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愛江山,更愛美人(1)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遮蓋着志士的鮮血。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們正頑強地抗戰不歇。
如今的東北已淪亡了四年,
我們天天在痛苦中熬煎。
失掉自由更失掉了飯碗,
屈辱地忍受那無情的皮鞭。
……
我們都是革命的,我和溫子晴。我們都有一個又紅又專的共産黨員爸爸,我們都很乖,都一直是老師的寵兒同學的榜樣。我們愛革命,愛革命歌曲,愛革命詩歌,愛看革命小說。《紅岩》被溫子晴翻爛了,《三個鐵女人》《北國草》被我翻爛了,我們現在一起看《明天,我們一起去采三色堇》。溫子晴帶來的小說,她介紹給我了。
我們依然每天寫日記,在那些為了完成一個星期兩篇日記而叫苦連天的同學看來,這真是莫名其妙。我們享受着寫日記,天天寫,經常交換着看,日記是要交給老師的,我們從不寫卿卿我我的東西,在我們的信件裏也沒有,我們鄙棄着卿卿我我,我們都愛寫革命的內容,寫書籍,寫學習,寫英雄和名人,寫歷史,寫理想,寫自然。我們約定:生命不衰,理想不滅;明天,我們一起去采三色堇。那些都是真心實意的革命的文字,盡管後來知道全是稚嫩的口號。高尚,高潔,正直,純真,誠摯,積極進取,光明和未來,我們的日記和書信裏充滿的是這樣的字眼,書信裏就多幾個字:我愛你。我們的信裏充滿着“我愛你”,充滿着“誠摯的友誼”。後來溫子晴的信裏還出現了“吻你”,然後我們就都寫“吻你”,就像經常寫“花,吻你”“陽光,吻你”一樣,我們喜歡“吻”字,喜歡“愛你”。我從來沒想過友誼跟“我愛你”“吻你”有什麽矛盾。我們擁有友誼,我們都想說我愛你,吻你,一切都如春天就會下雨,秋天會刮風一樣自然。它,很美,太美了,是像四季一樣自然的美。
我們愛革命歌曲,愛英雄人物,愛說要理想像我窗外的鳳凰花一樣,熊熊燃燒,年年紅豔如炬。
我愛這首抗日時期的《五月的鮮花》,就像愛費翔和徐小鳳的歌,愛柴可夫斯基和《田園》交響樂一樣,我并不覺得它們有相悖的地方。
我們班裏出了一件大事,那個被大家稱之為朦胧詩人的男生的私人日記曝光了。是被一個女同學掏出來的。那個朦胧詩人一個書生模樣,也是一個浪子的形象。他不高大,一點也不,說不定還沒我高,他不壯實,絕不是“阿裏山的少年”。他不是弱書生,絕不是,除了校服以外,他就穿非常随意的T恤,都是灰不溜秋的顏色,寬松的T恤很長,遮住了整個臀部,甚至半截大腿,長褲短褲都穿,也是暗淡的顏色,寬寬地在腿間晃蕩,他愛圾着拖鞋晃蕩回來上晚自習。不,不是晃蕩回來的,他沒那麽悠閑,也不從容,他是步履急速,如風一般突然旋進來的,瘦削而黑的臉上挂着慣有的笑容,T恤和褲子扇着一股不小的風,拖鞋嚓嚓有聲。他愛文學,非常愛,所以寫了很多詩,朦胧詩,誰也看不懂,語文老師也看不懂,同學就戲稱之為朦胧詩人。我忘記我是否看過他的詩了,就記得他的樣子和笑容。對于他的人和詩似乎也沒有過什麽褒貶,人,總有自己的特點嘛。
朦胧詩人的私人日記曝光了,在班級裏掀起了軒然**。因為日記裏沒有朦胧詩,全都是我們班裏的“**”“情史”。真名實姓,行為和語錄一應俱全。那個女生和衆人主要是住宿的女生分享了那本日記,了解了我們班男生的戀愛心理和龌龊思想,比如有多少個暗戀者,他們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戀過多少女生,是如何感覺的,對各女生的印象和看法怎樣,尤其是相貌和身材給了人怎樣的遐想,被追求女生的反應是如何的。大概就這類事,估計是男生宿舍夜談的記錄。我沒讀過那本日記,全是耳朵收錄回來的。朦胧詩人的日記被傳得沸沸揚揚,有的女生哭了,因為被無恥的男生亵渎了,更多的女生是憤怒,她們聲讨了幾個尤其多情的男生,罵他們思想下流。首當其沖的當然是日記的主人,他那一段段對女生身體的觀感描寫,皮膚,眼睛,笑容,走姿,腿,臀,胸。确實像個詩人,一個作家。當然也有同情那些多情男生和朦胧詩人的,他們的隐私被人揭發了,我就很同情他們。
浪子是值得歌頌的,他堅強,在衆人的唾沫中活下來了,那幾個多情而勇敢的男生兼才子也是好樣的,他們厚着臉皮笑眯眯地渡過了難關。如果這些事發生在女生的身上,可能就會釀造許多悲劇了,女生的臉皮厚不起來啊。女生是純潔而脆弱的。
我并不純潔,我也有龌龊的思想,很小的時候就有,一直都有。她們說朦胧詩人和才子是卑鄙而虛僞的人,人面獸心。我知道,我,這個“正直”,“純潔”,“革命”的人,要比他們虛僞很多。我也喜歡看女生的肌膚,她們的眼睛,笑容,腿,臀,胸。尤其是那個長着兩個可愛的酒窩的皮膚白皙如凝脂的女生,她的濃密漆黑的頭發,同樣漆黑的眉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總盛着笑意,兩個酒窩也一起盛着笑意,最美的是她的胸,她嬌小瘦削的身上有一對呼之欲出的少女的**,飽滿完美地挺立在胸前,想藏都藏不住,當然也不該藏住。每一次見到她我都會欣賞她的**,實在是令人心醉神迷的美。為了這**,人也應該感激上帝造人的神妙和情意,他創造了女人的**就是為了讓人們認識美,膜拜美的。
