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煙雨凄迷(2)
溫子晴的內心也是寒星,她家也由幾個孤島連結而成。
她病了,她告訴我說她經常頭痛,失眠,心口發痛發脹,總之是難受極了。她沒精打采的,常常會哭,她想念她爸爸,她唯一的燈光。她說她可能會很短命。她不想告訴她媽媽,說了也沒用,她媽媽不會在意,也沒有辦法。不能讓她媽媽煩惱。她不說,誰也不說。她不理,她認命。她要堅強,要上進,要陽光,在我之外的人面前。
我的心像春雨,我滿眼就是春雨,綿綿無盡期地迷蒙和傷感。溫子晴怎麽能生病呢,怎麽可以活得這麽辛苦呢,怎麽能短命呢。我天天在想這個問題。
春四月,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我站在墳地裏,我斷魂。
那是每年都來的地方,家鄉的這塊很大的墳地,埋着我的外公和外婆。黃泥土,野草,斷莖。高的,矮的草,長滿了坑坑窪窪的地面,草尖頂着露珠,挂着雨滴,斷莖和野草上牽連着蜘蛛網,還有不知道是什麽昆蟲的幕紗似的白網。似乎沒有盡頭的墳地上,有無數拱起來的土墳,有被撬開不久的棺木,很新,鮮紅的塗漆還非常醒目,有已經腐朽的棺木板,這裏一節那裏一塊地橫着,有被破壞了的墳堆,用破缸裝着的白骨一根根露在外面,那白骨已經不白了,上面還長着稀疏的毛,青灰偏褐的,我每年都會觀察,研究骨頭上怎麽會長着毛,那毛好像還很硬很粗很長,也或者那不是毛,我從來不敢去摸一摸。那是已經沒人認領的墳堆。
這一片墳地曾經充滿我的整個童年。農村裏到處都是鬼故事,到處都是死人的故事,被大人和小孩誇張恐怖地講述不休。我的一批同學每天上下學都要經過這一片墳地,我每天上下學也能遠遠地望見這片墳地。那裏常常放鞭炮,還有一群白衣白褲的人在忙碌。故事,從來不少。
我外婆的故事也留在了這裏。結束在這裏。那一年我八歲。下午放學回到家裏,鄰居大嬸一把抱住我,跟我說,你沒有外婆了,要乖。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馬上放聲大哭,條件反射似地嚎啕大哭。外婆躺在大廳裏,頭朝裏,腳朝門外。高大的外婆躺在一塊大木板上。她死了。有人給我纏上白布條,纏在腦門上,屋子裏坐着很多人,頭上都纏着白布條。外婆死了。我沒有思想,只知道哭。媽媽也哭,媽媽哭得很慘,很絕望。
後來外婆被裝進了鮮紅的棺材裏,我們一路哭着放着鞭炮撒着白紙錢,把她送到那片墳地。後來有人組織我們離開,只留下了外婆的棺木,還有幾個“大力士”。我們被告誡,不能回頭,不可以回頭,就一直往前走。記得外婆的墳在路口邊上,新死的人的棺木都埋在那一邊,紅紅的棺木停放在那裏,許多人在哭,全是白衣服,全是哭聲。一年以後,有人給外婆“起身”了,把被蟲蛆吃剩的白骨收拾起來,裝到瓦缸裏埋到一個圓圓的墳堆裏。外婆,死了,外婆,只剩一堆白骨。
就三天,外婆就死了。三天之前外婆還是談笑風生健朗無比的。外婆是拉肚子死的,她在床上呻吟了三天。後來我知道了,外婆舍不得倒掉給我們家修房子的工人吃剩的肥肉和剩菜,她嘴饞那些肉好久了,她沒吃過肉好久了。外婆吃了工人吃剩的冷掉了的肥肉就拉肚子了,死了。她死了,什麽都沒了,只剩下白骨,我也沒見過外婆的白骨,外婆是消失了,從這個世界上不着痕跡地消失了,像空氣一樣,什麽都沒有了。死就是永遠,永遠消失。從此媽媽帶着我們四姐弟,艱難度日。從此,我們再沒得到過溫情。媽媽是被生活逼瘋了的暴君,媽媽沒有溫情。
墳,野草,死亡,歸宿,結局,這就是永遠。這個清明我神癡,斷魂。溫子晴,要是她死了怎麽辦。我沒有思緒。思緒全空了。
我最終有思緒了,有救了。我想到了,那個醫生。我們小時候經常看的那個醫生,被所有人公認的好醫生,還是我爸爸的朋友,和藹可親,對,他給我的印象是華佗留下的印象。我知道他已經轉到縣城的大醫院好久了,像他這樣的醫生,就應該轉到大醫院。我到醫院去找他,守他,但找不到,碰不到他在的時間。我要上學,也沒那麽多時間。我就打聽他的地址,我順着地址找到了他的家,放學後就去守他回家。在細雨濛濛的他家的樓下,我轉到頭發衣服都濕了,他,沒有出現。我給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我熱切盼望,等待。等待是無盡的,盼望成空。我沒法子了,世界變了,連華佗都變了。我望着溫子晴的感覺也變了,溫子晴是不死的,不會死的,至少不會比我早死。她會擁有幸福,我要給她幸福。
