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酸苦的酒汁(2)
我變了,變得那麽奇怪,那麽不可理喻。我迷上了殘缺不全。
我撕封面。每得到一本書,第一件事就是撕掉封面和封底。不用刀子和尺子裁,就用手撕。撕得嗤嗤響,嘩啦嘩啦地響,也不是慢慢撕,而是啪啦一下就把它撕下了,撕得幹淨徹底,就像梵高一刀割下自己的耳朵一樣,感覺快樂極了。看着手上首尾不全的新書,心裏感覺美極了,有味道極了,親切極了,同時生出許多愛憐。
我喜歡廢紙,各種形狀怪異顏色怪異的廢紙。把那些規規矩矩的漂亮紙張撕掉,把規矩撕掉,那才是我要的紙。被水沾濕了一角的,卷曲了半邊的,染上斑斑點點的橘子汁的,陳舊得發黃滲褐的,摸上去有顆粒的粗糙的。糖紙,火柴盒的紙,被火燒掉一圈的紙。都是藝術,都是珍寶。我的抽屜裏收集着很多這樣的紙。我一拉開抽屜看到它們就要微笑,溫情脈脈地微笑。我謹慎地用着它們,用它們寫幾句詩,寫幾句歌詞,寫溫子晴的名字,寫我愛你,寫溫子晴我想你,想擁抱你,吻你。有些紙是吻過的,有些是落過眼淚的,有些是因被反複撫弄過而皺巴巴的,有些被小心折了起來。它們是一群天使,是天使撒下來的花瓣,是圓圓缺缺的月亮,是燈光,是雨夜的聲音。是一些美麗的眼神,是許多嘆息,是溫子晴身上的味道,那種令我陶醉得落淚的味道。我欣賞着它們,愛戀着它們。它們最終的命運都是一致的:變成灰燼。
在我的小房子裏有一個大大的月餅盒,有時候是圓的,有時候是方的。一段時間我就得換,因為它被熏得太黑了,火把它**得太髒了。我的月餅盒,我的火盆,它們吞食着我那些美麗無比的片紙殘張,吞食着我的心。橘黃的,紅紅的火苗一蹿,就把它們**食了吞噬了,就把我的心消滅了,燒掉了。不見了。所有的心情不見了,所有那些快樂的憂傷的,想念的愛戀的,極樂與極悲的,百結蜿蜒曲折幽深的情與愛,它們被火一把抓過來,還來不及跳一下就變成了紅色褐色黑色,馬上成灰燼,簡直比光的速度還快。那些紙條那麽小,那麽脆弱,盡管我把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心情寫在上面,它還是輕飄飄地瞬間成灰。我一邊流着眼淚,一邊笑,一邊傷心欲絕地痛苦着,一邊甜美酣暢地快樂着。我靜靜地流着淚,一邊欣賞那紅紅的火黑黑的灰,看到那些把我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東西如此幹淨徹底地被毀滅,是一種多麽純淨的美,多麽純淨的幸福,就像是身處天堂。這火盆制造着我的天堂,它唱着紅色的聖歌,和平,安寧,祥和。那不是死,是歸。這時候的我才是最純潔的,純潔就是空,就是什麽也沒有,就是無。無就是快樂。是天堂。
我喜歡墜落的花瓣,枯掉的葉子,快風化掉的樹枝,我把他們撿拾回來,把花瓣和枯葉夾到書本和日記裏,枯枝就把玩上半天。那枯枝是最令我無法釋懷的,我不能把它保藏起來,又不願意扔掉。我放下了花瓣和落葉後就要好好陪它一陣子。我真想給它寫首詩,贊美它的美,它的那些剝離枝幹的翹起來的一碰就會落下一片的松幹的皮,實在美得無以倫比,我幾乎是愛它們了。我是愛它們的,一直都愛它們的。小時候,我常常背着個籮筐,拿着根鐵棍子,到一裏開外的黨校附近撿拾葉子,那些金的黃的紅的落葉,那些掉落的樹枝子,就是我的朋友。我一整個上午或一整個下午就在那裏串樹葉,撿枯枝,等在附近上學的姐姐放學的時候一起把它們背回家。那是多麽好聞的落葉和枯枝啊,那是多麽鮮豔的色彩啊,它們又總是那麽乖那麽友好,那麽親密,它們陪了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愛這古怪的枯枝的,它讓我想起小時候做飯煮菜。我是特別喜歡燒山草的,燒稻草沒意思,就那麽一團吱吱地悶響,還冒出一把一把密集的煙。山草就不一樣了,它們哔哔啵啵地在竈膛裏硬朗明亮地響着,一邊發出好聞的山野的味道。火苗旺旺的蹿着,像在草梗上開出的一朵朵燦爛的花,它們不僅開得哔啵有聲,還開得向四面八方飛揚,飛揚的火,太美了。我也喜歡燒柴,我特別會壘柴,我能把它們搭成一個很好的架子,用一小把稻草做引就能讓它燒旺,幹幹淨淨的火就呼呼地揚滿了整個竈膛,把那個黑黑的大洞變得金黃金黃橙紅橙紅的。一段時間就幹脆利落地發出噼啪地爆裂聲。太美了。是一個宏偉的世界,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還有煤爐,我喜歡燒煤爐,煤塊上的洞由黑變紅,紅色的火繞着那些小洞洞掃來掃去,纏來繞去,像水面的陽光水色在橋底下閃爍跳動一樣,它們溫柔又熱烈地在煤塊的洞眼周圍閃爍跳動。
這個枯的樹枝讓我想起火,紅色的幹淨的熱烈溫暖的火,那麽壯烈的令人感動的美。我曾經把這樣的樹枝、枯葉和花瓣送給溫子晴,就像把漂亮的糖紙送給她一樣,它們那麽美,我要找另一個人來欣賞它的美,來共享我從它們身上得到的快樂。這個分享的人當然是我愛的人了。
