麽能說放棄就放棄,怎麽能說得這麽輕松。溫子晴是不願意我兩難,不願意看到我們父女翻臉。我不感激她的善解人意,一點都不。不僅不感激,還怨恨她,怨恨她要我背叛,怨恨她讓我不再與她同路。
眼淚,瘋狂,想象,越來越多的瘋狂的想象。滿天的星是夜空晶瑩的淚光,滿天飛雨是天地無聲的哀語,我的天空布滿着黑色。我無法明白,為什麽我總是哭,為什麽想念一個人就會哭,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哭。為什麽想起爸爸想起童年就哭,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都想哭。為什麽見到美的東西就哭,見到一切都想哭。哭着哭着還會笑,笑完又繼續哭。我該怎麽辦,這麽一天到晚都在哭怎麽辦,是不是我想要的東西都得到了我就不哭了,但好像沒那麽簡單,我好像已經不在乎是否得到了,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了,無所謂了,也不再想去争取什麽了,随便。
到最後,我什麽也不想争取了。這個世界不是我的,它離我太遠了,我不是這個世界的,我跑得太遠太遠了。
我累了。真的很累了。累到沒有力氣來把自己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