他們,那些男生,他們是懂得欣賞美的人。他們把自己的感覺說出來了,也許是說和記的時候用詞不當,才終遭非議。我不說不記,我從不,它們全藏在我心裏,是在那個最幽深的角落。我沒有理由指責他們,我也沒指責。我也沒指責那個窺人隐私并激起群憤來批判他們的女生,我理解她的心意,理解那些“被亵渎”的女生的心情,理解那兩群紛紛擾擾争論激烈的人。在我,這沒什麽好争的。
我是長大了,這個世界不再只有好人和壞人這兩個概念,所有的事物也不是對立着的,不是只有敵我善惡,還有許多別的,至于該如何說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它們存在,不用鬥争,不必打仗,它們可以和諧共處,就像革命歌曲,流行歌曲和世界名曲可以友好并存一樣,就如四季周而複始的更替一樣。可是,這個世界的許多人并不是這麽看的。
也許,我已變得不革命甚至反革命了,或者像高爾基的《海燕》裏的海鷗、海鴨和企鵝一樣,是“形形式式的假革命”者。為什麽我對許多事不再熱心,對許多現象不再憤怒。
那個揭發朦胧詩人龌龊心理的女生,雁,還有許多別的人,他們怎麽就還能做到“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呢?或許我不是長大了,而是老了。
兵,軍人,曾經激勵我們那個時代的稱謂,它不僅僅是稱謂,還是一種精神,一種光榮,一種光芒四射的赤色品格。軍人到學校演講,初中的時候學校舉辦過一次,講得我們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此後就拼命唱《小草》,那個老山英雄現場唱的時候是流着淚的,我們,我,也唱得深情無比。從小到大都在聽着革命歌曲,唱着革命歌曲,到了高中我發現自己不革命了。
我們學校來了幾個軍人,駐守西南邊陲的戰士,跟我們進行座談。分別的時候彼此留下了通訊地址,以備日後交流學習與戰鬥的經驗。有好幾個女生寫信了,懷着無比崇敬之心,也有幾個軍人寫信了,懷着無比羨慕和向往之情。我沒有,沒寫過,不想寫。雁寫得最勤最多,每收到一封信就很激動地給我們看,他們真的很革命,彼此談理想人生,談進取精神,還有對社會生活的種種感悟和看法。這位戰士的信總是寫得很長很長,每次都有幾頁紙,滿滿的密密麻麻的,那麽急切地需要傾訴,好像從來沒有過讓他傾訴的渠道似的。我跟雁說,他不對勁。雁很不高興,說,他哪裏不對勁了?我說,你不覺得奇怪嗎,他寫得這麽勤這麽多,尤其是,每一封信都有同樣的一段內容,就是我們士兵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們也有七情六欲。寫這個幹什麽呢?雁說,那也是實話嘛,歌裏都這麽唱的呀。我笑笑,沒再說話。在雁的眼裏,軍人的頭上還有一道神聖的光環,而這種光環我已經看不到了。
有一天,雁找我了,一臉憤怒和失落,還很心痛,委屈,悲哀。她手裏拿着一封戰士的信。我太天真了,她說。那個戰士終于按耐不住地吐露了真情,他要這個高中生這個十六七歲女生的愛情。雁哭了,她是不能忍受這種亵渎的,她無法原諒那個戰士的“邪惡”。
當然了,她無法忍受一切邪惡。
雁是革命的,是最革命的。她要跟我交朋友的時候跟我說,我那麽善良真誠,那麽正直純潔,那麽積極和革命,學習又那麽優秀,她簡直是崇拜我了,可以和你做朋友嗎?可以讓我看看你的日記嗎?我把我的也給你。我很感激她的崇拜,我當然願意了。她的“崇拜”是讓我惶恐和羞愧的,她只看到了我的外表。真是個傻瓜。她的所謂的革命的朋友沒幹過任何一件驚天動地的事,而她卻幹了一件又一件。
她給校長寫了一封信,投訴學校飯堂的不人道,他們為了盈利傷害着學生的健康。我沒看過那封信,但言辭激烈是可以想象的。飯堂是不會改變的,學生是應該安撫的,班主任的工作就是把這夾縫的差事幹好,經過好長一段時間,笨嘴拙舌的班主任才把事情擺平了。雁又多了一份人生經歷。她是勇敢的,也是富有的。
我是海鷗,海鴨和企鵝,我躲藏,我似乎早知道了結果,所以不再掙紮,任由宰割。我不是積極進取,我,悲觀消極。
我心裏悲觀消極,嘴上還是積極進取的,在我的日記和書信裏,我鼓勵寬慰着溫子晴,我說,不要擔心你的身體,一切都會好的,不要難過,這次考不好,好好總結經驗教訓,下次一定行的。我們一起努力,未來是美好的!
我想,我并不明确自己的內心,其實一點也搞不懂,有許多東西在我的體內沖來撞去,糾纏,格鬥,但總分不清勝負。那是一個混亂的戰場,這個世界的東西都鑽進了我的心裏,把它**到無限大,它們在裏面鏖戰不休。為了不陷于瘋狂,我逃避,逃到自然裏,逃到愛裏。也許,就是這樣。也因為這樣我容忍了一切,可能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