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标簽(1)
高二的那個暑假,爸爸帶我和溫子晴去了一趟省城,那座後來我們一起上大學的城市。溫子晴是第一次去省城,我第二次。
這兩個小地方來的孩子,她們一起到了省城,像兩個昏頭轉向的土八路。她們買了一張地圖,一起研究要去的地方。白天那個爸爸去辦事,她們就到處亂逛,逛那些紀念堂啊烈士墓啊體育館啊之類的,再就看看哪條路的名字好聽,就跑到那兒去瞧。結果那兩個鄉下女孩氣壞了,她們搞不懂那些人是什麽腦筋,是怎麽給道路命名的,簡直就是在盜名欺世。也不能責怪她們無知的,她們被一個漂亮詩意的名字所騙,跑到一個菜市場去了,那個市場不僅是一個“市”和一個“場”,它像一只八爪魚,長長的觸角張揚地延伸進大街小巷,還車水馬龍,人聲雜沓,滿地垃圾,濁氣沖天。她們在那兒擠了半天也出不去。這兩個書呆子不懂,民以食為天,給糧食蔬菜批發市場起一個漂亮詩意的名字才是最恰當最巧妙的。
我們在省城呆了将近一周,住在旅館裏,住在同一個套間裏。這是一個标準的兩床套間,可是我們不知怎麽的就睡到一起去了,我們玩着的時候我不覺就撓她癢了,她很好奇,很快樂,為我這從未有的舉動,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我怎麽敢“冒犯”她了,我撓她的時候為什麽感覺很特別,為什麽我們都會有別樣的感覺。然後我們就睡在一起了,睡在一起了還抱在一起。我們抱着,感受生命裏從未有過的甜蜜和幸福。我抱着她的頭,撫着她柔順的發。就這樣,永遠就這樣,多好,多美。
從省城回來以後,我們呆在一起的時間多了,溫子晴的“門房”被用作了保安室,她搬到了一個樓梯房,這個可憐的孩子,她一個人睡在樓梯房裏,一個只有一張床一張桌的小房子。還是那麽香的味道,不是一般的香氣,是陰暗的破房子生鏽的破窗子的味道,是溫子晴身上、頭發和頸脖間的味道。
那個秋天,我在溫子晴的樓梯房裏留宿。還是秋天,她的手腳就冰涼了,每到秋冬她的手腳都冰涼冰涼的。我抱着她睡覺,抱着這個小小的溫軟的女孩。
後來她寫了信給我,那封信被我姐姐發現了,姐姐驚異地問我:你們在搞同性戀嗎?我大吃一驚,馬上故作平靜地說:沒有啊,怎麽會呢?那她的信為什麽會這樣寫的?姐姐追問。當時她心情不好,我安慰她的。我說。姐姐才沒再問下去了。
那天你**我臉的時候,我是那麽快活。
溫子晴信裏的一句話。
這叫同性戀。世界上有個詞語叫同性戀。一個天然讓人回避的詞語。原來我們那是同性戀。我那麽想她,那麽愛她,想得愛得那麽辛苦,原來是因為同性戀,我想抱她吻她是因為我對她懷有着愛情,而不是友誼,我那麽自然而然地就愛着了一個女孩。我,是同性戀。
我震驚,不是因為愛,不是因為明确了自己對她的是愛情,其實我是早懷疑早知道的,十五歲半的那個夏天之後就知道,那不是友誼,我困惑,不知道它是什麽,它像我所以為的愛情,但它不會讓我臉紅心跳,可它又讓我夢牽魂萦,溫柔似水,悲傷心碎,我不知道這樣的愛是什麽,它到底是什麽。我知道它見不得人,它會被人罵作荒唐神經病,所以誰都不能知道,盡管我覺得它美好并為之癡迷。我跟溫子晴說我愛你,想你,但也從來不敢說,我的愛是愛情,從來不敢,我沒說,沒說過。
