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理想(2)
那個孩子完了。
她只是想着執着于誓言,她不能背信棄義,那是她和朋友的約定。她只是覺得孩子們成長得很辛苦,她只想做他們心靈的朋友。她只是喜歡寫作,做老師可以有時間讓她寫作。她想做這些事,這些有意義的事,這些她喜歡做的事。她并不是喊着說自己要革命,要為人民服務,要犧牲,雖然她是希望能這樣的。她爸爸一直不會顧及到她的腼腆和羞澀,這些“革命”的字眼令她羞赧不已,覺得自己遠達不到那麽高尚。
爸爸是個理論家、實踐家、雄辯家,她也不是個不敢出聲的小孩。她樂于跟她爸爸讨論,侃侃而談,運用她所知道的、她所學的、所思考的,她據理力争,跟爸爸長篇大論地讨論。像她爸爸相信自己肯定會贏的一樣,她也相信自己肯定能說服爸爸的。他們不争吵,他們只談論、交流,這樣持續了兩三個月。有一天,那個爸爸突然失去耐性了,開始專制起來,粗暴起來,讨論變成了争論,變成了談判,結果是勢不兩立,終于發生了戰争。
戰争在持續,持續到了高三的第二個學期。烽火不息的結果是兩敗俱傷。那個孩子畢竟是孩子,她遠沒有爸爸的戰鬥力、持久力、威懾力,她漸漸明白了一件事:爸爸只能是對的,爸爸是不能輸的。他有這樣的氣勢,他有這樣的能力。她覺得自己再說什麽都沒用了,沒必要,完全沒用。她沉默了,不再說話。她的一味沉默惹怒了她爸爸,她這叫做什麽呢?不抵抗運動?自傲?不屑?她爸爸愈發生氣。她說不出什麽來了,就想哭,她常常偷偷哭。她什麽都不會想,只知道要堅持自己的理想,她就是無法轉彎,她一直就是個一根筋的孩子。有時候一見到爸爸就想哭,甚至一想起爸爸就哭。那個晚上晚自修回來她爸爸又提到了這些事,她不知道怎麽眼睛馬上就濕了,她轉身跑進院子裏,她不想讓爸爸看到她哭,而她又無能為力讓自己不哭,她跑出去了,就那麽跑了出去。
那晚發生了地震,特大地震。
爸爸讨厭她哭,覺得她沒有理由哭。她知道爸爸開始歪曲她的想法,開始變得蠻橫,開始生氣到不喜歡她。爸爸受傷了,是他從未有過的來自孩子的傷害,他肯定是傷透心了,傷心到以自己的孩子為敵,他諷刺她,挖苦她,總在刺激她,這種積怨、這種狀況斷斷續續持續了好多年。她也傷透心了,不是傷透了,是心碎了,一地玻璃,一地鮮血。為了她的理想,為了她的爸爸,為了她和爸爸的感情。
神倒下來了。
上帝死了。
父女情破裂了。
天地搖晃,崩坍,毀滅。
城荒月殘。
老二,長大想做什麽呢?爸爸希望你是個有理想的孩子。
老二,來,讓爸爸抱一抱。嘿喲,嗯啊,叭,唔,被爸爸的胡子紮疼了是不是?哈哈哈。
老二,讓姐姐她們跟媽媽坐汽車去,你就坐在爸爸的的單車後面,爸爸騎着你回奶奶家好不好?爸爸知道你最乖了,想帶你看看以前爸爸上學的那條山路呢。
老二又得了三好學生啊?還是區三好學生啊?真是爸爸的好孩子!爸爸就喜歡你這麽積極向上!
我這個孩子啊,什麽都愛問,見了什麽都要問,一直問到人家沒話說了還要問。嗯,我們家老二是個對什麽都好奇的孩子,又乖巧懂事,所以啊無論去哪裏,我都喜歡帶着她。
是啊,這個孩子很傻,她最像我了。
……
他是她童年的陽光,只要他出現,世界就變得光明,溫暖。
他是她前進的動力,因為他,她絕對不能落後,她一定要不停進步。
他是她的燈火,在多黑暗的夜裏,都能溫暖她的心,只要想起他,一切都不算什麽。
他是她的榜樣,是她效仿的對象,她要做第二個他,她絕對不能給他抹黑,一點點都不行。
她的太陽,她的光明,她的指引者,她的榜樣,她的神,它倒塌了,猛然間轟然倒了下來。她的伊甸園、理想國不見了,全不見了。上帝死了。尼采瘋了。她,呆了。
這個孩子,這個不知是哪個時代的孩子,牢牢記住了她爸爸的話,記住每一縷陽光的熱量,她相信,很死心眼地相信,他,是永遠的,真善美是永遠的。她以自己的不變來守候以為會永遠的世界。她總是停留在最初的美好的感覺裏。她的思維是靜止的,這種靜止似乎與生俱來,這種靜止将陪伴她的一生,她的悲劇就來源于這種靜止的思維。她那麽笨,那麽不懂得變通,那麽死板,那麽執拗地相信。她不能不相信,她喜歡相信萬事萬物,她喜歡、她無法抛開這種天然的信賴感,像喜歡寬大厚實的大木床一樣,她要那種穩定、厚實、持久,她害怕變,她無法忍受變,所以她總以不變的眼光面對瞬息萬變的世界。她相信,因為她需要相信。
她錯了,她大錯特錯了,她錯得那麽離譜。她太沒有安全感了,太渴望真善美了,她雕刻了、創造了這樣的世界,用無比的熱情無窮的想象,她雕刻創造得那麽用心,以致把雕刻物、創造物當成是真的了,她就沉醉在那裏,躲在那裏,做着自欺的美夢。這個夢想家是注定要失敗的,她夢想無數,失敗無數,她失敗無數卻還要夢想。夢想是她的生命,她不能舍它而活。這個夢孩子她永遠長不大,那個孩子将永遠只是個孩子。
這個孩子,她太天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要世界按照她理想中的樣子來運行,而不願意自己繞着它行走,她拒絕接受眼前的這個世界。她知道那個爸爸說得沒錯,她知道那些現實,她一直在注目那些現實。只是她做不到,她不喜歡,她拒絕,她甚至以它為敵。
不,這不是個與世無争的孩子,人們都把她看錯了,如深層滾湧着岩漿的冰山,她是個野心家,一個被火燃至瘋狂的野心家,她要改變世界,絕不允許世界來改變她。她以自己對神的要求來要求那個爸爸,那個領導,那個老革命,她要求那個爸爸不食人間煙火,要求他為社會流光最後一滴血。她是個冷酷殘忍的殺人犯,她,太可怕了。難怪那個爸爸要發瘋,難怪他的心要破裂,難怪他要痛苦那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