我要她分享,分享一切。一切,一切都給她,所有都給她。所以我就寫那些紙條,寫很多很多的信,寫一篇一篇的日記。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沉迷,沉迷在一種訴說裏,向一切訴說,不是向人,是向世間萬物訴說,就像我現在拼命想向世界訴說一樣。
我在那裏對她,對這個世界訴說,不停訴說。我要說的東西太多了,我心裏的東西太滿了,我委婉地說,熱烈地說,或悲或喜地說,這個世界太大了,太多東西了,我的感受又那麽多,多到不說就想死。是她在這個世界裏,因為她在這個世界裏,這個世界就變成了一個無比神奇的世界了,成為了一個大寶庫,一個我怎麽挖掘也挖掘不完的大寶庫,它震蕩我的心,它讓我激動不安,讓我入神癡迷,讓我不知如何是好,讓我整個身體和靈魂一分一秒都停不下來。我不能不訴說,不能不無休止地訴說。
我把我的房間弄得亂七八糟的,故意把書本堆得橫七豎八,把疊好的被子搞亂,把枕頭放歪,把衣服扔在床上。東一件,西一件。把書架的一條橫木取下來,不是取,是敲,敲得有一個歪歪扭扭的缺口,那些木渣子凹凹凸凸地參差着,幾本書就歪到一邊去了,斜着身子靠在木條上,依在那兒,瞧着我,它們悠閑而自在。寫意極了。惬意極了。
我不願意換衣服睡覺。我沒有睡衣,也不要睡衣。我和衣而卧,上學和睡覺穿的是同一件衣服,除非要穿裙子。夏天我就穿背心睡,當年男人穿的那種白背心。我沒有胸衣,我不穿胸衣的,我幾乎沒有胸。我是一馬平川坦蕩無垠的,平日我就穿一件白背心外加一件上衣,就這樣子,一直到讀大學。我穿着白背心或者上學穿的衣服,伸開手腳擺成一個大字,仿佛頭枕青山懷抱大地一樣,舒坦地,睡覺。這是最美的睡姿,最理想的睡相。
大概是我那些奇怪的寶貝太多了,到了一定年齡以後,我每回去一次都能從那幾平方的小房子裏發現奇跡。
許多許多年以後,在我将近四十歲的時候,我竟然在清理舊物的時候發現了一绺頭發,裝在一個信封裏的一绺頭發。頭發,它居然還是漆黑的柔軟順滑的。我忘了是什麽時候剪的了,應該是上大學的時候,那頭發不短,中學的時候我一直就剪着短發。信封裏面一個字也沒有,一張紙也沒有。除了頭發什麽也沒有。到底為什麽要剪頭發呢,為什麽會放進信封裏呢,那绺頭發的背景和故事是什麽呢,我不得而知。
我用奇怪的觸角探索這個世界。因為我痛苦,因為我愛,因為我無法不愛,因為我愛得不知道怎麽辦好。我不知道怎麽活才好。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想溫子晴,為什麽我想抱她吻她,為什麽我總是那麽敏感總是落淚,為什麽想她就會落淚,為什麽見了風和月亮都想落淚,“它”是什麽,僅僅是愛嗎?是什麽愛呢?友誼嗎?還是愛情?同性之間怎麽可能有愛情呢?那麽擁有友誼的兩個人,為什麽會想到親吻呢?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所以我變成了一個怪異的人,一直只有我自己知道卻無法自我理解的人。
有一天我會像伊寧那樣傻掉嗎?有時候我會很惶惑地想,也許會的。可是,就算要變成那樣,我也沒辦法,我對自己是什麽辦法也沒有了。
我就這麽古怪地活着,古怪地開心着,痛苦着,不再像一個正常的孩子。
溫子晴是喜歡又害怕我的這個樣子的,她覺得我很神奇,很有意思。她奇怪我的腦子是怎麽轉的,怎麽總會弄出一些離奇古怪又讓人快樂的把戲來,怎麽總能給她驚喜,有時候又擔心我是不是出問題了,我跟別人太不一樣了。她總說我是個純真的傻瓜,純真的傻孩子。跟我在一起她也變成了一個傻瓜,一個瘋子,我們都是瘋子,是兩個快樂得要死的瘋子。在我們不痛苦不別扭的時候,我們是交融在一起的完美世界,是眼前的這個世界徹底消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世界。
可是,我知道,她在更多的時候是一個沉默悲傷得比我還多的人,她忽冷忽熱,飄忽不定,我的狂熱讓她不知道拿我怎麽辦才好。她冷落我,讓我安安靜靜地學習,等我真的“冷落”她了,等我變得半死不活的時候,她又會出現在我面前,以無比的寬容、歉意和溫情看着我,看着我這個又傻又笨的孩子。她說我讓她快樂,又讓她痛苦。她說這個世界沒有我将是個灰暗一片的可惡的世界。她總在聽呂念祖的另一首歌:
想要潇灑地揮一揮衣袖
卻拂不去長夜怔忡的影子
遂于風中劃滿了你的名字
思念總在分手後開始
想要将你的身影纏綿入詩
詩句卻成酸苦的酒汁
還由不得你想淺嘗辄止
因為思念總在分手後開始
溫子晴說她将我的身影纏綿入詩,把我的名字釀成了酸苦的酒汁。是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會把一個人的身影變成詩呢?結果都要自斟自酌酸苦的酒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