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紅色狂想(1)
我喜歡臺風,南方的春天夏天常刮臺風,不,四季都會刮臺風。臺風是個頑皮又暴戾的孩子,是個惡魔,它愛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它愛發多大的脾氣就發多大脾氣,它是天地間最自由自在的壞蛋,它狂暴而自豪,它犯下什麽罪惡誰都拿它沒辦法,它依然逍遙法外。它是個幸福的惡魔。臺風一來,天地為之變色。風使一切都變形了,風使一切都發瘋了,着了魔似的發瘋了。風制造了無窮的聲響,極其豐富的很奇怪的聲響,它是一支龐大的樂隊,善于制造各種離奇古怪的聲音。那種莫名其妙的聲音有一種魔力,讓人也莫名其妙地癫狂起來,快樂起來,無比深情地溫柔起來。刮臺風的夜晚是最完美最甜蜜最令人銷魂的夜晚,讓人深深沉醉在靈魂深處的歡悅裏。
白天也一樣奇妙的。
狂風大作,呼啦啦地猛刮着,兜着抱着扯着揪着我窗外的那兩棵鳳凰樹狠命地搖,風的巨手抓住樹枝的蓬松的發,它抓撓,搖晃,撼動,提取,殺戮。于是滿天滿地都是鳳凰樹的葉子,滿世界都是鳳凰樹的葉子。細碎的,綿軟無力的,卑微的,飄飛,狂舞,灑落,然後在地上死掉。
我在笑。我像風一樣狂笑,我在心裏無比舒暢地狂笑。臺風,太美了。
白亮亮的閃電在粗犷地閃,壯麗極了,簡直可以稱之為雄偉。它像黃河,漲水期的高高懸起又猛然沖瀉下來的天上之河。不,不是的,它不是河,不是水,河水太慢,太弱,太渺小。它是電,沒有任何東西可與之比速度的電。它也不是電,它是閃電,飛速狂奔着劃破、剖開一切的電。它在天上笑,它的笑從天上一路笑到地上,笑到地核裏,笑徹整個宇宙。只是一瞬間,它就笑得天地一切都不複存在了。
它龇着牙很豪放很有偉力地笑。一邊從喉嚨深處發出震耳的吼叫,那聲音一會兒圓,一會兒扁,一會兒就什麽形狀也形容不出來了。它神奇,因為它的聲音沒有規律。對,它是不規則的,沒有固定形狀的,是所有的耳朵都預想不到的。就像它白色的根須似的閃電的無規則到處狂抓一樣。
我笑,我在心裏像閃電一樣笑,每一個細胞都像雷一樣舒松地顫抖。雷電,太美了。
沒有方向的到處亂撞的雨點是一個個呆子,晃蕩蕩的沒有思緒的呆子。是撞在地上、牆壁上、樹幹上,然後終于意識到自己活着,原來自己還是一個有感覺的活物,猛地清醒了興奮了,于是更興奮地不停撞着的呆子。雨找着了自己的快樂,找着了自己值得為之傾盡所有的方向。再沒有任何遲疑,它瘋狂地從天上直直地往地上撞,它堅決有力地一頭栽下來把自己撞得粉碎。它撞得太壯烈了,它死得太壯烈了,它把自己感動了,它激動得不知所以。它快樂得嚎啕大哭,涕淚四濺,濺得又高又響。它到處奔流,四面八方地流,它滿世界到處流。它流得實在太酣暢太幸福了,它幸福得不顧一切地滾進坑坑窪窪的溝渠裏石洞裏,發出嗵嗵的哐啷的響聲,它掉進無盡的深淵裏了。它奔進地底下去了。它消失在那個黑暗的地核裏了,滿懷感激地狂喜着死了。
我笑,我在心裏無比痛快地笑,我大聲叫好,我幾乎也要跟它一起狂喜而死了。
我推門狂奔出去。
我光着兩只腳,高高卷起褲腿,我的短袖衣鼓滿了風,在我的身上巨浪般波蕩,飛揚,我的頭發也跟着飛揚,向後向前,沒有方向地飛揚,最後再永遠向後飛揚。我臉上是永不停息的風,它**着,親吻着,拍打着,抽着搧着撕裂着我的臉。我閉上眼睛,沉浸在無以倫比的快樂與痛苦中。我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我就狂奔,發了瘋地狂奔,四處奔流的雨水濺得我滿身都是,電閃在我的身上,我大叫,狂吼,跟雷聲一樣響,和閃電一樣尖利。雨都在地上了,雷和電還在頭上,天空明晃晃地亮在水裏。我狂奔着,呼嘯着,張開雙臂揮動着,跌進急切地翻滾的黃濁的流水裏,像雷撞在石壁上一樣,轟地炸開了巨大的水花,水花燦爛地爆炸着,飛濺着,雨流挾帶着我飛速沖進了岩洞,嗵嗵,我碎了,全碎了,碎到連粉末都沒有了,消滅到地核裏去了。我死了,狂喜而痛快地死了。
不是的,我就一直站在窗邊吹風,觀雨,用我周圍的人常用的詞語來形容,我是在靜靜地默默地癡癡地,觀雨。還是那個內斂文靜的女孩,還是那個清秀純淨的女孩,那個不動聲色的很沉默又神秘的女孩。她膽小,脆弱,敏感,只會想象。這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