是的,我一直在犯一個錯誤,我喜歡給,很快樂真心地給,沒想過別人可能會不要。我給了,我去看她,陪她,逗她快樂,帶給她好吃的,好看的。她有時候很開心地要,有時候漠視,有時候不屑。我不知道我的女王什麽時候想要,什麽時候不想,就知道自己想給,什麽時候都想,什麽都可以給。偉大,自豪,快樂,無聊,沮喪,懊悔,自卑,傷痛。不知道這些詞語夠不夠我用,不,肯定不夠的,什麽詞語都無法表達,這個世界上沒有詞語可以表達動蕩不寧瞬息萬變的愛人的心情。我的心情。
冬季守候的那個我家外面的路口,我不再守候。她媽媽單位大門一側的那個灰暗陰濕的小房間,一直在前方引導着我,向前,向前,走吧,走吧,她在那裏,去看她,陪她,給她快樂,給自己快樂。走吧,來吧,它說,既然你想她想到發瘋,你就去吧。我去,我沒法不去,我不去了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還能做什麽了。我去,懷着生死未蔔之心。我不再操縱在自己的手裏。
……
留心身邊每個人
冷冷的雙眼試問何因
人在匆匆裏哪曾會知道
今天你我是遠還是近
如今都市內每人
仿佛不可以讓友情接近
時間鞭策着的一生
天天相見卻沒有時間望人
……
人生相見瞬即相分
能否讓兩心可以漸近
我在哭,不是哭,只是落淚,靜默地,低着頭,讓頭發遮住我的臉。我才來,我不能走。才剛剛來就走了,不合适,她會以為我生氣的,她會讨厭的。我不要她生氣,不要她讨厭,不要她難過。我不能走,必須再坐一會兒。就算針氈也要坐一會兒。
我沒辦法不哭,她那麽冰冷,好像對着一個陌生人一樣,連看我多兩眼都不願意,她說要做作業,你就在旁邊看書吧。她就在桌旁坐下來,攤開她的課本,長久沉默地做作業。我坐在另一側的那條窄窄的長凳上,從她房子裏那一排黴潮發黃的書籍中随便抽出一本,我低頭“看書”,我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可是我“看”了很久。
徐小鳳的歌不遠不近地傳來的時候,我再也沒辦法坐下去了,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我說,我走了,還有作業沒做完呢,也晚了。我走了,其實也沒走。我一直站在馬路上,聽徐小鳳的《城市足印》,還有很多其他的歌。徐小鳳,我們熟悉的,我們喜歡她的歌,我們經常唱的,美而深沉。我也不知道聽了多久,我需要流眼淚,洶湧地流,我要涕泗橫流。謝謝徐小鳳,謝謝《城市足印》,謝謝她讓我瘋狂地哭了。
回來吧,我等着你,回來吧,我這兒才是最溫暖甜美的。我的小閣樓在呼喚。我就回去了,懷着滿心寬慰。在燈光下,我小房子的橘黃的臺燈光下,我在咀嚼,消化。我的消化力很好啊,很快我就把她的冷漠消化掉了。她也沒什麽啊,是我多想了,她确實很多作業啊,她身體不好,心情也不好,我怎麽能去打攪她呢,我怎麽那麽無聊呢,她的冰冷的面容下隐藏着沉重,她的大眼睛裏滿含憂戚,她是那麽令人心疼。我消化了,在橘黃的燈光下,我,懷着無限溫柔的心情,又開始,想她。
她是愛我的。我告訴自己。我們在信裏總是說很多的我愛你。我們一起說,她是藍天,我是白雲。我是大海,她是白帆。她是神聖,我是莊嚴。我們喜歡張艾嘉的那首歌:
如果你是朝露
我願是那小草
如果你是那片雲
我願是那小雨
終日與你相依偎
于是我将知道
當我伴着你守着你時
會是多麽绮麗
……
如果你是那海
我願是那沙灘
如果你是那陣煙
我願是那輕風
永遠與你纏綿
于是我将知道
當我伴着你守着你時
會是多麽甜蜜
……
我們總是一起唱這樣的歌,唱愛情歌,并快樂甜蜜地覺得,那就是在唱我們。
溫子晴唱歌的樣子很可愛,不是一般的可愛,她搖頭晃腦的,有時還唱反調,她像個孩子,一個傻子。其實她比我大,我生在年末,她是年頭,她大我差不多一歲,可是她常常像個孩子,一個讓我無法不寵愛的孩子。
我喜歡這個孩子,我無法長時間生這個孩子的氣,沒多久我就會又跑去看她,就算不進去,跑到她房子外面的大街上也好,我就遠遠地望着她透出窗外的燈光。她在那裏,我想念的人在那裏。她在幹什麽呢,我開始在腦子裏放電影。忘了是什麽心情了,或者什麽心情都有,也或者什麽感覺也沒有,我說不出來了,我常常幹這種事兒,或者已經幹到麻木了。
春雨,街燈,歌曲,孤島,生與死,所有這些我都忘了,全都忘了。愛,我只記得愛。春雨連綿不斷,快樂也會連綿不斷。生命可能很短,愛可以很長。死是永遠,愛也是。我的橘黃的臺燈光下的心情,是,永遠的。像那首我常常在深夜裏聽的蘇聯歌曲《燈光》:在那臺階上,透過淡淡的薄霧,青年看見,在那姑娘的窗前,還閃亮着燈光。一直到今天,透過年少時代的迷蒙煙雨,我依然看到,當年那個女孩的窗前金黃的燈光,它是永遠。