我不震驚于同性之間的愛情,不震驚于同性戀這個詞語,而是震驚它出自他人的口,是在對我說。它給我,給我們貼上了一個标簽,一個不為世人所容的标簽。它告訴我,不能耽于美夢,必須想到現實。
我不願意想,我逃避想。我還不到十八歲,還是個孩子,不必要為那些想得太早,我想沉迷就繼續沉迷好了。我本能地反抗。
繼續沉迷到愛裏,沉迷到自然裏,我說。它,月亮。它,流雲。它,夜空。它,星辰。我愛,我愛,我愛,我愛。我尤愛那些有月亮的夜晚,它充滿了我的日子,充滿了我的歷史,充滿了我的生命。
月亮高高的,圓圓的,懸在深邃邈遠的灰藍空中,在一絲不挂的藍空中,它獨自享受着那無際的神秘的夜空。那麽美,那麽美,那麽美。它就高高地挂在我的窗外,我的陽臺,靜默地注視着我,凝望着我,像一只深情坦率的眼睛。
我頭朝窗睡,就看着它睡,它也看着我睡。我對它說話,對着它背《第二次握手》裏蘇冠蘭和丁潔瓊的書信——“冠蘭弟弟:請讓我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沿用這個稱呼吧。在過去漫長的歷史歲月裏,這個在我筆下出現過幾千次的稱呼,曾經作為我的精神寄托和信念的源泉,激發了我無窮無盡的美妙幻想。這個镌刻在我心靈上的名字,曾支持我頑強地推拒了別人寄予我的無限情思,伴随我頑強地度過了那漫長的鐵窗生涯,度過了在他鄉異國漫長難耐的孤獨、凄冷……可是,今天,鐵鑄的事實擺在我們面前,我還有什麽話可說!我想了很久、很久,可是,我想不出,對我這樣一個極端認真、極端忠實的人,生活為什麽如此冷酷,如此不公平?命運何以如此無情地捉弄我?我想不出答案,也不想得到什麽答案,因為我要走了……”
我經常對它說話,背信,背詩詞。它癡癡地望着我,靜靜地聽着我,默默地愛撫着我。我笑,它也笑;我哭,它也哭。我潸然淚下,我柔情百轉,我憂傷嘆息,我哀痛絕望……它一直望着我,陪着我,抱着我,安撫着我。它總耐心地等待着我,等我安靜下來,在它的銀輝下合上雙眼。
我鋪了席子,躺在寬敞的大陽臺上,看月亮。我看着雲從它身邊飄過,看着風在飛,看着風推着雲在跑,看偶爾劃過的天邊的流星,看着它從東慢慢移向西。我看着它,蓋着它的潔白的被子,披着它的柔軟的輕紗,蒙上它的朦胧的面巾,馳騁我的思緒,一直到進入虛無。夜半的時候,它用冰涼的手把我喚醒,催我回房再睡。它望着我,明亮的眼睛深情無比,我望着它溫存地笑,乖乖地順從了它的好意。
我搬了凳子,坐在陽臺邊上,攤開了我的日記本,攤開了信紙,月光是明亮的燈,帶着仙氣,帶着靈氣,靜默欣然地陪在我左右,它彌漫了整個的天地宇宙。
常常是這樣,我愛着溫子晴的那些年月裏都是這樣。月亮,它陪我愛着溫子晴,它陪了我許多許多年。
我繼續着不睡覺的夜晚,我舍不得睡,舍不得月光,星光,舍不得書和信,舍不得音樂和橘黃的燈。在那些書和日記及音樂裏,在燈與月與星裏,我要以更多更多的時間、溫暖、光亮、音質以及想象來陪伴和豐富我的生命。我讓自己封閉了,我自閉了,我讓自己沉浸于寂寞和憂郁中,我是自覺的自閉症者和憂郁症者,盡管我并不知道這些詞語和概念。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我是在用一個一個不眠之夜摧殘着我的青春,摧殘着自己年青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