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标簽(2)
秋月下的大操場美得炫目,美得讓人神思飄忽。高草在飄,夜風吹拂着它們,吹拂着我們。我和鐘文在學校的大操場上漫步,晚自習下課後,她約了我,享受操場上廣闊無邊的月色。
高三了,我們談到了報考志願的問題。鐘文打算考商學,她知道我一直想考師範的。我跟她談起前一天做的夢。我驚奇我竟然做了一個這樣的夢。飯桌上爸爸問我:打算高考考什麽呢?我說考師範啊,我想做老師。爸爸馬上反對:考師範幹什麽呢?不行,不能做老師!為什麽不能做老師?我驚愕。做老師那麽辛苦,工資又低,還整天都得受氣,當然不能當老師了!爸爸毋庸置疑地大聲說。我被震動了,是震撼了,眼淚落了一桌子都是。
我爸爸怎麽可能反對我呢,睡醒覺以後我一直在笑,這個夢真可笑。我這麽跟鐘文說。為什麽你爸爸不可能反對。鐘文并沒笑。我了解我爸爸,他會支持我的。真的嗎?未必吧?你跟他說過了嗎?沒有,不用說,絕對沒問題的。我說,還在笑,笑這個夢的荒唐。
爸爸不可能不同意,我深信。正直,革命,以天下為己任,人民的公仆。我從小就給爸爸貼的标簽,我們身邊的人都這麽給他貼标簽。是的,他就是這樣的人,他的臉上身上貼着這樣的标簽,太鮮明了,明确無誤。
溫子晴跟我約好了一起做老師的,我們約好了,考同一所大學,将來教同一個班,我教語文,她教物理,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為實現我們的理想奮鬥,生命不衰,理想不滅。
溫子晴想做老師是為了繼承父志,她的父親為教育事業鞠躬盡瘁,她要為他未竟的事業奮鬥終生。我想做老師是因深受溫子晴的影響,我也想讓那些孩子,像我這樣的,像她那樣的孩子,成長得更健康快樂。我們認為自己的理想很崇高,我們是不會改變的,絕對不能被改變的。
我們的理想是那麽美好,那樣由來已久。自從初三我們走在一起以後就在幻想着這個理想。我們想象未來的生活,未來的班級和學生,我們要說的話,要做的事,我們碰到的各種各樣的事。我們把自己的想象跟對方分享,一同哈哈大笑。我們發誓,要培養許多許多的人才,尤其要撫慰許多許多的心靈,給那些孩子們足夠的精神食糧,要讓他們健康快樂地成長。我們甚至為了到底是要教高中呢還是教初中而争論不休。我們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像是過去那個時代的“同志”和“戰友”。我們一定要手牽手肩并肩地前進,什麽也阻擋不了。
明天,我們一起去采三色堇。像小說裏的那五個革命伴侶一樣。
執着,有理想,有思想,積極進取,助人為樂,是老師和同學以及身邊人給我們的标簽。我們的标簽也很鮮明,非常鮮明。
就像曾經被長輩貼上“老實,樸素,純淨,乖巧,善良,正直,向上”的标簽一樣,我不能對不起這個标簽。當然也不會對不起,“嚴于律己”是別人給我的另一個标簽。
我活在這些标簽裏,我時刻記住,盡管實際上我已經完全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杳無人跡的世界,而那個世界跟這些标簽似乎是相悖的,在我看來它們不相悖,在別人看來肯定就南轅北轍。
許多時候我是需要用別人的目光來評判自己的。
我評判,我經常評判,所以有一次鐘文跟我聊天的時候說不知道我是沉浸到一個什麽世界裏了,怎麽總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常常生活在自我責備之中,一個人怎麽可以這樣罵自己。我也困惑我為什麽老在罵自己,罵得那麽殘忍。很久以後才知道,我是在“替天行道”,在替別人或者說這個世界來批判自己,而不是用我真實的本性和內心。所以我極度自信又極度自卑,極度快樂又極度痛苦。我自殺。我天天進行精神上的自殺,不是自殺,是兩個我在搏殺,“本我”和“超我”勢均力敵,刀刃相對。本性的我最終都被社會的我殺死,不斷被殺死,她一次又一次複活,再一次又一次被殺死。戰争從未停過。我的生命就由殺戮組成,我的歷史是一部戰争史,刀光劍影,冷月殘星,金戈鐵馬,血肉橫飛,炮火連天,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這是那個文靜,純潔,清秀,詩意的女孩子。她的心靈的歷史。
爸爸的标簽,也由來已久。作為山民,爸爸是窮苦的。自小喪父,奶奶靠割山草、養豬把他們七個兄弟姊妹拉扯大。爸爸的弟弟們五六歲的時候還是光腚的。爸爸每周步行幾十公裏去上學。爸爸靠暑假打山草掙學費。爸爸的學費被同學騙走以後就失學了,那年他才上初一。爸爸十六歲就想遠走他鄉打工,以養家糊口,被奶奶死命扯住了。爸爸是毛主席的好孩子,他積極進取,自強自立,自學了許多課程,寫得一手好文章好書法。爸爸以一個山民的家庭背景、一個初一學生的學歷,一步步走上領導的崗位。他是共産黨的好兒子,他上山下鄉,考察了解,到最窮的山村蹲點,到最苦的礦井體驗。他寫材料寫報告,他可以連續寫三天不睡覺。他一米七幾的個頭只有九十來斤,他又黑又瘦,胡子拉碴,每次回家他就喜歡用黑黑的胡子來紮孩子,他沒有時間剃胡子。他不住在家裏,他長期就住在單位,偶爾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住上一晚,第二天天沒光又走了。他把整個家,所有的農活還有四個孩子,全部扔給了老婆,讓他的老婆變成了一個并不自知的狂暴的女人。在他的老婆無力照顧孩子的時候,他把他們寄放到他的“革命同志”——一個鄉村幹部的家裏,一年,兩年,一個孩子,兩個孩子。他讓他的兩個讀小學的孩子和他一起住在他的單身宿舍裏,他忙得夜不歸宿,總是讓他的孩子通宵不閉門窗睡覺,來等他回來。他要他的才十五歲的大女兒辍學出來工作,就算她學習成績很好,很用功,就算她曾經是全校唯一一個考上縣城重點中學,為母校争得很大榮譽的小學生,也不管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因為他沒法再給四個孩子交學費。他沒吃到他的小兒子五歲時做的布滿稻草灰的飯菜。他從沒想過,他的老婆會被村民欺負,她一直就獨自吞着苦水。他一直不知道,他的孩子們整天被人追着打,他做夢都不會想到,他的孩子們每天心驚膽顫地活在孤獨和恐懼裏。
爸爸,是革命的代名詞。爸爸,偉大,無私,為人民服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爸爸,他舍小我而成大我,他為國而棄家,為民而棄親。這樣一個黨員,這樣一個國家幹部,他怎麽可能阻止我成為一個光榮的人民教師呢。
風馬牛不相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